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喜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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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廖碧君結緣,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個月會到王記紙筆鋪添置文具,他與王記老闆相熟,且常去對面的湘菜館用飯。
初次在王記巧遇,他被她的美艷吸引,忍不住上前攀談。
相識后,他就掐算着日子,繼續在王記與她碰面,慢慢熟稔起來。夏末時節,他鼓足勇氣,邀她到湘菜館一同用飯,她猶豫了好一會兒,點頭答應。席間,因為都喜歡琴棋書畫茶道,相談甚歡。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喜歡她的樣貌、才情和單純的性子,從不掩飾;而她也分明是欣賞他的,笑盈盈望着他的時候,目光溫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長女。他留心打聽之後,頗有些無所適從:南廖家對兩個閨秀寄望頗高,低於他們的門第託人前去提親,都是當場婉言回絕,他這般沒有功名的人,怕是連門都進不得。
於是,滿心指望着秋闈高中,結果不需說,讓他着實愁悶了一段日子。
沒料到,再相見,廖碧君反倒婉言寬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撿到金元寶,運氣可遇不可求,全在於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於京城,又沒有熟知官場的親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這個緣由。”
他就苦笑,“終究還是才疏學淺。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論是怎樣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尋常人若跟他比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實學,我確信無疑。”
他聽了,心裏一面甜絲絲的,覺着她實在是朵溫柔的解語花;另一面則澀澀的,她之前的話有幾分道理,但他這種地位,如何都跟高門子弟搭不上關係,臨考前便沒人給予中肯的提點。
於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麼南廖家就算為著顏面,也會盡心幫他考取功名。
這姻緣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說服雙親。
不管怎樣,他得試試。上個月相見,臨別前,他約定了日子,告訴她有關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來,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見。
她紅了臉,沒說話。
將至正午,商陸走在街上,抬頭望去,碧空無雲,暖陽高照。少見的好天氣,應該會賜予他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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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道成坐在書案前,逐一看過廖家姐妹這兩年交給葉先生的功課。
廖碧君所作的字、畫不少,廖怡君的功課絕大多數都是臨摹的字帖、名畫,少數是自己畫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皺眉,“怎麼回事?總讓廖二小姐臨摹,這不耽誤她么?”
“哪兒啊。”葉先生連忙解釋,“那孩子字畫皆精,但是不想張揚。交給過我一些挺出彩的畫,但是,您和程大少爺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們兩個難道是藏不住話的人么?”
程詢接話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會隨意與人談及。”
葉先生一笑,轉身從書櫃裏取出幾軸畫,“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開來的,是一幅貓蝶圖,貓兒憨態可掬,蝴蝶翩然輕盈,花叢妍麗似錦。
姜道成長眉上揚,“這丫頭,工筆畫竟作得這般好。”
“這自不必說,水墨其實也不錯。”葉先生展開另一幅,“我在她這個年紀,遠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斂目細看,仔細回想,笑着頷首,“的確。女孩子家,筆力需要常年習練,筆法有無靈氣,卻是一看便知。”
葉先生繼續誇讚愛徒:“再有,這孩子棋藝絕佳,認真與我對弈的時候,就沒輸過。”
“……”姜道成多看了說話的人兩眼,“難為你了,這也好意思說。”
葉先生笑出來,“這有什麼難為情的,您棋藝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遠不如您,遇見深諳其道的人,能不輸么?”
師徒兩個說笑期間,程詢將貓蝶圖拿起來,細細看着。
的確,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筆,後來是因着他和之後的經歷,才潛心於水墨,意在收斂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為她,一度專攻棋藝、苦練工筆,又在很多年裏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後幾年才撿起來。
姜道成對徒弟道:“廖大小姐的書畫,與同齡的孩子們相較,算得中上。看來看去,她該是心性單純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該教她音律,該讓她在書法、水墨上有所進益——這兩樣,教導得當的話,能讓她心性慢慢轉為沉靜堅韌。”
“這我自然也曉得,”葉先生苦笑,“可是,她無心更上一個台階,我又能怎樣?”
