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事兒要從頭說起。大約一兩周前,郗羽所在的項目組一位華裔專家田教授忽然被傳說中的美國聯邦調查局帶走調查,說她泄密,研究所的內部調查和重新審核也隨之展開。美國大氣海洋局下轄的實驗室確實有許多機密項目,這些機密項目大都分佈在全美的其他實驗室里,審核嚴格,背景排查都要做個三五次,從來不招外國人。但郗羽所在的普林斯頓地球流體動力學實驗室主要做基礎理論工作——工作內容就算建立各種模型,進行各種數理計算,和機密信息關係不大,絕對稱得上兼容並包,實驗室的的各國人民可以開一個小型聯合國會議了,華裔研究員的人數不少——但田教授的事情發生之後,一切都變了。
郗羽才進入研究所一個多月,是簇新簇新的新人,完全做理論研究,毫不涉密,所以也不在調查人員的視線內,至少FBI沒讓她這段時間呆在美國哪都不許去——不過她手上的項目還是被暫停,門卡被收回,研究所的位置也顯得飄忽不定。有小道消息稱研究所里將展開一次大規模的政審,清除非美國國籍的人員。項目組的老闆打聽了一下,覺得這事兒應該要一個月才會有結論,於是給她放了一個月假,說如果情況糟糕到她沒辦法把這一輪博后做完,可以幫她聯繫業內其他學者,同時還表示,總之不論去哪裏,他都會給一份很好的推薦信。
恰逢此時,王安安一封郵件過來邀請她當伴娘,郗羽心說留在美國也沒什麼用處,她現在實驗室都進不了——於是她匆匆忙忙把美國的工作處理了一下,就收拾包袱回國了。
這件事裏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實驗室這邊表示工資照發了。
這事兒對李澤文也是新聞。他自己學政治學,對國家之間的明爭暗鬥了解得很深,何況他手段多渠道廣,來自各方面的信息也很多,但在這件事上,確實消息滯后了好幾天。
“你們組多少人?有多少華裔和你這樣的中國留學生?”
“全實驗室三十二個華裔,我們組有三個,中國學生就我一個。”
“你們三個都停職了?”
“是的……”郗羽無奈地長長嘆息,想起自己前途未卜的工作,情緒難免有點低沉。
“田教授做什麼研究?”
“據我所知,是冰川運動方面的研究。”
“你還在做博士論文的選題?”
“我在做延續的內容,極地的大氣動力學模型。”
“具體哪方面?”
“低溫下的聲學耦合和動力學的模擬數值研究。”
“需要許多儀器設備和海量數據的支持?”
“是呀,否則一切都只是模型……沒有證明就沒什麼意義。”郗羽繼續憂愁地嘆了口氣。她一點也不奇怪李澤文為什麼會知道這一點。這位教授知識儲備量極大,數理水平也基本上達到了理工科本科生的水準。
李澤文點頭,轉開了話題:“田教授現在的情況如何?請律師了嗎?”
郗羽默默搖了搖頭,她只是研究所里最底層的打工者,了解的信息少得可憐。反正出事後她在研究所里再也沒看到田教授。
郗羽的手握緊又鬆開:“總之我們都覺得泄密沒可能,田教授十年前就入籍了,現在一家人都在美國,怎麼可能泄密?何況,她也不太可能接觸到什麼機密信息啊。”
李澤文臉上毫無笑意:“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以後這樣的事情還會更多的。”
“我想也是……當時去美國留學,是覺得美國的科研體系成熟,環境優越,沒想到才幾年,還是遇到這種煩心事,”郗羽有些泄氣,“我打算看看情況,如果實在沒辦法幹下去的話,趁假期再找一份工作。”
“現在是暑假,機會比較多,”李澤文問,“那還打算留在美國嗎?”
“我正在做的研究比較前沿,除了美國,能去的研究所極少,”郗羽攤手,無奈道,“實在不行,去歐洲也是個選擇……法國的一個實驗室可能有點意向。”
“沒考慮回國?”
