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豪傑難免市井徒
宋鐵退出淦無敵住處,心下七彎八拐糾纏着。淦無敵與他說的事,動輒便要掉腦袋,可恨他又能如何?只得走一步瞧一步小心應付着。
咒罵一聲,宋鐵貼着牆根尋出南門,行不到一里,回到淦無敵城外的住處。此處三間茅草篾片搭就的院子,周圍十數畝旱田,自有田戶照料。他想起那年逃難混進盧山縣城,偷東西被捉,好一頓打。淦無敵走過來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他,給他兩張蒸餅放走了。至此,他就給淦無敵當跑腿,給他照料城外此間院子。
才推門進院,主屋出來個人,卻是與他相好的潑皮袁大。
精瘦猴一樣的袁大見他回來,笑道:“鐵哥,咱打了兩隻斑鳩雀兒,活的,給你拴在窗稜子底下。小鳥兒烤着下酒,滋味比雅江樓也不差。”
宋鐵隨口道:“才出城,路過雅江樓也沒見着你,不是給他們打獐子去了,就兩隻雀兒?”
“不去了。咱約牛俸兄弟和張二娃借船撒網攔魚去,山上有強人,過幾日再進山。”
“放屁!”宋鐵罵道:“青天白日城外就敢有強人,吳保正手裏的鄉勇作耍的?來多少強人也保給他敲了腦漿子!”
袁大見他不信,裝模作樣左右看看,近跟前悄聲道:“咱怎敢騙鐵哥!那不是一般的強人,有三五十號人呢,個個穿着都是綢緞!腰間鼓囊囊一溜青的鋼刀!起先我錯以為是哪個州府的捕快,追賊子追到咱們地兒了,可捕快也沒見有穿綢緞的!他們把着靈官寨來的官道,似乎要劫財貨,我遠遠見着不是苗頭,那敢多看,這不回來了。”
說得宋鐵心裏頭咯噔一下,掏出一把鐵錢塞給他,道:“二娃娘病着,錢留着抓藥,你們打的魚給二娃多分幾尾。你說的......強人,哪條官道?”
袁大也不推辭,把鐵錢揣進內囊嬉笑道:“鐵哥不說,咱們也理會得。強人么,不就一條官道?哦對,翻鷂子峽那條道。哥,你別管那些,給個豹子膽,淦老大也不敢去捅強人窩。強人不守東面雅州官道,自然是想劫吐蕃狗的貨,與咱們何干。”
“我又不嫌命長!”宋鐵翻他一眼,道:“去罷,明日招呼你幾個吃酒,我有些交待。”
袁大走後,宋鐵呆立着,臉色陰晴不定。幾可肯定那伙強人乃是販私禁的吳家賊子,說不得,終是要去瞧上一瞧,也好對淦無敵交待。此事既了,混個衙門出身,他宋鐵也算從此安定下來。
說干就干,宋鐵進灶房摸出一把剔骨尖刀藏在腰間,順着田坎野路朝西邊山上摸去。約莫行至申時,遠遠能瞧見翻鷂子峽山頂的巨石,他身形一偏,拱進亂樹草叢。為著小心起見,他不敢走正道,一路被荊刺劃得血痕無數,心下不免罵個昏天黑地。
天色漸黑,爬上半山腰,獐子野兔不少,愣是沒見一個人。他不禁嘀咕起來,把一雙好耳朵豎個溜尖,要是有人,這鳥語空濛的,定瞞不過去。細聽幾遭,他疑心再起,也不趴窩着了,亮出身形朝山頂快步爬去。直到了山頂破廟,也不見半個鬼影子,宋鐵是心下大罵,忖踱着回去不把袁大一頓好揍!
就在此時,身後撲哧哧衣擺獵動,宋鐵大驚,沒等回身,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夾在一處山崖縫隙當中,背後有人,呼吸及頸,細聞之下一股若有若無的淡香。他想呼喊扭動,駭然發現渾身動彈不得,連話也離不出嘴!這一下可把他嚇死,拚命掙扎,用脫了力氣也不見自己挪出一絲一毫去。
“呼啦”,遠處似有火把扯動,漸漸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來到他頭頂。
不下有三五十人的腳步,聚在頭頂,宋鐵一顆心撲稜稜直跳,分明要跳出來似的。又想開口,忽聽得頭頂間話語傳來。
“回大帥,只此賊子一人,山頭翻遍,老賊應是與他分道逃去。”
聲音清晰無比,傳入耳內,宋鐵驟聞“大帥”稱呼,一股冰涼直灌腦門!可不是強人是誰?卻絕非吳家的人,無論縣尉魏春還是吳老狗,絕然不敢以“大帥”自稱,必是哪裏來的大股山賊,像那方臘、宋江一般。
“二弟傳信,是為女賊還是老賊?”
