7.小繼母悉心調.教
桓素舸的一句話,雲淡風輕,緩和了堂下尷尬緊張的氣氛。
桓大小姐笑看錦宜:“我從小體弱,三叔曾發話,讓家裏上下都格外的體恤照料,不讓我操心擔憂半分,只許好生保養,後來雖然養好了身子,卻因被照料的太好,反而養的不通世事了。只是在前兩年我二嬸娘害病,讓我幫着打理了兩天的家務,我才知道持家之不易,錦宜小小年紀就要如此辛苦,已經是極難得的了。”
錦宜沒想到桓素舸會在這時候為自己說話,心中詫異。
子遠跟子邈兩個也覺着意外。
酈老太太不由自主道:“你們那是大家門戶,上上下下足有千百號人,當然不能跟我們這家裏相比。”
酈老娘本是要貶低錦宜的意思,話才說完,突然發現自己在無形中同樣貶低了酈家,於是又忙不迭地住嘴,暗自懊悔。
桓素舸卻仍是微笑如故,回頭半是謙和地回答:“您說的是。總之,各家有各家的不易罷了。”
酈老娘忙訕訕地答應。
雪松望着桓大小姐,眼神里禁不住透出了遮不住的愛惜,就像是春天被澆了雨水的苗,迫不及待無法阻止地要從泥地底下冒出頭來。
雪松原先敬畏桓家的威勢,更因為不相信天上會有掉金鳳凰的好事,所以對桓素舸“未見其人”,心裏卻先懼怕警惕三分。
然而昨日成親,目睹新人嬌媚如玉,先已魂動,後來又經過一場苦短春宵,雪松被新娘子的美貌溫存陶冶的心神俱盪,身服心服。
如今又見她待人接物嫻雅大方,雪松越發傾倒,竟不知自己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居然讓這般世上無雙的美嬌娘投入了他的懷抱。
此時眼中先前的敬畏已經蕩然無存,唯有滿腹愛戀,纏纏綿綿。
酈老太太為挽回顏面,卻又不甘寂寞、就坡下驢地說:“那些說桓輔國不喜這門親事的,一定是眼紅,所以才傳出這種謠言。這明明是天作之合的一門好親事,桓輔國怎麼會不高興呢?子邈,再敢瞎說,我不饒了你!”
子邈滿心不服,還要抬林清佳出來做證人,錦宜低頭,悄悄地向他使了個眼色,子邈才不言語了。
雪松咳嗽了聲,打圓場道:“只顧着說話,都忘了時候不早,該吃早飯了。夫人?”
這一聲“夫人”,喊得駕輕就熟,無限溫存。
桓素舸仍是笑的很有講究,火候把握的正好,多一絲顯得不端莊,少一絲則太冷淡,她裊裊地起身,先向著酈老太太微微低頭:“您先請。”
***
這才是第一天,錦宜就見識了這位桓大小姐的滴水不漏。
她這才明白為什麼子邈會“說不上來”,因為桓素舸就像是一尊置身半空雲霧中的觀音像,猛一眼瞧去,難分真假,卻在瞬間讓人心生敬畏,可是再細細地瞧,又覺着那慈悲的眉眼之中寫得不僅是慈悲,隱隱還透出些高高在上的疏離冷意。
不過錦宜倒也明白,畢竟人家出身高貴,當然天生有一份倨傲矜持,就像是鳳凰雖然一時想不開地停在了雞窩裏,卻也不至於立刻跟土雞們歡歡喜喜地打成一片,這是一樣的道理。
而對錦宜而言,雖然她從未見過桓玹桓輔國,但看見了桓素舸,就彷彿也能想像出那個人的形容做派,畢竟這是桓玹最疼愛的侄女,就像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樣,桓素舸自然也該有些桓玹的影子。
這日,錦宜一大早,同沈奶娘立在“父母”卧房之外伺候。
原本酈家並沒有這種規矩,無非是做好了早飯,叫丫頭請父親出來吃,而一般酈雪松也不必等到丫頭來叫,早早地就會自己坐在飯桌前。
但既然有了“新夫人”,一切都要向“新”的方向發展,新規矩自然也要立起來。
將天明的時候開始下雪,地上已經積了一層,錦宜揣着手,暗自跺了跺腳,眼前浮現那天在酈老太太房中的情形。
酈老太太直接開門見山,讓錦宜以後不必掌家了。
酈老娘道:“先前我懶得理會家裏的事,所以才讓你來,不過現在新夫人進門了,你也遲早是要嫁人的,正好就不用管事,就交給素舸吧。”
其實酈老太太之前曾管過幾次,只不過她腦子糊塗,做事沒有章法,任由底下一個“親信”的老媽子胡作非為,結果闔家雞飛狗跳不得安生,錢卻花的山窮水盡,子邈那時候年紀還小,一度餓得嗷嗷哭叫。
所以酈老太太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叫錦宜理事,如今突然得了桓素舸,老太太不免覺着揚眉吐氣的時候來了,孫女兒遲早是別人家的,新婦才是自己人,當然比錦宜這丫頭片子可靠許多。
