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咖啡早就喝得見了底,李澤文收拾了杯子放到洗碗機里,又看向站在洗手台旁愣神任憑滿手水亂滴的郗羽:“你今天就在我這裏住。”

“這怎麼行啊?”郗羽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想都不想就拒絕,“我在快捷酒店訂了房間的。”

“快十二點了,”李澤文讓她看牆邊的掛鐘,“就你現在這樣,還開什麼車?”

郗羽雖然比之前鎮定多了,但還有些魂不守舍,精神狀態明顯不穩定。李澤文再怎麼寬心也沒辦法讓她一個人開車回去。他清楚郗羽的日常習慣——她對自己的生活非常粗心,騎車的時候分析數據,做飯的時候構思論文,做實驗廢寢忘食,分心太多,生活中出事的概率比一般人高得多。李澤文實在不想在明天的社會新聞里看到“女博士深夜駕車撞樹”這樣的糟糕消息。

“……沒關係,我可以叫個車。”

李澤文視線掃過她煞白的臉龐,與她惶惶的目光相接,聲音柔和下來:“既然叫我一聲‘教授’,那就是我的學生。學生在老師面前就不要客氣。當我家是賓館就可以了。”

郗羽目光逐漸聚焦,也慢慢對上了自家教授的眼眸。燈光那麼溫柔,李澤文目光里褪去了慣有的銳利,溫柔得像三月的湖水。

她心頭微微一跳,拒絕的話再也難以出口。

——好吧,這套複式樓房子大,房間多,多住一個人也確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李澤文顯然是一個盡責的主人,他帶着她熟悉房間,還給她拿了套一次性洗漱用品和一套看起來挺新的睡衣,事無巨細地交代細節。

“我姐姐的睡衣,她就在隔壁樓住。我不在國內時,她偶爾會來照看我的房子。”

“這裏是洗衣機,按下按鈕設置可以自動洗衣烘乾,明天早上就可以穿了。”

“空調開關在這裏。”

“這裏是電燈的開關。”

“WIFI密碼是我美國的郵件地址。”

“……”

郗羽看了看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衣服——她在悶熱的汽車裏呆了一天,身上的衣服都快變味了,不洗是絕對不行的。她站在客卧門口,攥着手裏的睡衣,微微低下頭掩飾自己複雜的心緒。

她垂着頭,喉嚨梗得慌:“那個……教授,謝謝。”

郗羽上次剪頭髮還是去南極之前,她是那種頭髮很軟且長得很慢的人,即便兩年時間沒有剪短頭髮,長度也不算可觀,此時燈光下一耀,隱約透出一股酒紅色。

李澤文抬起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髮。

“去睡吧,別擔心。我就在樓下的卧室,有事叫我。”

目送郗羽走進房間后,李澤文下了樓。他給自己再煮了一壺咖啡,隨後回到書房,打開電腦,點開郵箱,數十封新郵件整整齊齊列在屏幕上,他一一看過且處理妥當后,又點開了數個期刊報紙的數據庫。

果不其然,搜索作者“潘越”,出來了成百上千篇文章,用時間和類別作為關鍵詞過濾后,還剩下數十篇文章。半小時內,這些文章一篇篇的被下載到了他的電腦里,很快的,打印機旁已經堆積了五六十頁文稿。

潘越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發表文章,類型還挺廣,詩歌、童話、記敘文。到了初中階段,題材更加拓展文章的長度也在增加,還可以發表一些小說和散文,對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中學生而言,絕對是了不起的成就。

李澤文慢慢喝着咖啡,靠在打印機旁一頁頁翻看文章。中小學生的作品不可能多長,文筆以成年人的目光看也談不上多麼出色,沒什麼細嚼慢咽的餘地——按照李澤文平時的閱讀速度,這幾十頁文稿僅僅需要幾分鐘就可以看完。但此刻他看的很慢,讀到某些段落時他還會提起筆做下筆記。

半小時后,他放下筆,輕輕嘆息了一聲。

郗羽洗漱后躺倒床上,閉上眼睛,潘越的事對郗羽來說,是一條不能逾越的紅線。許多年來,她不敢想不敢提,偶爾做噩夢,還是能看到潘越毫無生機的身體和浸透了路面的獻血,醒來后渾身冷汗淋,氣喘心跳,簡直一不小心就要心跳過速死去。

她如此努力的學習奔赴異國他鄉,一個重要的原因也包括不想留在國內,她想到一個完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這不是她第一次跟人述說往事——之前她跟只跟兩個人說過自己這段悲慘的往事,一個是王安安,一個是趙蔚,她們聽完這段悲傷的往事後都目光潸然,用女性與生俱來的柔和安慰了她。郗羽從她倆身上也接受到了很大的安慰。

和李澤文的這次交談,是她第一次對異性述說往事。

說時費力,但說完后卻豁然一松,血淋淋的傷口剖開,卻沒有想像的那麼難受——大約是李澤文冷靜的態度與隨後的分析太讓她吃驚。這麼多年來,郗羽一直根深蒂固的認為潘越是自殺身亡,但現在李澤文卻提出另外一種可能?!