一把低沉好聽的聲音緩緩傳來,聽不出年齡。
“大哥明鑒,老賊手段了得,是以弟不敢明言。女賊已被我重手廢去經脈,雖被她走脫,倒不足慮。此番抓獲老賊親隨,弟不敢自專,遂傳信大哥。”
此聲音稍顯年輕,雄壯偉闊,宋鐵直有耳膜震顫之感。
“他們可是一路?”
“絕不是。”那二弟回道:“弟與女賊三番交手,其拳風虎烈,大開大闔,若所料不差,乃是北方黑山一脈。”
“嗯?如此說……”
“應是不差。”
“哼哼,果是為父尋仇而行刺於我,好一個大宋名將,好一個將門虎女!再見她時,不可傷她性命,帶來見我。”
“是……只怕在我重手之下,此女活不過月余。”
“大帥”長笑一聲,道:“那便罷!弄醒他罷,眼下老賊事大。”
宋鐵轉開心思,背後之人吐氣如蘭,應是女子無疑,難道就是他們口中的將門虎女?今次可着實冤到了家,想摸清吳家門路,卻不料陷進一場莫名的紛爭!
一聲慘哼傳來,扯回宋鐵心神。
“老賊何在?”那二弟問道。
“哼,吾主逝逾十年,你們尋他,下陰司去罷!”
“哦?如何我聽人說,前不久在CD府見過老賊,被老賊走脫,一路南來?”
“狗屁人說,認錯了人又有何稀奇!”
“你可識得我是誰?”
“格格格格,江湖常說嗜欲漁色吳老大,英雄豪傑吳老二,我呸!”
宋鐵如當頭一棒,敲得不辨東西,當真是吳家的,可是闖他娘的鬼了!
“說得好!我兄弟二人屢退金賊,浴血在沙場,卻不想江湖上也略有薄名。只要說出老賊下落,敬你是條鐵骨漢子,任你離去!既知我是誰,該知我吳二說一不二。”
“哼,鐵骨漢子可是賣主求生之輩!廢話休說,要殺要剮看老子可皺眉頭!”
“可嘆可憐,老賊挾私貪榮,卻得如此忠僕…….可休怪我了。”
破空之聲響起,宋鐵能分明察覺周遭岩石顫了幾顫,心下駭然。
“咳咳,大帥寬心,只要那老賊現身我盧山範圍,定不教他走脫。”卻是一把陰柔蒼老的聲音。
這聲音!
宋鐵今番是心驚如巨錘擂鼓,肝顫似雨打芭蕉!那說話的,不是縣太爺更是誰人?!宋鐵跟着淦無敵辦事,雖只遠遠見過一次,那訓人的聲音卻決計不會聽岔。縣太爺叫吳家兄弟“大帥”?這是哪門子名堂?
尋思間,背後之人激烈地顫抖起來,又苦苦忍住。宋鐵更是疑心大起,這女子如果是對付“大帥”去的,為何先前不激烈,直聽到縣太爺的聲音才如此反應?
“老賊事大......但如今戰事緊迫,倒叫我難以決斷......”
“大哥無須如此,就算走脫老賊,東西也不會落給旁人。老賊詐死十年,不見江湖任何傳聞,足以旁證。不若我兄弟二人回去雅州,見一見那幾個江湖人,十天後折返大散關,則不會耽擱軍務。”
“也只得如此。那就有勞知縣大人......”
“下官不敢!”縣太爺忙道:“只是......盧山縣尉魏春,似與下官不和......”
“哼!”一聲重哼打斷了他,“小小縣尉,也要勞我兄弟二人給你抬臉?”
“下官該死,下官該死!”
“走!”
良久,頭頂之人走個乾淨,宋鐵正想背後之人該如何對付自己時,一股大力襲來,又昏厥過去。醒來已是第二日晨,宋鐵冷得混身哆嗦,睜眼一瞧,卻在破廟供桌底下。他深怕受寒病倒,混身摸去,卻也溫熱,不見半分寒氣侵體之象。不敢久呆,他匆匆步出破廟朝縣城趕去,一路上思量着昨夜之事。
如今想來,那頭頂說話的吳家兄弟未必就是盧山縣的吳家。慢說聲音不對,一來縣太爺不能恭敬稱“下官”,二來那吳老二說他兄弟二人屢退金兵,更是跟盧山吳家八杆子打不着。
而自己有口鼻不能出聲,有力不能動又是何故?莫非,這就是淦都頭說的武學?一個人沒瞧見,便暈去兩回,鬼怪他是決計不肯信的,看來該是所謂江湖人了。
管他娘的,現下老子可是活得好好的,任你們打殺去!