錦宜並沒有多嘴。酈家是個什麼情形她是最清楚的,若按照她先前的做法持家,從上到下雖然清苦些,卻也勉強度日,可如今又來了一位桓大小姐,總不成讓桓素舸整天跟着吃青菜豆腐,稀粥餑餑。
其實早在新婚後次日錦宜也看出來了,大家圍在桌子邊吃飯,桓素舸掃了一眼桌上的碗盞,菜色,只略略起手吃了一勺子米粥,就說吃飽,起身退席了。
後來沈奶娘偷偷地對錦宜說,桓府又來了數人,在原先兵部主事家的那個廚下駐紮了,從此後桓素舸吃的飯都是那裏另做。
錦宜知道這擔子更加不好挑了,酈老太太的私心開口,卻也正合她的心意。
只是在事後,錦宜去給新夫人請安的時候,桓素舸便問起了此事。
錦宜道:“原本我年紀小……”說到這裏,心裏想:桓素舸只大自己四歲,這話似乎有含沙射影諷刺新夫人的意思,於是話鋒一轉道:“又愚笨,之前家裏沒別人頂用,實在沒法子才我來掌家,現在夫人來了,自然是該夫人主持,只是夫人不要怪我偷懶才好。”
“夫人”這個稱呼,是錦宜苦思冥想了一夜后發明了的。
不管怎麼樣,面對桓素舸這張臉,如果還能叫一聲“母親”,簡直羞恥。
桓素舸似乎對稱呼並不在意,只是含笑道:“哪裏是怪你偷懶。先前老夫人跟我說,讓我管事,我又會管什麼了?先前就說過,我原本對這些就一竅不通,這家裏的情形又完全不懂,忽然讓我掌家,豈不是讓我出糗么?”
錦宜對桓大小姐的言辭實在是佩服的五體投地,這幾句話說的真真推心置腹,極為動聽。
讓錦宜覺着自己如果不趕緊表示同情那簡直是千古罪人,最好再誠懇地許諾隨時可以當大小姐的左膀右臂,為她衝鋒陷陣死而後已。
錦宜忙道:“這家裏人少,事其實也簡單的很,夫人不必擔憂,若有什麼不懂只管問我,有什麼要做的也只管吩咐,且夫人連桓府那樣大的門戶都能掌治,這家裏自然也不在話下。”
“錦宜可真會說話,”桓素舸輕輕一笑,“怪不得你父親稱讚你是貼心小棉襖呢。”
錦宜一怔,沒想到雪松把這個都告訴了新夫人。
“小棉襖”的稱呼,是她的生母姜氏曾這麼稱呼的,自打姜氏去世后,雪松偶然也會這樣叫她,如今從桓素舸的嘴裏說了出來,感覺有些怪異,有點像是在叫別人。
但不管如何,從此後,酈家掌事的職責,便落在了新夫人的身上。
果然如錦宜所料,並沒有什麼桓素舸之前自謙的“出糗”,桓大小姐理酈家的這點兒事,簡直易如反掌。
且自桓素舸掌事後,酈家人的吃穿用度,突然有了質的飛躍。
往常的三餐通常都是青菜稀粥等,葷腥要到節日或者誰的生日才見,但是自打桓大小姐掌家,每一餐除了精緻的青菜外,其他山珍海味,同樣不缺,難得的是葷素搭的絕配,味道更是好吃的令人感激落淚。
每次吃飯,看着子遠子邈的吃相,錦宜恍惚覺着:自己之前是在餵豬,而現在……在新夫人的掌控下,才像是在養人。
桓素舸也不再回小樓自己吃飯,而是跟大家一塊兒吃,但她依舊吃不了多少,只幾勺燕窩似乎就飽了,然後就帶着一臉恰到好處的笑意打量着酈家眾人進食。
她的笑容里沒有任何的惡意,錦宜明白。
除此之外,家裏眾人的衣衫也大有改觀。
除了酈老娘得了幾件兒裘皮衣裳外,子遠子邈也各都做了新衣,一水兒的綾羅綢緞,手藝是長安城裏最好的“陳記”,那是連尋常的大戶人家排隊都挨不上號的老字號。
酈雪松那被錦宜補的千瘡百孔的官服終於到了該“頤養天年”的時候,光榮地退了休,換了一身簇新的新官袍。
果然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樣一打扮,酈家這三個男人,從老到小,簡直玉樹臨風,瀟洒脫俗,養眼的很。
連最小的子邈似乎都褪去了幾分頑皮,透出些小小少年的俊秀來。
桓素舸並沒有任何的厚此薄彼,錦宜自然也缺不了,甚至比子遠子邈更加豐厚,除了時下流行的新衣裙外,還有好幾件極為名貴的首飾,從頭飾,耳璫,戒子,手鐲,項鏈,一應僅有。
錦宜看着那一堆珠光寶氣的東西,恍惚里覺着酈家突然成了暴發戶。
這些東西的置買等,自然是用的桓素舸的嫁妝,如果是錦宜掌家,自然做不了這些,但是桓素舸掌了家,她要如何動用自己的私產,自然是她的事。
這個對酈老娘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錦宜望着酈老太太喜歡不盡的模樣,突然生出一個可怕的猜測,會不會是酈老太太算計到了什麼,所以才那麼迫不及待地讓桓素舸掌家?