“當然是考慮過的,”郗羽說,實際上每個留學生都把“回國”作為備選項,只不過通常在比較靠後的位置,“但國內的科研環境也不算理想,儀器和設備和我在美國接觸的有代差,而且聽說人際關係也是麻煩事。”
郗羽絕不是不愛國,也不是對美國有什麼深厚的感情,想留在美國的原因無他,因為國內的經濟和科研實力的差距。如果把大氣科學比喻成金字塔的話,美國絕對站在最尖端的位置,資源豐富機會特別多——譬如,她身邊的都是行業內的一流學者,可以隨時和同行交流最新資訊,她念博士的時候就可以蹭船去南極考察,寫一個簡單申請就有超級計算機用,更別說還有海量的數據可以查閱……種種優勢太大了,如果在國內,因為資源有限,競爭激烈,這些好事幾乎很難輪到她。
理工科的情況李澤文也清楚,他眉心微松:“事在人為。你是做數學模型的,設備差一點也不是不能出成果。而且據我所知,國內幾個研究設施雖然不如美國,但在世界上也是第一梯隊了,至少不遜色歐洲。”
“這件事我也知道……”
郗羽含糊地附和了幾句,她內心當然同意李澤文的判斷。不過她還是認為,自己才剛剛博士畢業,就算要回國,也要在美國獲得足夠的經驗值后再考慮,起碼要發三五篇影響因子過10的論文再說。
她不想再提自己的未來問題,反正一團亂麻連個線頭都找不到——李澤文自己也是這個學術界的一份子,還是特別特別成功的那類,她還在苦哈哈當學生的時候人家都當上了教授,對其中的結症認識肯定比她深入了不少。
為了讓李澤文減少提問,郗羽主動出擊:“教授,你呢?你現在是回國度假?”
“不是度假,有一些事情需要回國處理。”
“這樣啊。”郗羽微微前前傾身體,“我好像聽說,你已經評上副教授了吧?”
“你知道?”李澤文側目,似乎並不相信她能獲知他的近況。
“其實……也是前不久知道的。”
美國一流大學特別反對近親繁殖,幾乎不允許自己本校培養的博士生直接留校工作。郗羽離開了麻省去新澤西做博士后,但是以前留學生圈子聯繫還在,她就是從群發的郵件里看到了這則消息,留學生們一片讚歎。三十歲出頭就在世界頂尖學校評上副教授,真是牛人中的戰鬥機——不,穿梭機,何況他的方向還是社會科學,那是一條晉陞途徑比理工科更窄的險惡路徑。
“真是厲害!教授,真的要恭喜你。”郗羽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我現在說恭喜是不是太晚了?“
“沒什麼,”李澤文不以為意,“還沒拿到終身職位。”
在美國的絕大多數大學裏,副教授就已經是終身職位,學校不能隨意解僱,經費充足,很多教授視這一職位為人生最大目標。但只有兩三個大學例外,其中就包括哈佛。在哈佛大學,只有正教授是終身職位,副教授的地位始終不太穩固——好在哈佛的副教授去其他任何高校也都可以拿到終身職位。
“我想對你來說,哈佛的tenure不會是什麼障礙。”
李澤文說:“應當還需要三四年時間。”
他的語氣雖然輕描淡寫,但那份篤定和自信郗羽絕對不會聽錯。
三四年時間,他也不會超過三十五歲,這個年齡能在世界頂尖大學當上終身教授當然不是絕無僅有,但數量真是不多。郗羽身在MIT這種牛人輩出的地方,這幾年時間裏世界各地的天才男女見了不少,但這些“非人類”中認識的人群里厲害到李澤文這個程度的實也在不多,此時唯有肅然起敬。
說話間,汽車到達機場,臨近晚上的機場燈火通明,將整個天空渲染成金紅的色澤,郗羽默默感慨了一句光污染真嚴重,然後下了車,李澤文從後備車廂里取出她那個沉重的26寸大行李箱拿給她,又抽出一張名片取出一支筆,在背面寫上一個號碼遞給她。
“這個暑假我會在國內,這是我國內的電話號碼,需要幫忙的話就給我打電話。”
郗羽站在機場門口目送那輛漆黑的汽車駛遠,再默默把手中質感極佳的名片翻到正面,眼角驀然跳了跳。
李澤文的名頭下,除了他在美國的職位外,還有一則是京大政策研究院的副院長。
郗羽摸索着名片,臉色鎮定地矗立在機場大門口,高深莫測地冥思了一會,最後才氣沉丹田的抒發出一聲悠然長嘆。
她對自己的職業生涯做過規劃。她覺得自己有點小天賦,也很努力,即使算不上理科學科的留學生中最優秀的,但也絕對不差,她今年二十六歲,目前可以做三四年博士后——不超過五年,再拿出幾篇有分量的論文,三十歲左右可以憑藉資歷去美國某大學申請一個助理教授,再努力奮鬥六七年,在四十歲之前爭取拿到終身職位。
但人家才三十齣頭就實現了她的全部目標。
她衡量了自己和李澤文之間的差距,默默嘆了口氣——這個世界呈現金字塔結構,最頂端的那些人做什麼事情都會成功——算了算了,人生還長,再接再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