回到城外院子,卻見淦無敵手底下五個啞巴弓手中的老四守在裏面。
“四哥,都頭找我?”
啞四點點頭,打出手勢。宋鐵連稀飯也沒喝上一口,唉聲嘆氣隨着啞四走了。
“小狗入的滾去了何處,遍尋不着?”淦無敵開口就罵。
宋鐵一副哭相,亮出被荊棘劃出的血痕,道:“都頭明鑒,小的去靈官寨官道趴了一天,給都頭辦事......”
淦無敵一怔,笑罵道:“好狗樣的,倒是有孝心。”轉頭揮退啞四,道:“此事不急,徐徐圖之,哪有那般容易讓你撞上。他娘的,那狗入的像是知道老子值守,一夜不見人!今早太爺回衙,好一通火氣!說不得,晚間還得值夜。等我睡醒了你再來,跟老子去十八巷逛逛,聽說頭一家來了個西夏鴇兒,喊價五百個錢,倒要去瞧瞧新鮮。”
宋鐵傻笑道:“那裏可不是小人去的。”
“如何不能去?”淦無敵笑道:“皇帝也不差餓兵,給老子辦事有得是好處,今晚就叫你當男人,滾罷。”
“是......”宋鐵胡亂應下,剛想走,回頭問道:“都頭,那吳家兄弟可上過戰場打過金兵?”
“噗”,一壺茶全噴在宋鐵臉上,淦無敵嗆得咳嗽連連,一腳踹過去罵道:“他兩個要打過金兵,老子就是一路經略使!給老子滾!”
退出門來,宋鐵滿肚子心思,倒沒去想西夏鴇兒。二娃他娘咯血,昨天給袁大的鐵錢啥也買不來,一家都是逃難的人,宋鐵想起病倒在逃難路上的娘親,一時心軟,拐向醫館。
大夫李叔和給二娃他娘把過脈,也知是怎的回事,讓葯童抓好了葯遞給宋鐵,道:“盡人事吧,熊膽人蔘就是個無底洞,平日睡暖一些,怕天寒……”
宋鐵心下難過,知道大夫意思是說過不了冬天。剛出醫館,抬頭撞見來賣橘皮的王寡婦。
“大娘好!”宋鐵行禮避過。
“喲,宋小狗,咋的不「干」娘了?”
宋鐵也不搭話,王寡婦自沒趣,走兩步啐道:“小狗入的,賤夷子入得可舒服?瞧你也不敢,都頭能敲碎你骨頭,把你跟袁精猴兒一樣丟牢房裏。”
宋鐵一頓,轉頭驚道:“袁大咋了?”
王寡婦轉身格格一笑,道:“乾娘不?小狗入的眉清目秀洗乾淨了也不算差,多久想了夜裏來,乾娘讓你放肆一把。”又是格格亂笑,見有人走過,王寡婦轉了臉色道:“袁小狗真是個賊膽子,早間大老爺轎子打跟前過,他還敢跟旁人吹噓山裏有強人。這狗入的也不想想,秋課時節,上頭催稅的手辦官可就在咱們盧山縣蹲着,回去一說咱們這有強人,大老爺不抽死那小狗入的還成?”說罷屁股一扭,端着笆簍轉進醫館。
宋鐵遍體生寒!哪裏是淦無敵抓的,分明是縣太爺怕走漏風聲,尋個由頭抓了袁大,一頓毒打免不了,是死是活還難說!
他快步急趕,來到狗尾巴巷。張二娃家賃的是說書人陸老頭的房子,搬開門板,老頭不在,宋鐵自尋到後院,偏房裏昏睡着一個皺巴巴的婦人。
“張家大娘,我是鐵子,沒見二娃?”
張大娘稀鬆開眼,見是他,不住點頭,眼角汩汩的淚止不住,卻說不出話。宋鐵好生難受,指指手頭的藥包,湊跟前大聲道:“給你抓了葯,讓二娃熬。我去尋他回來。”
張大娘使力點頭,目送他離開。
出得巷子,一陣風打來,本該尋淦無敵的宋鐵又立住腳步,暗忖此事說與淦無敵,少不得討罵,人也救不出來。他伸手摸摸藏在胸囊里的碎銀餅,就是他全副家當了,眼下也別無他法。宋鐵掉頭走往雅江樓,見掌柜杵在櫃枱發獃,把銀餅子拍過去,拱手道:“馬掌柜好,求你鉸成兩塊,一塊換銅子兒,不要鐵錢。”
馬掌柜道聲晦氣,還是接下銀餅,拿手掂掂,瞪眼道:“看你小子平日送野貨的份上,給你鉸罷,份量么......”