起初,錦宜暗中跟父親知會了聲,雪松其實也有些察覺了,用新夫人的嫁妝,這不像是什麼很光面的事。
那夜,兩人洗漱安歇,雪松望着身邊如玉新人,悄聲笑道:“這些日子,夫人操持家務,一向辛苦的很。”
桓素舸心思何其玲瓏:“您想說什麼?”
雪松溫聲軟語地說:“我知道我的薪俸微薄,夫人下嫁其實是極委屈的,現在又讓夫人花自己的錢來養家,我實在是愧對……”
桓素舸笑看着他,點點頭道:“我既然嫁了夫君,我的錢自然也是您的錢,又何必把彼此分的這樣清楚呢?何況老夫人也是我的母親,錦宜,子遠子邈我也都當子女看待,自然要如你一樣好生地奉養父母,善待孩子們。夫君若還跟我說這些客套話,可就生分了。”
雪松本來就窘於開口,誰知還沒多說,就聽了這樣知冷知熱的貼心話,頓時其他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他怔怔地盯着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慢慢地將她摟入懷中:“部里眾人都不明白我怎會有這種福分,會跟桓家結親,但他們又怎知道,我所喜歡的並不是跟桓家如何,這其中最難得跟最好的,是夫人你呀,我酈雪松何德何能,今生能得夫人相伴。”
桓素舸靠在他的懷中,仰頭目不轉睛地望着雪松的側臉,頃刻,她輕聲回答:“也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雪松垂眸,心裏突然想起當初桓家要結親的消息傳來后,跟子女們的揣測。雪松遲疑問道:“夫人嫁給我……當真是因為那次在桓家的偶遇么?”
他當然已經確認,那個在湖畔啼哭的小丫頭,的確正是眼前的桓素舸。
桓素舸目光迷離地望着雪松,慢慢地摟住他的脖頸,在他唇邊親了口:“你猜。”
美人在懷,雪松哪裏還有心思去猜。
***
所以這天早上,雪松跟新夫人起的格外晚一些。
錦宜忍不住仰頭打了個哈欠,嘴還沒有合上,“啪”地一聲,腦後被什麼東西甩了個正着。
涼浸浸地,雪沫子順着衣領滲入後頸,又迅速化成水。
錦宜瞪大眼睛,回頭看時,卻見是子邈,手裏正忙着團一個雪球,一邊得意而挑釁地看着她。
剛要罵子邈胡鬧,突然想起現在是在哪裏,錦宜閉嘴,抬手指了他一下以示警告。
子邈卻彷彿吃定了她現在正等着“伺候”父母,一定不敢反抗,便有恃無恐地先瞄準了一下,飛出另一個雪球。
得益於歷年來姐弟們打雪仗的功勞,子邈的準頭練的出類拔萃,那雪球又快又狠地糊在錦宜胸前。
錦宜忍無可忍,又見面前房門緊閉裏頭毫無動靜,她便把暖手扔給沈奶娘,發狠沖了上去。
子邈極具有打仗天賦,見敵人奮勇反擊,他便秉承“敵進我退”的英明決策,飛快地轉身逃竄。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反了你了!”錦宜正憋着一股火,很想“應將勝勇追窮寇”,她飛快團了個雪球,要打子邈這小混蛋。
兩個人你追我趕,引得子邈吱哇亂叫,眼見將出了院子,錦宜見機不可失,飛出手中的流星球。
錦宜的準頭當然也不錯,那雪球嗖地飛了過去,眼見要命中子邈那可恨的小腦袋,突然間他身形靈活地一晃,鑽出門去。
與此同時門外走進了一面人肉盾牌,雪球“啪”地一聲,不偏不倚打在對方腰下左右、那不可描述的地方。
錦宜大吃一驚,目光上移,望見來者的時候,心裏突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這位先生……怎麼好像在哪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