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到了,下車吧。”

郗羽回過神來,她幾乎是慌亂的抓着自己寶貝的書包匆匆下車——隨後才注意到車子正停在某棟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李澤文拿着文件袋走在前方,郗羽亦步亦趨緊隨其後,看着他修長的背影,腦子裏各種念頭千迴百轉,最後她猛然衝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角。

“教,教授……”

李澤文轉過身,低頭過來看她。

兩人目光對視片刻。郗羽聽趙蔚說過,眼神很多時候比話語更有說服力。因為眼睛誕生於五億年前,而相對成熟的語言系統誕生於石器時代,不超過一萬年時間,所以四目相對時,眼神可以傳達出遠比語言更豐富的內容——這是鐫刻在人類基因里的種族天賦。

她不知道自己從李澤文的目光看到了什麼,但她就是確信以及肯定,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值得信任。

郗羽目光里的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掏心掏肺的真誠和執着。

她猛然彎下腰,對李澤文來了個九十度的深鞠躬:“教授,如果可能的話,在不妨礙你的情況下,請你幫幫我……”她下意識抬高了聲調,“幫我找到潘越死亡的真相!”

通常來說,郗羽一般不會求人,就算求人也不會求異性幫忙。以她這麼多年的經驗,發現了一個微妙的規律,當她開始請求男生幫忙做事——尤其是私事的時候,兩人之間的氣氛就不太對了——哪怕僅僅是請求對方幫忙搬個桌子也很可能引起什麼不必要的謠言或者不必要的聯想。

但現在的情況不一樣。她已經是立身處世的社會人,深切地明白,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事情是個人難以獨立完成的,很多時候我們就是需要別人的幫助,做科研如此,做人更如此。

既然決定請求別人的幫忙,那面前的李澤文是最合適的人選。對李澤文的判斷力和分析能力,她沒有半分疑心。

李澤文唇角微彎,露出一絲笑意,隨後那絲笑意擴展到眼角眉梢,這是他很少有的真正微笑的時刻。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頭,拉着她站起來:“早點說不就好了嗎。走吧,上樓。”

上了電梯直到大廈的二十層,郗羽跟在李澤文的身後出了電梯。

電梯門一開,一大片整齊美麗的植物牆入眼帘——這片植物牆是用木架子搭好的,格子間放着許多長勢良好的盆栽,沿着這片動人芬芳的植物牆壁直走到底,就到了這層樓的正入口——藍天心理諮詢事務所。

李澤文看來一定是這裏的常客了,兩人剛剛來到前台,漂亮女孩立刻迎上來,笑容可掬:“李教授,季教授等你很久了,請跟我來。”

李澤文頷首:“有勞。”

郗羽跟在李澤文身後,打量四周。事務所的大廳挑空很高,估計超過四米五,裝修色調很淡,環境非常優雅,可以這麼說——與其說這是個辦公室,更像是那種一杯咖啡兩百塊的高級咖啡廳。有幾人正在大廳里喝咖啡,隔斷後的角落裏還有個小書房,似乎還有人在看書。

繞過另一面綠牆,前台小姐推開一扇虛掩的門,房間的主人笑着迎上來:“澤文,真準時。”

“季時峻,我朋友,師大心理學教授,也是這間心理診所的心理醫生。”李澤文做了介紹,“這位是郗羽,我曾經的一位學生。”

季時峻笑着伸出手去:“郗羽小姐,你好。”

郗羽連忙和他握手:“季教授,打擾了。”

季時峻指了指辦公室的沙發,“請坐。”

這是郗羽第一次來這種專業的心理諮詢機構,目光所及都覺得出乎意料。

當年潘越的事情之後,郗羽有很長一段時間精神不振,她的父母都是眼界開闊的知識分子,深知心理健康的重要性,郗羽的母親通過關係聯繫上了一位據說是研究青少年心理的教授,請教授幫着她做了好幾次心理輔導,她接受心理輔導的地方就在那位教授的辦公室,那是一間普通樸實得堪稱簡陋的房間。