“足有二兩!”
馬掌柜笑兩聲,道:“你說不算,過秤,小鬼靈精!”秤完實有二兩出頭,又道:“給你兩貫,一貫六百個錢,是比官市少,你來去雅州也得算路費不是?”
“成!”
宋鐵哪裏還有心思計較許多,腰后抽出褡褳,鉸剩的碎銀子貼身,銅子揣褡褳掛肩膀上道聲謝,又不辨東西地一路急趕至西城門附近的牢房。他先把其中一貫錢的結繩咬開,銅子鼓鼓囊囊散在褡褳里,這才走進牢房。
把門的見是他,伸手一攔,笑道:“淦頭有事?”
“劉爺你好。”宋鐵笑着臉,褡褳里掏一把銅子遞過去,“小的私事。”
“行啊,袁狗入的不枉交你這個朋友!”原來把門的早瞧出來了。劉爺笑道:“按說你給淦頭辦事,不該收你的錢……”
“別!劉爺打我臉不是?小的孝敬你,跟都頭可沒關係。”宋鐵陪笑着。
“好小子,日後定是個人物!進去吧。”
宋鐵進了門,三轉兩轉,一路撒錢,見着遍體鱗傷的袁大。
“哥......嗚嗚......”牢房裏頭袁大有氣無力地嗔喚。
“叫個屁,留點力氣喝湯藥!”
“哥,你能把我弄出去?他們可打死我了!姓黃的班頭說我是死罪!哥,我怕……”
“沒出息的,死罪要報朝廷!等着,咱就等黃班頭,我來了,他准來!”
“為啥?”
“有錢不收?”宋鐵訓道:“往後把嘴巴給我閉牢靠了!”
說著話,牢房外哼起難聽的曲子,宋鐵大聲罵道:“你他娘一張嘴被狗入過可是?見着強人了?打草的田漢讓你說成強人,老子可不是一方大都督?去你娘的王八蛋,淦都頭交待你辦的事,一樣也沒辦成,倒把自己辦進牢房來了!還好落在黃爺手裏,要是落在別人手裏,弄死你個長不醒的棒槌貨!”
“喲,道是誰這般大聲武氣在牢房撒野,卻原來是你小鐵子!”黃班頭悠悠轉進來,笑呵呵道:“咋的?些個潑皮混賬值得你宋小爺發火?跟着淦老大出息了呵,聽我一聲勸,別跟些混賬王八來往,就他娘該死在牢房裏,省得到處禍害。”
“黃爺好。”待黃班頭走近,宋鐵陪着笑,伸手輕輕遞過去那塊碎銀子,道:“都頭交待辦事,遍尋不着他,聽乾果鋪王婆子說是這小子說瘋話被關了進來,這不尋來瞧瞧。”
黃班頭掂了掂銀子,嗤道:“你會做人!老實說,他可是太爺親自下令關進來,干係可不小。”
宋鐵一臉苦楚,輕聲道:“但能拿得出,就是賣了我也認!以後黃爺有吩咐,小的鞍前馬後給你跑得妥妥噹噹!求你……”
黃班頭也知他拿不出錢,咂巴兩下嘴,道:“想來太爺也未必會想起些個爛子兒混賬……以後給老子留點眼色,後門滾罷!”
“謝黃爺大恩!”
宋鐵扶着吭吭呃呃的袁大,一路顫顫微微再來到醫館,拍碎僅剩的一吊錢,撿兩副湯藥,幾張膏貼,辛苦回了城外院子。
“躺着,我給你熬藥!”走到窗戶邊,撿起死去的兩隻鳥兒來到灶房。燒水,熬藥,燙鳥毛,一切收拾妥當,太陽漸漸朝西邊落下。
從翻鷂子嶺跑回來,一直忙到現在,一顆米一滴水沒進,餓得是頭眼昏花。看着烤好的鳥兒,他嘆息一聲,丟碗裏連湯藥一齊垛在床頭竹篾編的柜子上。
“記得喝葯,都頭還有事找我,今晚興許不回來,你就睡這!”說罷提腳要走。
“哥......”袁大叫住他。
“啥?快說!”
“謝......謝謝......”
“滾你個倒霉娘的!”宋鐵頭也不回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