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相思苦

第十五章 相思苦

“那怎麼一樣?我這可是托斯珠寶的珍珠項鏈,金銀那般土氣的東西誰要戴啊。”嚷嚷的姑娘完全沒看到,她左右的女孩尷尬地掩住自己的鏈子或是耳墜。

“怎麼?項鏈換了珍珠的就不是舊時代的了?老鳳祥家的和托斯珠寶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新瓶子裝了舊酒。沒了詩詞古籍,你們這些人不過是空有皮囊的偶人,再好看也是假的。”

庄叔頤心尖上的那點火要將她眼前的一切都燃燒了起來。

“叔頤,你真是老古板。你若是真這麼喜歡這些東西,怎麼不呆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做你的莊家大小姐?上什麼聖母瑪利亞女子學校!現在是民國了,你那老一套早該收起來了。”

大夥自然是不會放過她的。

新式女子從來就不怕辯論,也不怕舊式迂腐侵蝕。

“怎麼?從一而終,難道不是舊式的規矩,你們怎麼也如此想嗎?我偏就都愛了,你們能拿我如何?讀人家的書,那是進步;將自己的老祖宗的東西扔了,那就是毀滅。”庄叔頤挺起胸板,雙目鋥亮似燈塔般。

“魯迅先生早便說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王袁曉是個典型的新式女性。“這漢字不過是‘吃人’的幫凶,這等迂腐不化的東西早該砸碎了就地埋了才好。”

“刀子既能殺人,也能切菜。做下惡事的自是那用工具的人。漢字不過是工具罷了,有何善惡可言。”

庄叔頤心中的火越燒越旺。她站得筆直,腳上的傷本該隱隱作痛的,此時卻半點感覺也沒有了。“你活得如此渾渾噩噩,和活在泥漿里有什麼分別。分辨不了美醜,要眼睛何用?”

“你氣些什麼?”

眾人不解她為何會氣成這個模樣,簡直是殺妻奪子之仇般的神態。偏偏卻只為了這麼丁點小事,讓人覺得十分可笑。

雙方不歡而散。

庄叔頤硬撐着送了她們出去,雖都板著臉,場面冷淡到叫人看不下去,但也好歹維持了面子上和睦。吵過這一架,庄叔頤又開始悶悶不樂起來,

她知道自己素來脾氣不大好,既是被寵溺出來,也是內里是她那生來的本性。她一向來裝得很好,只要對人微笑,便無人能察覺這內里的骨刺。

“我是不是又做錯了?”庄叔頤托着下巴,坐在樹屋的窗子前,喃喃道。

揚波知道她並非是想要回答,所以沒有出聲,而是靜靜地坐在她身旁。

“我不該和她們爭的,和她們爭有什麼用呢?”庄叔頤只要知道他在自己身旁就好了,她只是想說,說個痛快。

“現下亂成這個樣子,國不國,民不民的。便是史詩真典放在國人面前,恐怕也只能拿去當柴燒了。”庄叔頤重重地嘆了口氣。“可是這又於我何干呢。戰也好,敗也好,與女子又有什麼干係呢?”

“大抵便是不甘心吧。”庄叔頤換了一隻手,繼續托着下巴。“我不甘心,為什麼我只是個女子?若是男子便好了,上陣殺敵,平定天下。女子便是想做個老學究,恐怕也是叫世人難容。”

聽到這裏,揚波才放下煮茶的銅壺,淡淡道。“女子又如何,昔年武帝登基之時,也不過是女郎君。若是你想做,便是做個女帝又如何?”