姜道成哼了一聲,“能怎樣?把看法跟她直說就是了。雖說是官家閨秀,也不能壞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見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發了,讓她另請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對我,都像您對待我一樣么?葉先生腹誹着。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詢放下貓蝶圖,笑着接話,“不如這樣,姜先生明日見一見廖大小姐,把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當即點頭,“好!”繼而對徒弟說起怡君,“廖二小姐現下的情形,你還每日讓她臨摹就不對了,沉澱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這個法子。眼下就該讓她自己佈局作畫,若一半個月出一幅好畫,便是你這為師的功勞。若章法不對,你就好生指點。”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門不給她們張羅婚事么?”姜道成吹鬍子瞪眼的,“她要是開春兒就定親,你是不是就得滾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樣的話,算怎麼回事?程家、南廖家怎麼跟外人解釋?”
“……”葉先生汗顏,轉念又是一喜,“我聽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導無方了,日後能否時時幫我點撥這孩子?”
“我怎麼點撥?”姜道成氣呼呼的,“工筆畫我只會賞看,並不擅長。”說著看向程詢,轉為笑臉,“難得遇見個好苗子,你得幫我徒弟教成材。”
程詢從容笑道:“這是答應過您的,自然不會反悔。”
葉先生笑開來,深施一禮,“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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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將至。
湘菜館二樓臨街的雅間,廖碧君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
商陸的身影出現在視野,正從街對過走向這邊。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見,他就會把話挑明,結束曖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個小廝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攔住商陸,說了幾句話,商陸便隨他倉促離開。
廖碧君的面色一點點轉為蒼白。
是怎樣的事,能讓商陸在這樣的日子拋下她?
臨時出了什麼大事么?
還是……有心人要阻撓她與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觀望的紫雲也清楚地看到這一幕,難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無力地轉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雲跟過去,悶悶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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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隨程家小廝來到東院,滿腹興奮之情。
做夢都沒料到,姜道成會親自遣人請他到程府一敘。
同一時間的姜道成,身在光霽堂用飯,喝盡一杯酒,納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陸之流么?”
“的確瞧不上。”程詢溫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會有攀比、爭端。與其讓最出色的人相互較勁生出不快,倒不如給他們安排三兩個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達成共識,不入流的仗着狡詐有城府,總能與對立的人周旋一段時日。”
姜道成無奈地扯扯嘴角,“合著你還是好意了?要讓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們練練手?”
“您這麼想最好。”程詢含笑為他斟滿一杯酒,“若往好處展望,興許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發生。”
“我要是堅持不肯照你的意思辦,商陸會是怎樣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邊,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詢,“瞧你這意思,已然知曉。”
程詢坦然地回視姜道成,目光深邃,涼涼地道:“若是那樣,商陸要過十幾年隱姓埋名的日子,最終,會有沙場奇才設局、今上下令,將他凌遲處死。”前世,是修衡順道懲戒了商陸。那孩子要誰死,誰就活不成。
姜道成連聲咳嗽起來——程詢說話的時候,他在喝酒,聽到末尾,驚到了。
“您這……”程詢歉然起身,又遞帕子又遞水,“不就是凌遲么?有那麼嚇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詢。
程詢回身落座,坦然回視。
好一會兒,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這又是唱哪出呢?”程詢失笑,連忙趕了上去,“事兒還沒說完,您還沒給我個準話呢。”
“該說的你不都說了么?”姜道成說道,“這次我信你,照辦便是。”
程詢繼續挽留,“那也不用急着走,酒還沒喝完呢。商陸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腳步猝然停下,側頭定定地凝視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氣惱地道:“我瞧着你瘮的慌!”哪兒還有跟他喝酒的興緻。
