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風波引
風波引(三)
程福忍着笑走出書房,找到程安面前,低語幾句,末了道:“大少爺吩咐的,你可千萬得照着辦。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着你走這一趟。”
“你是什麼差事啊?”程安好奇地問。
“不問我也得跟你說。”程福附耳過去,悄聲告知。
程安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大少爺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處過了吧?萬一老爺知道了,還不得讓他跪祠堂啊?”
“閉上你的烏鴉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記得幫襯着我,別露餡兒。”
“明白,放心。”程安斂起驚容,“心裏雖然犯嘀咕,差事肯定會辦好。”語畢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詢的吩咐安排下去,隨後去了暖閣。
進門后,程安畢恭畢敬地行禮,先對廖文詠道:“我家大少爺本就有意請您過來,商量些要事。您二位來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個人在場。”說到這兒,轉向廖芝蘭,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請教學問上的事,就得等一陣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來,不妨讓小的安排車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門,實在是無暇請您到內宅說話。”別的就不用多說了,程家沒有閨秀,總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媽媽出面待客。
廖文詠和廖芝蘭交換一個眼神,便達成默契。後者欠一欠身,揚了揚手裏的紙張,“這篇制藝是我所做,很想請程解元評點一番,卻一直不敢貿貿然登門。今日若沒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詠笑着接話:“的確如此。”
程安笑道:“那麼,大小姐就在這兒用些茶點,不挑剔我家大少爺失禮就好。”
“斷然不會的。”廖芝蘭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內的兩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隨後為廖文詠帶路,去了光霽堂。
五間打通的書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圍羅漢床、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師椅,四個偌大的書架分別貼着南北牆,東面是博古架、醉翁椅,西面越過兩面槅扇中間的一道珍珠簾,隱約可見並排放着的書桌、大畫案。
廖文詠進門后,匆匆打量,見四面雪白的牆壁空空的,沒懸挂字畫,覺得這書房佈置得也太簡單了些,不符和程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詢穿過珍珠簾,負手走向廖文詠,神色冷峻,目光鋒利。
廖文詠心頭一驚,不知道自己何時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禮,剛要說話,就聽到程詢冷聲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聲稱是,出門時帶上了房門。
這脾氣也太差了點兒,堂堂解元,連喜怒不形於色都做不到?廖文詠斂目腹誹着,就算我無意間得罪過你,也不至於這樣甩臉色吧?
“你近來是怎麼回事?”程詢在三圍羅漢床上落座,語氣有所緩和,眼神卻更迫人,“不管什麼人,都敢與之為伍么?”
廖文詠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覺氣勢懾人,無形的寒意迎面而來。他知道自己沒必要怕程府任何一個人,此刻卻不受控制地膽怯起來,強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禮:“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詢蹙了蹙眉,“君子愛財,取之以道。可你呢?怎麼能與放印子錢的人來往?想做什麼?效法他們賺黑心錢么?”
原來指的是這件事,且認為他只是與那種人來往。廖文詠放鬆了一些,忙忙解釋:“不瞞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覺交友不慎,絕對不會與那等貨色同流合污。”
“屬實?”程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溫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詠一句實話都沒有,但他不能點破。
“絕對屬實。”廖文詠抬起手,“要我發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違背的話,這天下哪裏還需要王法約束蒼生。“那倒不必。”程詢換了個鬆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關節蹭了蹭下顎,有些無奈地道,“說你什麼才好?這幾日,家父吩咐我對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給你們添條財路,說你們曾幫過程府大忙。我前腳吩咐下去,管事後腳就說你品行堪憂。你倒是說說,管事會怎麼看待我?”
廖文詠心頭一喜。這幾句話,很值得琢磨。程清遠這樣交代長子,是為著日後說出那件事做鋪墊吧?程詢現在還不知情,絕對的,若是已經知道,傲氣早就轉化為心虛懊惱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勞解元生氣擔心了。”頓一頓,很自然地苦着臉哭窮,“這兩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務,常常焦頭爛額。是為此,廣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個願意伸出援手的貴人。沒成想,財路沒找到,卻與黑心人稱兄道弟起來。”
程詢牽了牽唇,目光溫和,語氣亦是:“庶務的確是叫人頭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別放在心上才是。快請坐。”
這態度的轉變,宛若寒冰冷雪化為春風細雨。廖文詠喜上眉梢,感覺彼此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謝落座后道:“日後不論什麼事,我都聽從解元的高見。”
程詢端起茶盞,“新得的大紅袍。你嘗嘗,覺着尚可的話,回府時帶上一些。”
廖文詠呷了一口,滿口稱讚。
程詢開始跟他扯閑篇兒,都是諸如他雙親身體如何、他二弟功課怎樣的話題。
廖文詠有問必答,說起二弟廖文喻,搖頭嘆氣,“我就不是讀書的材料,他更不是,資質差,還懶惰。”
“這是沒法子的事情。”程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兩家,明面上不宜頻繁走動。否則,我少不得請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門下,悉心點撥。近一半年是不成了,連我們日後來往,都在外面為宜。”語聲頓住,等廖文詠點頭才繼續道,“你也別為這等事情心煩,家父和我不會坐視你們過得不如意。有難處就及時傳信給我。”讓他解決的難處越多,落在他手裏的罪證就越多。