而她現在身處的辦公室和當年所見截然不同。房間挺大,至少就心理諮詢中心的標準而言很大,約有三十平米,裝修雅緻精美。地毯厚實,空調溫度適宜,沙發鬆軟,右側還有一個較大的溫室花園,現在窗帘拉了一半,擋住了炙熱的陽光。郗羽在美國這幾年,諾獎獲得者的辦公室她也見過不是一間兩間,很少有誰的辦公室有這麼舒適的。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郗羽再一次認識到了這句話的是何等的真相。面前的這位季教授看上去十分年輕,和李澤文年齡相仿,相貌俊朗,渾身上下都看不出煙火氣,郗羽可以肯定,這位季教授在大學裏的受歡迎程度應該和李澤文不相上下。

助理端着三杯綠茶走了進來,在三人面前放下,又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我知道你還有客戶,長話短說,”李澤文開口,“你有什麼結論?”

“你發給我的文檔,我早上已經看過了,”季時峻從自己的書桌上拿過一疊打印文稿,“澤文,其實你自己就可以下結論了。”

“如果是普通的事,我是可以下結論。但這事很重要,我希望聽聽更專業的意見。”

季時峻笑了:“你這麼恭維我啊,真是受寵若驚。”

李澤文瞧了眼友人,省略了互相吹捧的客套話,直接說:“說吧。”

“因為年齡所限,潘越的大多數作品都是童話,這篇童話可以作為代表了,”他點了點手中的文稿,“說的是一位小男孩追尋彩虹的故事,哪裏有彩虹他就會去到哪裏,試圖追到彩虹的盡頭,當然我們都知道彩虹是沒有盡頭的,故事的主角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不過卻沒有灰心喪氣,轉而樹立了‘我要製造彩虹的夢想’,給了一個光明燦爛的結局。實際上他的文章都是這種風格,主角遇到挫折,但不會灰心喪氣,反而會更振作。”

郗羽連忙把自己知道的情況說出來:“我聽說,他的日記本寫着很多負面的情緒。”

季時峻微笑着喝着茶,仔細打量了郗羽。

李澤文沒有告訴他太多細節,只在今天一早就把潘越的文章打包發給了他,再把潘越的背景資料簡要介紹了一遍,讓他對這個十四歲的男孩做一個心理側寫。提出這個古怪的要求后兩個小時,李澤文就帶來了這位叫郗羽的女孩,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個早逝的男孩子肯定和郗羽有一定瓜葛。

高挑纖細的女孩子,純素顏,肌膚膚質不錯,五官很動人,笑起來有一對非常讓人想戳一戳的酒窩;衣着是最簡單的基本款,換個人穿就淹沒在人群中找不到,但是穿在她身上,倒是很襯——她明顯是人表現服裝不是服裝襯託人的那類人。

這種女孩子的身上,從來都不缺少故事。

“日記本里有負面的情緒不奇怪,日記本其實跟我們心理醫生的作用差不多,是做一種宣洩情緒道的手段。他發表文章則是他成熟思考的結晶,兩者定位不同。他發表作品裏所展現出來的精神狀態是積極向上的,”季時峻最後下了個結論,“就目前的情況側寫,我認為潘越雖然敏感,但性格中不乏堅韌,很難輕易則斷。自殺這種事情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

郗羽臉色發白,她盯着茶几上潘越曾經寫的那麼多文章,喃喃自語:“當年……警察很快就下結論認為是自殺的。”

季時峻的結論和李澤文自己的判斷也是一樣的,李澤文看她一眼,解釋道:“你要知道警方的工作流程。出了人命案,有人報警后,第一個到達現場的是轄區派出所的民警,同時,分局刑偵隊也會接到通報。民警到達後會迅速控制現場,維持秩序;隨後,公安分局的刑警、痕迹專家、法醫會陸陸續續到達,他們走訪、取證,初步分析案件,做出定性分析,判斷案件是否屬於犯罪事件。如果不是,出具報告,結案;如果是,作為刑事案件立案調查;再根據案件的惡劣情況,需要的技術支持程度決定是否成立專項組,是否通報市局、省廳以及更上級的機構。”

這些知識對郗羽來說是完全新鮮的,她凝神聽着李澤文的講述。

李澤文繼續道:“你可以看出,對命案而言,公安分局的工作是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操控性很大。分局的取證詳細程度,調查過程的細緻程度,決定了一件案子是大還是小。往上,就是查不出來是要受處分的大案;往下,是只要幾頁報告紙就可以扔進檔案堆的小案。好在大部分命案案情都較為簡單,分局的刑偵隊調查比較短的時間就可以得出結論。”

“什麼結論?”