“這倒說的不錯。”庄叔頤被他這般一哄,竟也不那麼沮喪了。“不過,現在不喊皇帝了,要喊總統。若是能做個女總統也不賴。”

揚波替她斟上一盞茶,聽她一會子便興奮起來,無奈地笑了笑。他空出手來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啊,做個女賴子倒是容易得很。”

“哼。今日你瞧我不起,明日便叫你刮目相看。”庄叔頤用上了唱腔。

“好,我等着看。”揚波半點不在意地回答。他再清楚不過了,就是真有人用八抬的轎子送她去當總統,這又懶又饞的小姑娘也決計不肯上那轎子的。

她說這話,也不過是賭一口氣。

“喝茶。吃點心。”揚波一句話便哄得她高興了,便又沉默起來。

但是庄叔頤半點也沒有覺得寂寞。她知道他在便好了,說不說話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倆一個是話嘮子,另一個幾近是啞巴,大抵是天生的一對。

“阿年,我不明白,西洋的景確實不錯,可是那又如何比得上我們有幾千年的沉澱下來的精華呢?叫他們做了糟粕,丟棄在泥地里,還要踩上幾腳才甘願。”庄叔頤說起話來,從沒有個完。

“恩。”也就揚波受得了她。

“這茶不錯。這點心是生祿齋的?”嘴裏塞了吃的東西,她便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怨不得人家說她是小孩子。

可她也確不是個孩子了,過完了這一年的冬,她便是十六歲了。這個年紀在早前該是嫁人成婚。但如今是民國了,她又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便是留到十八九歲再嫁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了,還顯得親熱又珍重。

然而少女懷春,又與那年紀有何干係呢?

“榴榴,想什麼呢?”陸欆翊這一出聲,倒叫庄叔頤嚇了一跳。

“什麼呀?難道我就不能發獃嗎?非要想些什麼。”庄叔頤面不改色地撒謊。

“我也沒說你想什麼,你急着辯白做什麼?”陸欆翊倒是起了疑心。“況且剛剛吃飯的時候,你便有些心不在焉的。這可不像你。”

庄叔頤毫無半點猶豫地接了下去。“還不是李嬸,說好今天要吃帶魚的,居然沒有。真是叫我傷心。”

“就為這個啊。”陸欆翊幾乎是笑得停不下來。“大舅父真是餓着你了嗎?逃難來的丫頭怎地投身到了這富貴人家,依然吃不飽?”

“你便笑話我吧。民以食為天。我便是愛吃吃喝喝,又有什麼不妥嘛。”庄叔頤半點不覺得難為情。

她說話做事都坦蕩極了,像是天地一般,便是赤裸於世也覺得有任何難為情的。然而便是天地,腹中也是會隱藏些什麼,與他人無關的東西。

這是一夜明月。似是快到了中秋的關係,越發地圓潤起來,叫人心生歡喜。可是這明月也易得勾出人的相思來。

月色與暗夜融合的渾濁,映在朱紅的欄杆上,映在那雙看得通透的烏黑的眼眸子裏。這一廂月色,真是極美,卻也太涼了。

庄叔頤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由不得她不嘆氣。阿娘說,說謊會下地獄。她雖不信這些個怪力亂神的東西,卻也覺得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撒謊。

若是她說真心話,那個人便會嚇得落荒而逃了吧。

庄叔頤低下頭,明亮的湖面倒映出一張稚嫩的臉,一張不怎麼好看的臉。

膚色黯淡沒有光彩,雙眸雖明亮有神卻並不深邃,嘴唇厚實且色深,若沒有這女子式樣的發,看起來便是妥妥的男孩子,既不嫵媚也不嬌柔。

“真是醜陋。”她厭惡至極地丟下一粒碎石子,攪亂了一湖綠水。

母親是個美人,姐姐也是美人,然而只有她看起來竟不像一家子出來的。莫不是阿娘心善,在路邊撿回了哪家的棄嬰,才養得她吧。

這樣的模樣,又會有誰心生愛慕呢?大抵是沒有的。更何況是那個人呢?

他若是愛榮華富貴,大抵還是願意愛她的,愛她的身世,愛她的錢財,愛她能帶來一切。卻獨獨不會愛她本身。

可愛情便是愚蠢,便是偏執,便是夢境,怎也不肯敷衍自己一二。他若不愛她,她是絕不肯接受次一等的愛意。

更何況那個人什麼也不愛,更別提榮華富貴這等腐朽不堪的東西。便更沒有可能愛她了。然而只是想着這一點,心口便像是被人剜了去一塊似的疼。

凡世有八苦,大抵這便是求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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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犬,快到碗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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