廖文詠喜不自禁,稱是道謝之後,開始檢點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學,頭腦一熱,就帶她過來了。真是魯莽了,下不為例。”
而實情是,他們盤算着讓程家父子出面,讓廖芝蘭成為姜先生的學生。如今京城有幾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蘭跟她們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為姜先生的學生,人們會默認她才華橫溢,不愁在京城揚名,來日定能嫁入顯赫的門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遠。今年程清遠總是以公務繁忙為由,不再發力提攜北廖家。他們擔心被一腳踢開,甚至被滅口,就有必要前來試探,觀望着程家的態度做出相應的舉措。
此刻看來,完全沒必要擔心。程清遠所處的就是個日理萬機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顧,怕是早就精力不濟,讓程詢早早地接手庶務,應該就因此而起。
人順心了,便特別樂觀,怎樣的人與事,都能找到個寬慰自己原諒別人的理由。
見廖文詠的目的已經達到,程詢沒興趣再對着那張虛偽狡猾的嘴臉,話鋒一轉:“解你拮据困境的財路,一名管事已經有了章程。與其我將管事喚來,不如你們單獨詳談,有些話,我不便說透,管事卻能跟你交底。”
“是這個理。”廖文詠由衷點頭,“瑣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費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詢站起身來,竭力忍下心頭的膈應,溫聲說,“改日定要設宴相請,把酒言歡。”
“不敢當,不敢當。”廖文詠忙起身道,“幾時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尋個清凈雅緻的所在,萬望賞臉。”
“好。”程詢頷首一笑,送廖文詠出門時說,“我品評別人的字、畫、制藝,向來嘴毒。等會兒見到令妹,若開罪了她——”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我明白。”廖文詠笑道,“您要是只說幾句誇讚的場面話,我和小妹反倒會心生忐忑。”
程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話說了不少,這會兒已經順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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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芝蘭隨着引路的丫鬟走進光霽堂的書房,面上平靜,心裏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機緣,說不定還能與才子程詢結緣,只一聽,她就難受得厲害。午間見了那對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聽程府中事,兩人卻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還是刻意隱瞞,不大要緊的事,倒是獲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閑的沒事亂逛的大哥,同坐在馬車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實相告。
完全沒料到,大哥當時就說,程府門第是高,但我們想去就能去,你快轉轉腦筋,想個由頭。她想出了由頭,便有了此刻將要見到程詢、得他提點的機會。如此,可以順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際遇。
程詢是什麼人啊?都說他傲氣,但有傲氣的本錢,解元是誰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傳聞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諸多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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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福換了穿戴,打扮得與程詢一般無二。
程詢慵懶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滿意地笑了。
“等會兒小的要是說錯話,您受累瞪我一眼。”程福說著,在書案後面落座。
程詢頷首,閉目養神。
程安進門來通稟:“廖小姐到了。”
“請。”程福神色轉為嚴肅。
程安轉身請廖芝蘭進門。
廖芝蘭走進門,在程安示意下,走到珍珠簾前站定,恭敬行禮,“廖氏芝蘭,問程解元安。”
“免禮。我已知曉你的來意。”程福語氣淡淡的,喚程安,“把那篇制藝拿來我看。”
程安稱是,從廖芝蘭手裏接過制藝,送到程福面前。
廖芝蘭沒有想到,程詢會隔着帘子見她。不能親眼看到他的樣貌,讓她失落,也更為好奇。
程福掃了一眼,就牙疼似的“嘶”了一聲,“你這字,也太小家子氣了。”其實沒那麼差,廖芝蘭的小楷寫得還湊合,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水平。
程安心生笑意,忙轉頭看了程詢一眼,笑意立時消散。
廖芝蘭心下一驚,沒料到程詢一張嘴就挖苦人。她欠一欠身,態度誠摯地道:“解元的話,定會謹記在心,日後尋求書法好的先生教導,加倍用功苦練。”
程福不予置評,仔細看那篇制藝。府里別的下人都說,他和程安、程祿這種常年跟着大少爺的人,肚子裏的墨水不輸秀才。對不對放在一邊,他們練出了好眼力是真的。
這是一篇論事的制藝,行文流暢,辭藻優美,銜接自然,看起來很舒服。
制藝是讓很多國子監里的學生都頭疼的東西,身在閨閣的小女子做到這地步,很難得了。
但是,和見過的出色的文章比,就遜色了不是一點兩點。
“我一向認同字如其人的道理。”程福隨意地把制藝扔到一邊,隔着珍珠簾審視着廖芝蘭,語速緩慢,“字小家子氣,文章的格局也大不了。通篇都是陳詞濫調,生搬硬套。就這樣,也好意思來讓我品評?令兄那樣稱讚你,你卻實在沒有給他長臉的資質。”
廖芝蘭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怎麼那麼喜歡說人小家子氣?這話對女孩子其實很重了,他連這都不明白?這種目中無人的貨色,是怎麼考取解元的?該不會是程閣老事先拿到了考題,他作弊得來的吧?
不服氣。她真的不服氣。
定一定神,她和聲道:“解元的話有些籠統,能否否定得詳盡一些?”
“當然能。”程福爽快應聲,繼而卻話鋒一轉,“你的臉怎麼了?右邊沾了什麼東西?”
廖芝蘭再不能維持面上的鎮定,明顯慌亂起來,以為他指的右邊是在他那個位置的右邊,便抬手摸了摸左臉頰。
“噯?”程福語聲高了一些,很驚奇的樣子,“鬧半天你居然左右不分啊?”說著站起身來,語帶笑意,“奇了,真是奇了,着實開了眼界。”
廖芝蘭騰一下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