郗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她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醒來時整個人疲憊不已,睜開眼睛,不熟悉的環境嚇得她立刻就清醒了。

郗羽衝到洗衣機里拿出烘乾的衣服換上匆忙洗漱後下樓衝到廚房,卻看到李澤文衣着周正地坐在餐桌旁吃早餐,一旁木架子上的平板電腦正播放着BBC的新聞,女主播用極快的語速播報着世界各地的變動,災禍、戰爭、恐怖襲擊,讓郗羽只覺得時空錯位。

李澤文穿着一身運動服,應當是運動過後又洗了澡的緣故,他渾身上下蕩漾着一股濃郁的水汽,頭髮剛洗過還沒有完全吹乾,軟綿綿的搭在額前。

“來吃早飯。”

郗羽沒什麼在別人家留宿的經驗,更沒有在過夜之後還起來和主人在同一張餐桌吃飯的經歷,但總之先道個歉沒錯的。

“教授,不好意思,我起得太晚了。”

“沒關係。睡得好嗎?”

“還可以。”

很明顯的假話,李澤文也沒打算戳穿,給她盛了碗雜糧粥:“看看合不合口味。”

桌上的早餐宛如藝術品,做得異常精美。雜糧粥煎蛋小籠包,還有很可愛的糯米團,分量都不多,但餐具多,擺了小半個長桌;郗羽拉了拉皺巴巴的T恤,極力使衣服平整一點不那麼失禮,才在餐桌旁坐下。之前在美國時倒是沒特別多的感想,但在國內的兩次接觸感覺到李澤文大概是一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並且他也有能力享受這一切。

因為郗羽看到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阿姨一邊放下卷着的袖子一邊從廚房裏走出來。

“阿文,廚房我已經收拾好了,早餐吃完后把盤子放到洗菜盆里,我過一會來收拾。”

李澤文微笑頷首:“好的,張阿姨,你辛苦了。”

“怎麼會辛苦呢?”張阿姨笑眯眯擺了擺手,“你大部分時間也在外面吃,我也沒做幾頓飯。”

說著她已經把自己收拾妥當,走到玄關換鞋,很輕地掩上門離開。

從始至終,這位張阿姨都沒看郗羽一眼,對她的出現毫無興趣,專業素養可見一斑。

李澤文側目看了郗羽一眼:“我姐姐請的阿姨,我在國內的這段時間也幫我做一些家務。”

“……很好吃的,阿姨的廚藝很好。”郗羽連忙說。

李澤文把盤子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多吃一點。

“喜歡吃就多吃一點。”

兩人吃過早飯,郗羽主動要求收拾餐桌和清洗餐具,李澤文也沒攔着。雖然阿姨會來收拾,但如果郗羽覺得付出勞動才能吃得心安理得,那就讓她做好了。

郗羽洗完餐具后離開廚房,李澤文坐在沙發上,修長指間夾着一疊文稿正在翻看,茶几上放着兩支筆,一紅一黑。

“教授。”她坐得端端正正。

李澤文抬起視線,看着她。

“我昨晚一直在想關於潘越的遺書的問題。”

李澤文不奇怪,她不想才是咄咄怪事。

“我想,潘越的那封遺書也許只是巧合。他翻譯了詩,撕下來夾在筆記本里,警察發現后,認為是遺書。”

“這的確可能發生,”李澤文沒直接表態,轉開了話題,“我有問題要問你。”

郗羽連忙道:“你說。”

“潘越的英文如何?有沒有翻譯英文詩的能力?”

“他喜歡看書,英語也很好,我們兩個班的任課老師是一樣的,英語老師常常誇獎他。”郗羽道,“我想他是有能力翻譯的。”

“我的這本《英國詩歌選集》是我母親的藏書,潘越有沒有渠道拿到英文書?”

“……他的家庭條件應該是比較好的,”郗羽不能特別肯定,“閱讀量也很大,機緣巧合之下是可能拿得到這種外文書的。”

李澤文略微頷首。他無意再追究什麼,看到當年的案卷之前他不會下任何結論,信息不全之前做出的任何判斷都可能是誤導。

倒是郗羽,此刻才注意到李澤文手中的那疊文稿——她眼神好,文稿上的字看得清楚,當即動容:“這是潘越發表的文章?”

李澤文把文稿遞給郗羽。

郗羽拿着一疊稿子,有一絲恍惚——從昨晚到現在才幾個小時,他到底花了多少時間來整理這些文稿?

“我在數據庫里找到了他當年發表過的作品讀一讀。從一個人寫過的文章基本上可以對這個人的性格做大致的側寫。”

文以識人這個道理郗羽是還是懂的,郗羽的爸爸是語文老師,她從小就接受了完整的語文教育,她深知文學創作是一種複雜而又微妙的審美精神活動,作家與其作品之間都有着密切的關係,不論什麼文章,其思想來源的背影總是要歸結到作者自身:作者的性格、年齡、家世、環境與其平日的理想及遭遇。一個心情抑鬱的人,是寫不出鳥語花香春暖花開的;一個粗枝大葉的人,是無法寫出人物敏感而糾結的內心的。

“從他的文章可以判斷他是不是會自殺的人嗎?”

“一定程度上說,可以,雖然對青少年來說不是特別準確。成年人自殺是會考慮會權衡各種利弊,思前想後很長時間最後得出符合邏輯的判斷。青少年自殺則大多數是衝動所致,他們並非遭受了天大的困難和挫折,可能僅僅是一時半會無法從牛角尖里走出來。”

“那你看出了什麼?”郗羽只覺得心口一跳。

李澤文卻沉吟了一下,沒有立刻接話。

“怎麼了?”郗羽連忙追問。

“我想先聽一下專業人士的意見。”

“……專業人士是?”

“一位心理學家,我一會要去拜訪。”李澤文以徵求意見的態度看着她,“你去嗎?”

根本不必問,她怎麼可能不去?潘越和李澤文一毛錢關係都沒有,這完全是她的事情。

李澤文起身:“等我換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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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你一夜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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