凌婉兒昨日命人送來帖子,要在今日登門。
“請。”廖芝蘭從速換了身衣服,掛上笑臉,親自出門相迎。她與凌婉兒小時候就相識,閑來無事會相互串門,但沒交情可言。
她的爭強好勝在心裏,凌婉兒的爭強好勝既在心裏又在臉上。
不可否認,凌婉兒貌美,還有手段。出身並不顯赫,但很懂得經營人際來往,與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輩人常來常往,更與幾個高門閨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這兩年,在富貴圈中風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聞的京城幾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兒跟誰都能主動結交,單單不曾籠絡過南北廖家門裏的人。最早,與廖怡君初相見就有些抵觸,曾對人說:“別人的傲氣是在臉上、在心裏,廖怡君的傲氣卻在骨子裏。覺着那是個飽讀詩書的,有心結交,卻怕沒那個緣分,平白生出不快。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心裏不定怎樣厭煩,言語間卻從無貶低。這是凌婉兒的一個過人之處——隨着成為名動京城的美人,心高氣傲的性子越來越明顯,還是不會主動開罪不相干的人。
反過來,對着廖芝蘭,凌婉兒顯得很隨意,有一搭沒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時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蘭對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時候真需要這樣一個人消磨時間。
穿着淺灰色緞面大氅的凌婉兒笑盈盈走上前來,與廖芝蘭見禮,寒暄着走進廳堂。解下大氅之後,現出一襲珠灰衫裙。
“怎麼穿戴得這樣素凈?”廖芝蘭親自端給凌婉兒一盞熱茶。
凌婉兒笑着接過茶盞,“往後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鮮艷的話,總有招搖之嫌。”
“哦?”廖芝蘭訝然,“想得到姜先生指點,不是先要作一篇讓他滿意的制藝么?”她可不記得,凌婉兒生了那根兒筋。
凌婉兒嫵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長。前兩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遞話,想與解元當面細說。彼時解元正忙着,沒見他,只讓管事告訴他,會請姜先生通融一二,對外人實話實說便可。我聽了,只當是解元的託辭,心都涼了。卻沒料到,今日程府小廝便去見周世子,讓他放心,並轉告我,只要明日讓姜先生覺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賦,便不愁來日得到指點。”
廖芝蘭一時語凝。
“真是沒想到,解元居然這樣通情達理。”凌婉兒玩味地笑着,“記得以前聽你說過他難相與,日後可不要再這樣說了。”
是來顯擺的,還順道教訓她。廖芝蘭撇一撇嘴,“說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應該啊。”凌婉兒笑容如花綻放,“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只是可惜了,自幼從文,往後要在官場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兒的欣賞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紀輕輕成名的武將。這心思,她從不遮掩。
廖芝蘭喝了一口茶,沒接話。
凌婉兒話鋒一轉:“今日找你來,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告訴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歡什麼?我想準備兩樣禮物,尋機送給她們。往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只盼着她們能手下留情,別處處壓我一頭,讓我無地自容。”
“這話從何說起?”廖芝蘭問道。
凌婉兒身子微微前傾,美麗的眼睛忽閃一下,“這兩日上午,解元都親自指點廖怡君,沒點兒過人之處的,他怎麼可能搭理?”說著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學堂當自己理事的外書房,管事小廝甚至丫鬟進進出出,該合賬就合賬。饒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靜下心來,作出上佳的畫。這都是程府的下人們說的,還能有假么?”
廖芝蘭心頭泛起絲絲縷縷的苦澀。
“唉,說起來,這次你可是落了那對姐妹的下風。”凌婉兒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書畫樣樣不落的人,制藝不是也算拿手么?這次怎麼沒去應試?得名儒點撥的機會,一生怕也只有這一次。你該不會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樣,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見絀?”她擺一擺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學,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蘭心緒複雜難言,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記起了凌婉兒剛才那句“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
哥哥有意捧誇程詢,是為著長久的利益,但凌婉兒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贊同一些說法,便略過不提。
而她上次見到的程詢,樣貌是很清俊,但絕對到不了凌婉兒說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麼回事?