“意外死、自殺、他殺。”

“教授,這三種怎麼判斷?”

“排除法。先找他殺的證據;如果找不到,再找自殺的證據;如果還找不到,就是意外死。”

“……我覺得這個標準很似乎模糊。”郗羽說。

“不,這很嚴謹,並且很有效。警方有一套詳細的判斷標準,如果按照標準一一校準條件,可以快速得出意外死、自殺還是他殺的結論,出錯可能性較低,”李澤文說,“但這也只是‘較低’,不可能百分之百準確。”

“在司法實踐中,”季時峻補充,“最難判斷自殺和他殺的就是兩種情況,一種是溺水死亡,一種就是高墜死亡。很不幸,潘越的案件就是后一種。在沒有目擊證人的情況下,趁着一個人不注意把人從樓頂上推下去和他自殺跳樓這兩種情況是很難判斷的。”

郗羽默默點頭。她算是看過一些推理小說,當然知道這樣的案子是最難破的。

李澤文說:“警方的原則是‘命案必破’,如果破不了案,年終考核也不光彩。警察是公務員,是官僚機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一般情況下,他們做事的邏輯是基於讓問題消失而不是讓問題得到解決。”

“‘消失’‘解決’……”

郗羽仔細咀嚼着李澤文的話。她領悟力其實不差。解決問題和讓問題消失看似相似,其實處理方式截然不同。

“類似亞歷山大砍斷繩索的故事?”郗羽問兩位教授。

“你可以這麼理解。”李澤文道。

這是一個著名的傳說故事。2000多千年前,亞歷山大大帝進兵亞細亞。當他到達亞細亞的弗尼吉亞城時,聽說城裏有個著名的預言:幾百年前,弗尼吉亞的戈迪亞斯王在其牛車上系了一個複雜的繩結,並宣告誰能解開它,誰就會成為亞細亞王。亞歷山大他舉起劍對準繩結,狠狠的一劍把繩結劈成了兩半,這個保留了數百載的難解之結,就這樣輕易地被解開了。

解決一個案件其實是件很難的事情。徹底解決案件,你就要順藤摸瓜找到案件的每一個要素,就好比解開一個複雜無比的繩結;但是讓案件消失,就好比亞歷山大砍斷繩結的過程,直接砍斷,就沒有“問題”存在了。

“我不是說警方會草菅人命,但對墜樓這樣的簡單的案件,他們一定會出具一個結果,”李澤文看出了她在想什麼,直接道,“只要沒有明顯的疑點,就會歸納到意外死和自殺兩種情況;倘若有證據證明某人某墜樓前情緒低落,遭遇變故,那結論會倒向‘自殺’——同時,如果此人還留下了一份遺書,那就可以辦成鐵案了。”

季時峻道:“還有一點也要考慮,那就是校方的態度。我可以負責任的說,只要出了學校的負面新聞,校方的態度一定是息事寧人。對學校來說,沒有什麼比‘影響學校名聲’更可怕的事情,學生利益永遠在校領導的利益之後,越是名校越是如此。校方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內把這起人命案壓下去。通常來說學校方面的施壓都很管用,畢竟警察的孩子也是要送進學校讀書的。幾個入學名額可以換得警方快速偵破結案,那又何必把一件明顯的有自殺動機有遺言的自殺案搞得天翻地覆?”

