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雲昭瞧見她的動作,側頭微微一笑,俯身把她抱起來,放在凳子上。
這下,綺羅總算看清楚鋪展在桌面上的白紙,再看看擺在上面的碑帖,雖然她在書法方面沒什麽造詣,但十一歲就能把字寫得這麽有風骨,應該算是很好了吧?
前世時,她常在書房替父親磨墨,父親的字更成熟穩健,也極有風骨,倒跟陸雲昭寫得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陸雲昭看見綺羅微微張着嘴,一副很驚訝的樣子,胖嘟嘟的臉像蒸熟了的饅頭,飽滿白嫩,他不禁問道:「想不想我教你寫兩個字?」
綺羅點了點頭,陸雲昭便走到她身後,把手中的筆放在綺羅手裏,並教她握姿,見綺羅抓的有模有樣,他便握着她的手,俯下身子去。
她整個身體都窩在他懷中,他溫熱的體溫好像能隔着衣物傳達到她的背心,鬆軟的青竹香氣直達心底。
她的心微微一動,陸雲昭在她耳邊說:「寫字的時候要專心。」
一邊說著,一邊在宣紙上緩緩拖曳着墨跡,不一會兒就寫出了一個漂亮的綺字來,寫完之後,陸雲昭捏着她的手,又寫出了一個羅字來。
他知道她的名字?
忽然間,門外傳來一個清亮又驕橫的聲音,「滾開!我是曹府的小姐,難道還不能見見爹的義子嗎?」話聲剛落,一個穿着緋紅襦裙的少女就闖了進來,四下張望一番,目光隨即落在書桌後面的一少一小身上,不禁愣了神。
陸雲昭放開綺羅,立刻上前行禮。
那少女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見到陸雲昭上前,陡然往後退了一步,整張臉比身上的裙子還紅,最後,她什麽也沒說便奪門而逃了。
陸雲昭被她弄得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定在那好半晌才轉過身來,卻看見綺羅捧着肚子,倒在椅子上狂笑。
沒過多久,玉簪來接綺羅,她看見綺羅跟陸雲昭相處得很好,還有說有笑的,對陸雲昭也多留意了幾分。她不似徐嬤嬤一樣是郭府的老人,對這個半路冒出來的表少爺並不是太放心,可眼下看來是她多慮。
朱明玉一行人回到朱府,沒想到張嬤嬤竟在耳房裏等着,一見到朱明玉便說:「公主請二爺過去一趟。」
朱明玉本抱着綺羅逗她玩,聞言連忙把綺羅交給郭雅心,跟着張嬤嬤去了長公主的住處。
長公主梳着朝天髻,穿着絛紫色織錦對襟褙子,玄色牡丹花樣的裙子,正拿着白羽站在廊下逗鳥。她眼角瞥到朱明玉過來了,便把羽毛交給身邊的丫鬟,微微一抬手,那十幾個人都恭敬地退下去了。
「母親叫兒子來有何事要吩咐?」朱明玉上前行禮。
長公主伸出手,朱明玉連忙扶着她,長公主在廊下坐下,手搭在欄杆上,望着朱明玉,問道:「距離書院的入學考試不到四個月的時間了,可跟洪教授打過招呼了?」
朱明玉笑道:「應天書院貴為全國州學的魁首,多少人擠破頭要進去,這您是知道的。雖說入考等一應事務都是由洪教授打理,但試卷有糊名制度,他又素來鐵面無私,景禹還得憑自己的本事。」
「這我自然是知道的,就不能讓他指點一下景禹?」
「那兒子再同他說說吧,不過他未必肯賣兒子這個面子。」朱明玉為難地說。
洪教授是京東、京西四路有名的鴻儒,而且出了名的油鹽不進。之前樞密副使的內侄想要靠關係入學,派人去洪家施壓,結果放榜的時候,那位內侄還是名落孫山。
洪教授一句,「糊名考校,唯公正耳」當下就把副使派去質問的人給堵了回去。
長公主微一提氣,「罷了,儘力而為吧……聽說陸雲昭到應天府來了?」
朱明玉心裏「咯噔」一聲:「是,還來不及稟明母親。」
長公主道:「你自個兒得有點分寸,別為了一個什麽都不是的陸雲昭,得罪了郭家和你岳父。」
「兒子明白,只是雲昭那孩子太可憐了。」
長公主望向廊下的鳥,「這又能怪誰呢?若是他母親不做出那等事,現在最差也是個侯爺夫人了。」
朱明玉聞言,嘆了口氣。