她心中疑竇叢生。隨後,耐着性子應承着凌婉兒,把人打發走之後,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喚來一名管事,神色鄭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樣,她都要親自見一見程詢。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夠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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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廖大太太用過午膳便出門訪友。
廖碧君精氣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譜凝神閱讀。
怡君和夏荷、款冬清點一番小書房裏的書籍、文具,見紙張不多了,幾種顏料也快用盡,便準備出門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聞訊,連連擺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見到葉先生,琴譜還沒熟讀的話,她定會發作我的。瞧着好的紙墨,你幫我帶回來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點頭。
管家聽得二小姐要出門,記着老爺的話,命跟車的護衛、婆子、丫鬟打起精神來。
怡君與姐姐不同,常去的紙筆鋪子是墨香齋,老字號了,閑時常幫人出售古籍。
遇見程詢,實屬意料之外。
當時她正與夏荷、款冬專心挑選畫紙,就聽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總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沒見到您了。”
隨後,是程詢清朗溫和的語聲:“來選些筆墨紙硯,多多益善。”來學堂的人,便是都自帶筆墨紙硯,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時候,程府理應備下,再一個,是過來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聽到他的語聲,心裏有些驚喜,忙轉身帶着兩個丫鬟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看到她的時候,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這麼巧。”他也沒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程福隨着上前行禮,又對已經相識的夏荷、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麼?”程詢問怡君。
怡君如實道:“紙張、顏料。”
掌柜的問道:“二位認識?”
程詢笑微微的,“這兩日曾切磋畫技。”把臨時的小學生說成了同好,又叮囑怡君,“當心些。別架不住掌柜的慫恿,平白買些用不着的東西。在他嘴裏,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盤,都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來,“那我怎麼著?總不能說自己鋪子裏的東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這時候,程福轉頭望向門口,滿臉的笑意立刻化為尷尬、心虛,他湊到程詢身側,輕咳一聲。
剛剛進門的人,是廖芝蘭。
“怡君妹妹。”廖芝蘭款步上前幾步,語氣古怪地道,“興緻這樣好啊?”
怡君轉頭望過去,想到前兩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問:“來添補些東西。”說完發現,廖芝蘭鐵青着臉,竟像是被誰氣急了的樣子。
廖芝蘭看住程詢,語氣涼颼颼的:“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詢轉身,睨着她,沒說話。
掌柜的見情形不對,自是不敢出聲。
廖芝蘭連連冷笑,“思前想後,當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給我個說法?”
程詢不動聲色,語氣仍是溫和的:“現抓不到更適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裏,打發個小廝奚落她,都是抬舉了她。廖芝蘭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用最後一絲理智控制着言行,“為著兩家安好,你最好對我以禮相待。”停一停,吩咐隨行的丫鬟,“喚人去請大少爺過來,告訴他,他若再瞻前顧後,我可就不管不顧了。”
丫鬟應聲出門。
程詢凝了廖芝蘭一眼,目光涼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會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蘭忽又轉向怡君,“請你移步到茶樓,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計,有些話,我一定要告訴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沒空。”
夏荷則老老實實補了一句:“老爺一早發了話,往後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門,不要見。”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門外了,她這樣說,已算客氣。
這裏是他與怡君結緣的地方,今日,他也將在這裏,與她道別離。
他推開雅間的門,緩步而入。
明亮的燈光影里,一身素凈衣衫的廖怡君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過去落座。
“幾個月沒見而已,你卻生了白髮。”廖怡君沒有掩飾目光里的痛惜,輕聲道,“怎樣的事情,讓你費盡心血?”