李澤文繼續耐心科普:“而且,對自殺人員做心理分析和側寫也是不可能的。基層派出所和公安分局工作量太大,接警電話可以從早響到晚,哪有這個時間去請教心理專家?更何況,案件發生在十幾年前,大部分警察是沒有對死者做心理側寫這種認知的。就算有這個意識,他們也很難找到真正專業的從業人員。實際上直到現在,心理側寫在國內都是玩笑一般的存在。”

“當年我能理解,現在居然還不重視心理側寫嗎?”郗羽很吃驚。

季時峻反問:“你在美國看過那種破案的美劇嗎?”

“有機會就看一點。”郗羽點頭。

實際上她在美國這幾年,也就只有“偶爾看看破案美劇”這一個娛樂了。

季時峻說:“在美國,心理側寫從理論進入犯罪學領域花了數十年時間;而國內呢?現有的理論完全是舶來品不說,還很原始,想要嫁接美國的套路又水土不服,專家們得出的結論千差萬別,有人甚至連簡單的鑒別都不做,直接拿外國人的理論往中國人身上套,時不時還會鬧幾場笑話。在這種情況下,心理學在警方的工作中幾乎沒有生存餘地。”

郗羽凝神聽着兩名專家上課。

“在這種情況下,警察的調查也只能觸及表面。比如一起殺妻案,警察根據已知信息判斷,丈夫因為迷上女性網友而殺妻,”季時峻說,“但真相卻是另外一種,如果丈夫沒有在網上遇到異性網友,可能更早的時候就預謀殺妻了。”

“信息,是一切的基礎。”李澤文說。

“也就是說,要拿到之前的案卷是嗎?”郗羽問。

李澤文用容忍的目光看了一眼郗羽:“當然,收集信息是永遠是偵查工作的第一步。不收集信息,偵查無從進行。”

“十幾年前的案子還會有資料嗎?”

季時峻道:“郗羽,我和警察有合作過,知道他們的工作方式。當年的案卷肯定還在公安分局的檔案室。”

郗羽重重點頭:“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的。”

“你怎麼想辦法?”季時峻問。

“我姐夫就是公安分局的警察,我回去問問他能不能想想辦法。”

“這個渠道的確可以利用。你的中學在他的轄區內?”

“是的。”

南都市下轄六區五縣,南都二中就在黎宇飛工作的開雲區公安分局轄區內。請姐夫去查舊案,這事不會簡單,但是總比沒有可能性來的好。

李澤文頷首:“你可以試試,找不到也沒關係。”

“我姐夫是個很認真的人,之前找他查程茵的戶籍資料他都表現得有些勉強……不過我想,他最後肯定還是會幫忙的。”

“我建議你直接跟你姐姐打電話。”

“嗯?”

李澤文無奈地看自己的這位學生一眼,大約是搞科研已經耗去了她絕大多數智商,郗羽在某些事情上實在太天真了。小姨子和姐夫的關係本就比較微妙,小姨子拜託姐夫幫忙,於情於理應該知會姐姐一聲。既然姐姐總要知道這件事,還不如請姐姐開口對老公提出懇求來得更加委婉有效。

“你不會以為,找你姐夫幫忙查舊案的案卷,你姐夫會瞞着你姐姐吧?夫妻間沒有隔夜的秘密。”

“……確實是這樣。”郗羽一時沒想到,經過點撥倒是明白了。

“打電話告訴你姐姐,就說你見到了程茵,所以想起了潘越的事,想看看當年的案卷,具體細節不要多說,其他隨你編,能說得你姐姐淚流滿面是最好,”李澤文說,“再由你姐姐跟你姐夫開口,讓你姐夫去檔案室看看案卷,資料也不用拿出來,拍個照或者複印一下就行。”

“是的,”季時峻道,“這種已經結案的案卷資料要說重要也是重要的,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關係足夠的話,看一看不妨事。”

“我明白了。”郗羽受教地點頭。

“也快到中午了,澤文,難得你今天過來,一起吃頓飯?”

李澤文看了看郗羽,他自己沒什麼意見——反正自從他回國,在家裏吃飯的時候太少。

季時峻揚眉一笑,對郗羽笑道,“不會耽誤太多時間,一頓便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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