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女情懷總是詩
“李嬸,有螃蟹嗎?我都聞着味兒了。”庄叔頤笑眯眯地討好道。“李嬸,你可別告訴我娘啊。”
“太太早就知道了。不然我也不敢給您留這兩隻啊。”李嬸快手快腳地從冒着熱氣的蒸籠拿出兩隻膏蟹,放到庄叔頤面前的盤子上。
每一個都比拳頭大多了,殼子紅得通透,周邊則呈現着誘人的橘紅色。庄叔頤湊上去嗅了嗅,好聞極了,一股海水的味道,新鮮又甜美。
“小心燙。”揚波第一時間阻止了她想上手的動作。
“哦。看起來好好吃。醋碟子呢?哦,我想回樹屋吃。”庄叔頤單隻腳跳着想去幫忙,又被揚波阻止了。
“你這個傷患就不要亂動,別給我們添麻煩。”揚波一把抱住她的腰,將她強行按回凳子上。“你給我坐好了。”
“那好吧。”庄叔頤先是氣嘟嘟地說,然後聞着了別的氣味,又立即用歡快的語調喊道。“我聞到了糯米糕的味道了。是黑米的嗎?”
“黃的也有,我兩種都做了。三小姐,您晚上吃得太多可不好啊。”李嬸一邊這麼嘮叨,一邊還是給她撿了五塊出來,想了想又挑了一塊黑色,湊成一碟端到了庄叔頤的前面。
“我還想要一點黃酒,阿爹他們肯定有熱着的。”庄叔頤兜了一籃子的吃的,依然十分不滿足。
“那倒是不假,但是小姐,你傷着腿了,不能喝吧。醫生怎麼說的?”李嬸有些猶豫,但是手上的動作卻半點沒有慢下來。
“醫生沒有說不能喝酒呀。而且我的腳好痛啊,不是說喝了酒就會麻痹,不會疼嘛。就給我一點唄。”庄叔頤撒嬌道。
“老爺晚上喝的是‘蒙泉’,您喝不了。但是紹興的香雪,還有一小壺溫在爐子上,我給您倒一點吧。”說這話的時候,李嬸早就用那精緻的小錫壺給庄叔頤裝好了。
庄叔頤咧開嘴笑着說。“謝謝李嬸。對了,要跟阿娘保密啊。她要是知道了,會生氣的。”
“小姐——”
庄叔頤笑呵呵地提着食盒,又重新回了小樹屋,當然是揚波背她回去的。
“你這個小騙子。”揚波奪過她手上的酒壺。“你不能喝。”
“我知道呀。給你要的。‘吃螃蟹沒酒,那也太掃興了。’這是你說的吧。”庄叔頤笑嘻嘻地說。
她從樹屋的小柜子裏找出一個青花白底的酒盞,給他斟上酒。“給你。”
“這是老爺上個月買的吧。柴窯老瓷器,胎細糯白,釉水潤澤,已經包漿了。恩,明代的。用這個喝紹興酒,滋味應該會更足。”揚波先喝了一杯,嘖舌。“好酒,起碼也有三十年了。”
“搞不懂,年代這種東西怎麼可能喝得出來嘛。”庄叔頤放下筷子,搶過酒盞,就着底下那一點,舔了舔,嘗嘗味道,苦得她立即將臉皺成了一團。“這麼辣啊。”
“恩,是有點辣味。但是先苦,后甜。”揚波又讓庄叔頤含了一小口,讓她閉上眼睛,試着品味一下其中的奧妙。
先時庄叔頤只覺得嘴裏含着的是一捧火藥,快要在她舌尖爆炸的苦澀和辛辣。
“黃酒唯有華夏有之。所以你品嘗的不僅僅是穀物發酵的液體,也是祖先的歷史。你喜歡的醉翁酒仙,秦王漢武……全都在凝聚其中。”
揚波的聲音在微暗的感官之中聽起來溫柔又親昵。她舌尖的那點液體一不留神便咽了下去。
“確實是甜的。”庄叔頤睜開眼睛。
眼前的一切都彷彿是冬日的煙火綻放開了。
樹屋裏沒有點燃油燈,然而天上的皎月卻格外地明亮,窗前的青年被這光芒映襯得柔和而溫暖,連他嘴角那一絲溫柔都是那麼的清晰。
我能否將你比作那夏日?不,你比那夏日更加的可愛更加的灼熱。一切都將會消逝,唯有你的永恆的夏日不會有盡頭。
庄叔頤情不自禁地想起曾念過的英吉利莎翁的詩。她曾不懂。而現下卻彷彿被這一幅畫景所訴說出來了。那有些愚蠢,卻十分單純的少女情懷。
月光之下,一切都無所遁形。
“榴榴?”揚波見她許久不動作,便輕輕地喚她。
“阿年……啊,我沒事。”庄叔頤不太好意思地垂下了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她用筷子撥弄了一下那螃蟹吊墜似的眼睛,笑了笑,然後伸手卸了螃蟹甲。
秋季的膏蟹正是肥美,殼裏的肉都快要滿出來了。先用筷子將留在殼上的紅膏剔出來,倒上一些醋汁,攪拌,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用筷子一口氣送進嘴裏。
海的鮮咸滋味如潮水般衝擊着舌尖,一浪接着一浪。殼裏的紅膏略有些嚼勁,咀嚼起來更有滋味。還殘留着美味的記憶,然而嘴裏已經空了。
而這份空白,更叫味蕾不由自主地回味起來。
然後是蟹肉,白肉比紅膏柔軟。特別是永寧這兒的海水也不知怎麼地,養出來的海味總是比其他地方的細膩得多。
將嘴貼在上面,輕輕地那麼一吮吸,蟹肉彷彿是一灘海水一般湧進了嘴裏,半點力氣也不用費。明明已經煮熟拆分入口了,但是嘴裏咀嚼的蟹肉,卻令人不由地覺得這隻螃蟹似乎還是活着的。
第一個念頭大抵只有甜味。海貨的甜味,與水果的甜味,糖果的甜味是全然不同的,這甜味更渾厚深遠,回味無窮。
接着便是咸鮮味了。海水的鹽味,透過蟹肉滲入了齒間,每一次咀嚼都會流出新的滋味來,一層又一層地疊加在早已失去了所有抵抗能力的味蕾之上。
庄叔頤只覺得這味道叫她不由地想要微笑。不過,美好的時光總是流逝得格外快。等庄叔頤反應過來,桌子上便只剩下一堆的殼子了。
不過,還有一隻。庄叔頤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着。“阿年~”
“不行。”她的話還沒說全呢,就被揚波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早就看破了她的小心思。若是別的吃食,他必定二話不說就遞給對方,但是螃蟹卻不能這麼做。
當然不是因為貪嘴,而是螃蟹性寒,與女子有害。庄叔頤又向來體寒。常年給庄府看病的白醫生不知勸誡了多少次,也攔不住這一家子寵溺的小姑娘。
一隻就算了,兩隻那是萬萬不可的。
庄叔頤用甜軟的聲音哀求道。“阿年,好阿年,給我吃嘛。半隻就好,蟹腳也好呀,給我吃一口嘛。”
“不行。”阿年忍笑道。
“哼!”庄叔頤氣嘟嘟地轉過頭去,不看他了。
“喏,給你糯米糕。”無可奈何的揚波只好拿起糯米糕,輕柔地哄她。
庄叔頤記吃不記打,一嗅到糯米糕的香氣,立馬就忘了之前的事情,一口咬了上去。
樹屋裏傳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還有少女羞惱地抗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