程詢笑容柔和,“繁忙之故。況且,本就已蒼老。”
廖怡君沉默片刻,“你最近都在提攜新人。”
“對。”程詢頷首,“皇上知情。”
“明白了。”他正在為來日的隱退做準備,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確已太累。”
程詢一笑。
廖怡君擔憂地凝視着他,“來日,去時路,只盼你安好。”
“我會的。”這女子太過敏銳,太了解他,怎樣的事,不需贅言。帶着這一生的眷戀,他看着她,“你也答應我,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她點頭,“會的,我會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詢閉了閉眼,“不能再見你,怕自己會瘋掉,會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舉。”
廖怡君抬手按在額頭,片刻后輕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溫柔。停一停,又低聲道,“太荒謬。我明白。”
真的,太荒謬了。相思相望半生的兩個人,分別數年後再有交集,居然成了親家——她的兒子,娶了他膝下次女。也是在兩個孩子成親之前,她才知道,他的兩個女兒,並非他與髮妻親生。
程詢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對弈一局。”
廖怡君頷首說好。
一局棋的時間,年少時的情濃、痴纏心頭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她心海掠過。
在狀元樓初相見,他是風頭最盛的奇才程詢,她是名不見經傳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俊美無儔、才華橫溢的男子便驚艷了她。
他在她凝眸時望向她,唇畔現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對視,有了這半生的情與痴。
姐姐尚未出閣,連親事都未落定,他與她的事,便只有兩心知。
從不曾想到會出意外,因為兩家門風都很開明。可後來就是出了意外,還是那樣讓她無從承受的意外。
廖芝蘭——也就是他後來迎娶的出自京城南廖的女子,在她與長輩對峙、滿心絕望的時候告訴她:程詢的姻緣,本該是順應緣法,但是,程家已經先一步毀了他的姻緣。
因為,廖芝蘭亦是對他程詢一見鍾情的女子;因為,廖芝蘭的父兄手裏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蘭當時冷笑着對她說:“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着、眼睜睜地看着他迎娶我,不要動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則,我就讓程家與我父兄同歸於盡。我說到做到。”
她不接受這種威脅,權當廖芝蘭危言聳聽。
可是,廖芝蘭拿出了證據:他的父親,在他十歲的時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錯,“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湊巧,假如我沒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給他。可是,那樣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與她,註定無緣。
無可挽回的局面,無法彌補的程家的罪孽。
原來,他在年幼時就已失去了選擇的餘地。
不能忍受他為自己吃盡苦頭,不能忍受他因自己面臨災難。
是在那時候,姐姐亦陷入困境:有意中人,卻被周文泰酒後無狀輕薄了去,兩家商量出的解決之道是結親。
她想,自己生不如死,沒事,姐姐能如願就好。
就這樣,她替姐姐嫁入周家。當時以為,姐姐遇到的人與程詢一樣,總會等到喜結良緣的一日。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別不安,經常去看她,她如果有一絲不如意,就等同於噩夢一般。
她告訴自己,把別的都忘掉,只過好眼前的日子。最好的人,自己不配擁有。
沒想到,女兒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實是投繯自盡。雙親視為奇恥大辱。
從那之後,她的心徹底冷了,渾渾噩噩地度日。
而今,她要與他離散了。永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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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回想這半生,宛若隔鏡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識之感,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將視線錯轉,不再凝望那雙美麗至極的明眸。
傾心,傾情,他及時告知雙親,雙親亦是默許了的,說等她的姐姐親事定下來之後,便給他上門提親。
做夢也沒想過,與她的情緣會出岔子,並且是驚天霹靂。
父親野心頗重,為了自己能夠上位,為了除掉擋在前面的絆腳石,竟不惜對人的嫡子痛下殺手,利用過的人,正是南廖。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在與廖芝蘭成親之後,一次廖芝蘭受不住他的冷落,與他無理取鬧地爭執起來,氣頭上為了刺痛他,說了她曾對怡君說過的言語、刁難的行徑。
那時才明白,她曾承受了什麼。
她不曾輕看他,只要保全他。
他明白她對自己的期許,發誓不辜負。
一年一年,他其實一直心存幻想。想與她在各自擺脫掉身邊人的時候,攜手度餘生。可時間總是那麼漫長,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麼短暫,總是不容許他在短時間內如願。
徹底銷毀父親留在廖家手裏的那些罪證,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時,她已兒女雙全。
反過頭來拿捏住父親與濟南廖家命脈,又用去了好幾年。那時,她的兒女已經長大。
便這樣,在想得回她的路上,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多少人的心愿都是無悔無憾,而他,卻與悔憾相伴多年。
虧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難說出口。說了又有什麼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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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局棋到了尾聲。
“這一次,我先走。”程詢站起身來,“有事無事,你總會聽人說起。”
“嗯。”周夫人隨之站起身來。
他緩步向外走去。
“閣老。”她輕聲喚他。
他止步回眸。
廖怡君一字一字地道,“程詢,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么?”