轉眼到了臘月,節慶很多,街上分外熱鬧,朱景禹讀書讀煩了,整日裏央着祖母要外出遊玩。
長公主想着,應天府就是朱明玉的地盤,治安也極好,小孩子貪玩愛熱鬧,多遣些小廝、婆子護着也就是了,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與此同時,綺羅正在屋子裏頭琢磨着養生的學問,讓下人去書庫搬了許多書來,有好一些是她從前都沒見過的。
她前世學的都是《女誡》、《女訓》這些,父親說學經義是男子用來考科舉的,女子並無機會參加科舉,因此也沒必要多讀,繼母更是不肯她手沾書,因此她讀過的書寥寥無幾。
郭雅心來了,看寧溪在替綺羅整理書籍,不禁笑道:「皎皎這麽小就如此好學?」
綺羅一笑,依偎在郭雅心的懷裏,「娘不喜歡我多看點書嗎?」
郭雅心把她抱坐在腿上,總覺得四歲的小孩子太靜了不是好事,「腹有詩書氣自華,自然是喜歡的。方才你四哥和五姊出去玩了,你這陣子身子好了許多,不如讓徐嬤嬤也帶你出去逛逛吧?今日瓦舍里有很多表演,影子戲你愛不愛看?」
綺羅內里也還是個少女,前世常在家中繡花、照顧弟妹、侍奉雙親,性子安靜很少出門,見郭雅心提起便點了點頭。
徐嬤嬤給她找了頂華貴的珍珠絨帽,穿上厚實的棉衣,外面還裹了一層絨毛滾邊的斗篷。
等整裝好了,徐嬤嬤便牽着她,帶着四個丫鬟外加六個家丁,就簇擁着她出了門。
街上果然熱鬧,遊人、表演的藝人比肩接踵,饒是徐嬤嬤一直叮囑丫鬟跟家丁湊緊一些,還是被擁擠的人潮衝散了幾個。
徐嬤嬤無奈,牽着綺羅走到角落,給她從攤子上買了一袋糍糕。
綺羅喜歡糍糕的香味,低着頭一直吃。
忽然間涌過來一夥人,硬生生地衝散了徐嬤嬤和綺羅,等徐嬤嬤站穩,再匆匆一看,糍糕灑在地上,綺羅卻不見了!
綺羅感覺到自己被人抱在懷裏疾走,嘴被死死捂住,抬頭看見一個陌生、留着鬍渣的男人,他的眼神很渾濁,像是酒鬼或賭徒,他專門抄小路巷弄,似乎對周遭的環境很熟悉,不一會兒,人群的哄鬧聲就小了許多。
綺羅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人擄走了,只是應天府的治安向來很好,今日還是節慶,不時有官兵巡查,這人的膽子怎麽會這麽大?況且將她這樣半大的孩子捉去賣,也賣不了幾個錢啊。
果不其然,快走到城門的時候,一隊官兵把他們叫住。
綺羅被男人禁錮在殘破的黑鶴氅裏頭,動彈不得,只能露出一張小臉。
男人說:「小女病了,去城裏看了大夫,着急回家給她煎藥,請官爺行個方便。」
那官兵上下打量他們兩眼,就揮手讓男人走了。
男人鬆了口氣,抬起一隻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綺羅的嘴巴雖然還被捂着,但已經能夠動了,她偷偷把頭上的珍珠絨帽丟到地上,希望有人能看見過來問一聲,可帽子剛一落地就被男人發現了。
男人看了看四周,迅速撿起帽子,惡狠狠地對懷中的綺羅說:「小丫頭倒挺機靈的,不過你給我老實點,今後還能少吃些苦頭!」
綺羅心想完蛋了,一旦出了城門可就前途難測了,不料就在這時,他們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前面的人,等一等!」
男人吃驚,下意識撒腿就跑,但很快就被人追上來了。
在天寒地凍的臘月,陸雲昭穿着素底粗布深色的鶴氅,露出一張年輕俊美的臉,表情疑惑地攔在兩人面前。
看見來人,綺羅的心沒來由得安定了不少。
陸雲昭說:「我剛剛好像看見你懷中落下一頂珍珠絨帽,看着不像是你的東西。」
男人張嘴狡辯,「那是你看花了眼,識相的就快走開!」
陸雲昭卻不為所動,「你這麽捂着那孩子,不怕把她悶死嗎?若是你家孩子,讓她說幾句話總可以吧?」
「要你多事!」男人鬆開捂住綺羅嘴巴的手,快速地伸向腰間,猛地拔出匕首。
此時,綺羅終於能夠說話,連忙喊道:「表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