“我們……盼來生。”他說。
她的淚,毫無預兆地落下來。
程詢折回到她面前,遲疑片刻,握住她的手,緊緊的,“我已無法面對這樣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親手促成。”
廖怡君低頭,淚大顆大顆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淚的溫度,將他的心燙傷、焚化。
“我明白,兒女是你的命脈,不可失。當時若想保住他們,結親是捷徑,你不會太辛苦。”程詢語氣艱澀之至,“我不論人在哪裏,都會遠遠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難過。”
廖怡君胡亂點了點頭。
“此生是我虧欠你,要記在心裏,記得來生向我討還。”
廖怡君搖了搖頭,“不,不是那樣……一直都是我牽絆太多。”
“我會記得你。來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詢,你只是廖怡君。”
廖怡君哽咽道:“好。我等,等來生。”
程詢從頸間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當年親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沒機會。”他給她戴在頸間,“我的心,在你這兒。永遠。”
廖怡君的心卻在頃刻間破碎。
程詢輕輕地擁住她,很快放開,轉身快步出門。
廖怡君抬手握住存着他體溫的玉佩,身形漸漸失力,強撐着回身落座,淚水湮沒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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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的日子,程詢休妻,南廖父子鋃鐺入獄,后流放。
再往後,便是夜以繼日地忙於政務。
終究到了那一日,首輔程詢上辭官奏疏,震驚朝野。
皇帝再三挽留,程詢再三堅持,皇帝終究黯然應允。
三日後,程詢一襲布衣離京遠遊。
他沒有與任何人道別。
他不再是首輔,他只是布衣程詢。
策馬到了碼頭,船家已在等候。
程詢上了船,站在船頭,望着前方煙波浩渺。
他始終沒有回頭。
船隻順流而下,行至僻靜的路段,一旁有琴聲傳來。
琴聲自清越、悠揚漸至洒脫,有着熱血兒郎的疏朗豪邁。
因着琴聲,眼前的山水都變得大氣開闊。
程詢循着琴聲展目望去。
一隻小船迎面而來,玄色布袍加身的年輕男子在船頭盤膝而坐,斂目撫琴。
絕妙琴音,正出自男子修長十指。
是唐修衡。與程詢齊名的新一代奇才,成名於沙場的悍將。他的髮妻,是邵陽郡主黎薇瓏。
在朝堂時,程詢與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廟堂相隔之前,二人成為知己。怡君與薇瓏結緣始於門第爭端,一來二去的,成了隔輩的摯友。
程詢莞爾一笑。
一曲終了,兩隻船靠近。
唐修衡起身,躬身施禮,“晚輩來為您踐行。”
“實在是意外之喜。”程詢語氣誠摯,“多謝。”
“前路山長水闊,珍重。”
“一定。”程詢拱手還禮,“若有緣,來日再相逢。”
“若有緣,還在這一世相見。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唐修衡溫然笑道,“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
“借你吉言。”
“那麼,來日再相見。”唐修衡再深施一禮,靜靜立在船頭,目送一代名臣蕭然遠行。
程詢走得毫無留戀。
半生享有榮華,十餘年站在權勢榮華之巔,睥睨天下。
他是無數學子、官員的夢想,那麼多的人,都想成為程詢。
誰都不知道,他的心一直是空的,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疲憊、痛苦的根源。
他最想成為一個女子的夫君,為她遮擋煙火人間的風和雨,為她撫平情殤刻畫在心頭的傷疤。
一生深愛的人,一生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那骨子裏清冷、決絕的女子,一旦做出選擇,便不會有回頭的餘地。
她不會允許自己人在他面前,卻記掛著兒女,不會讓兒女為她的舊事承受是非、付出代價。
她更不會為了他而離開甚至放棄兒女。
兒女來到塵世,不是他們的選擇,是她的。即便再不得已,她亦不會推卸責任。
正因太了解,所以他才放手、遠走。
他悲傷、寂寥,卻不孤獨。
他的心在她那裏,她的心則在他這裏。
相隔再遠,也會為了彼此在新天新地中活下去,以唯有彼此才知道的方式相互陪伴。
今日起,他只是程詢,可以長久的、不被打擾的思念她。
曾經的靠近,意味的是離散;如今的離散,為的卻是相伴。
正如曾說過的,盼來生。
來生款曲見韶容,不負此生傾情。
怡君展目四望,見馬廄建在馬場北側,南側的倒座房有僕人進出,東西兩面有樹林,餘下的空間是已荒蕪的草地,以圍欄圈起。
程詢語聲溫煦:“程祿的父親是程府的老人兒,亦是相馬的好手,為此,我出銀錢建了這馬場。有幾年了。”
“以前竟從沒聽說過。”怡君撫了撫坐騎的鬃毛,“前兩年,我和姐姐學騎馬的時候,家父派人專程去山東買回兩匹馬。眼下看來,是捨近求遠了。”她側頭看着他,“這馬場,是不是只與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詢道,“來這裏看馬的人,多為親朋。馬有靈性,不是熟人的話,擔心它們得不到善待。”
“所慮在理。”怡君道,“畢竟,有的門第用清一色的寶馬拉車。”
程詢莞爾。
聽得颯沓的馬蹄聲,怡君轉頭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龍活虎的一群馬離開馬廄,撒着歡兒地奔跑在黃葉微搖的草地上。
冬日的蕭瑟,便這樣鮮活、靈動起來。
她帶住韁繩,跳下馬。
程詢笑一笑,隨之下馬,站到她身側。
一匹小馬駒很快得到怡君的矚目、凝望。只幾個月大的小馬,通身棗紅,在陽光下泛着晶瑩的光,神采飛揚地跑在一匹棗紅色駿馬身側——那必是它的母親,一大一小渾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偶爾,小馬駒會側轉頭,飛快地仰臉看一看母親,湊得更近。它的母親亦時不時地側頭看它一眼。
“真可愛。”怡君由衷地道。
程詢轉頭看着她。
她穿着深藍色道袍,長發利落地用銀簪綰起,再無別的首飾,卻襯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為精緻昳麗。
她的睫毛被暖陽鍍上細碎光芒,唇角愉悅的上揚,唇畔的小坑若隱若現。
她轉頭,認真地看住他,“我要畫這對母子。”
“好。”程詢毫不猶豫地頷首一笑。
怡君又轉頭望着那對母子,凝眸觀察,讓最觸動自己的一幕在腦海定格,刻畫出鮮明的痕迹。
最好的畫作之一,便是過濾周遭一切,完全呈現打動自己的事物在當時的樣子。不需擔心佈局。能打動人的景象,佈局渾然天成,只看你有沒有領略。
駿馬結伴奔跑了好一陣子,慢慢分散開來,悠然漫步、嬉戲,或是尋找可食的草木。
程詢這才出聲相邀,牽着坐騎帶她去看留在馬廄里的那些馬兒。
馬廄建蓋得很精緻,空間夠寬敞,收拾得很整潔。
有幾匹馬是程詢只要過來就親自照看的,它們亦對他很親昵:看他留在別處時,便略顯煩躁地來回踱步、打響鼻,待他到了近前,便湊過去輕輕地拱他的手、肩,淘氣些的,索性拱着門欄撒嬌,要走出自己的房間。
那一雙雙眼睛,美麗、單純。
程詢撫着馬的背、頭,語聲柔和地跟它們說著話。
怡君站在一旁,聽着他的言語,看着他修長潔凈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顏。
他對這些馬,就像是對待友人、孩童一般,溫馴的會誇讚“好孩子”,淘氣的會笑罵“混小子”。
這般的世家貴公子,是她所不曾看過、不曾想像的。
可是,真好。
“每個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會來這裏。”原路返回大門時,程詢漫不經心地說。
怡君哦了一聲。
程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間,“那裏是我的畫室,只要得空就會畫馬。”停一停道,“我最愛畫的是馬,但總覺着畫得不夠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