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戀香衾
【此為防盜章,補足一半購買比例或等兩天可破。感謝支持正版】程詢莞爾,“難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讓我疑心,昨日所見那一幅,是解元着意備下的。說到底,原畫中的疑問,不是一幅酷似的畫就能解釋的。”
“原畫——指的是最先見到的那一幅?”程詢問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詢眼中,“酷似一說,從何談起?”
“原畫中的細微處,在新作中不見了。”
“原畫此刻在葉先生現居院落的小書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給我看?”他想看一看,這個年齡的她,觀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驚又喜,“解元是說——”
“我將那一幅贈予了葉先生。”
怡君明眸瀲灧生輝,唇角上揚,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樂得再次一飽眼福。”
“樂意之至。”程詢對她做個請的手勢,轉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隨他來到葉先生住的東跨院,進到佈置為書房的東耳房。
在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禮之後,奉上茶點,隨後與夏荷一樣,垂首侍立一旁。
楓林圖懸挂在北牆上。程詢走近一些,對怡君偏一偏頭,笑微微地靜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兩幅畫的不同之處:“兩棵樹的樹榦上,共有五個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後方,有覓食的鳥兒;遠山上空,隱約可見翱翔的大鳥。這些,在新作中,都不見了蹤跡。”她一面說,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側身看向他,“只看出了這些,不知是否有遺漏之處。”
“沒有,說的對。”程詢沒掩飾意外之情,“只是沒想到,你對這幅畫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轉頭望向那幅畫,輕聲道,“我只是特別喜歡這幅畫,畫中的離殤、寂寥,對人心緒無益,卻真的讓我動容。在我感覺,做這幅畫的人,該是正值春秋鼎盛,卻走到了生涯盡頭,不應如此,但是從容接受。”停一停,語聲更輕,“絕妙的畫,與詩詞歌賦一樣,是有魂的。”
程詢負手凝視她片刻。
怡君察覺到了,並不忐忑,仍是望着畫,說著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飄落的紅葉、波光粼粼的河流,該是能讓你記起或想見到一些歡悅之事。不然,不會出現這般的靈動、美麗。看起來心緒矛盾的一幅畫,其實正是人真情實感的寫照。”兩日過去,這幅畫並沒在她腦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讓她加深了對作畫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這般輕易的事。
其實,他與她,都有着過人的優點,也都有着尋常人的小缺點。
他不知是出身還是年少時諸事過於順遂的緣故,不少時候,遇事確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與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覺的自負了。
她呢,為人處世不走尋常路,眼界、心胸不輸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讓別人插手。另外,心細如髮,小事上卻愛犯迷糊,要麼讓人笑得捧腹,要麼氣得人暈頭轉向。
情路逆轉之前,他們並不全然是順風順水花好月圓的光景。吵過架的,還不是吵過一次兩次。
但那些帶來的,是對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了解對方不能踩的線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後也會變成樂事——見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鬧脾氣,腦筋會轉到別的事情上,一來二去就跑題了,到末了,都要想一會兒才記起是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陣笑。
她說過,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經過多少次輪迴,也只得這一個。
他故意說,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緣分要是斷了,連相識都難。
她笑說怎麼會,不會的。若人身死之後的傳言都屬實,那麼,我不要過忘川河,不走奈何橋,更不要喝孟婆湯——沒了心有靈犀的人,投生轉世有什麼好?魂魄就留在這一世,等不到你,遲早也能看到你。
類似的話,修衡也說過:“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畫中飄零的紅葉、河流跳脫出來的靈動,是因他在畫著的時候,想到了一些趣事——與修衡相關。
離京后的那幾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遠遠跟隨,為的是能及時知曉他在何處,更保障他安穩無虞。住進落葉山莊后,修衡寫信給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實際指的是那裏的水土跟他的身體相剋,沒法兒保養,還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說我不論在哪兒住,都不是長壽的人,活不過命里第四輪。你這活成精的人,該知道。
修衡沒複信,過了大半年,跟皇帝討了兩個月的假,到落葉山莊找他,說您這可不成啊,哪兒有好好兒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給您卜過一卦,起碼得到古來稀的年紀。得,您咒就咒吧,橫豎是越咒越長壽。
那樣寡言清冷的孩子,滿臉擰巴地道出這樣一番話,着實把他笑得不輕,說你這是睜着眼跟我扯瞎話,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說您要不就挪挪步,換個地兒,要不就留下我帶來的名醫,這名醫是薇瓏和孩子一口一個神醫叫了好幾年的。他倒是沒被神醫這名諱燒得生災難,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還敬重您,您賞個臉,讓他時時照看着。
他說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幾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兒了,別說神醫,活神仙都救不了。回頭神醫要是治不好我,你不準跟人發脾氣。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會兒,說我跟薇瓏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結。眼下倒好,倆有心疾的都沒心沒肺了,您這心結還沒打開。沒天理。不怪總有人罵老天爺不開眼——可他們怎麼就不明白,老天爺根本就是個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後,每日跟他對弈,或是跟他一起釣魚。
小河的水清可見底,悠然遊動的大小魚兒清晰可見,倒讓修衡這種最沉得住氣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魚兒圍着魚餌打轉卻不上鉤,久了就會心急,喚護衛下水給他把魚撈上來。鬧騰得他也別想安心垂釣。
修衡啟程到山莊之前,薇瓏要他帶些樣子完整的紅葉回去,要鑲嵌在玻璃、琉璃槅扇中。
所謂樣子完整,是葉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傾斜。別的就更不需說了,不可有半點瑕疵。
那時候,修衡寵妻兒已經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瓏的心意挑選楓葉。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說不新鮮;護衛說上樹去摘,修衡也否了,說那叫落葉么?
隨行的人沒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爺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紅葉,細心篩選。
時間久了,一名護衛苦着臉跟修衡說:“侯爺,我得蹲地上閉着眼歇會兒。真不行了,這大半天都盯着紅彤彤的葉尖,眼暈,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這種趣事墊底,他在畫楓林圖的時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響。
他送給南廖家的那幅圖,最初目的只是練練手,看能否通過調色改變氛圍,刻痕、飛鳥之類的細節,嫌費時間,敷衍了過去。
這些,怡君全看到並揣摩到了。
他再度側頭凝視着她,溫柔的,久久的。
原來不管怎樣,你都能明白我。
她年輕的時候,溫婉柔和只是一張給外人看的面具。因通讀四書五經,有着一些恃才傲物的書生脾氣,看不得出身相等的女子風頭勝過她,聽不得誰否定她的才學與見地。
他記得,隨着抱回的孩子一點點長大,她沒了跟他較勁的心思,結交了幾個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討詩書禮儀和附庸風雅之事。
偶爾她們會以請教為名,命下人將詩詞畫作制藝送到他手邊。他一概扔到一邊,不置一詞。
孩子周歲前後,她心情明顯地開朗起來。一日,去了狀元樓,回來時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制藝來見他,滿臉的喜悅、得色,說今日諸多才子才女齊聚一堂,對我只肯滿口誇讚,不肯挑剔不足之處,你一定要幫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聽就一腦門子火氣,索性接到手中,仔細看過,找出不足之處,訓學生似的嘲諷了幾句。
她要辯解,他不給機會。
末了,她白着一張臉,不服氣又輕蔑地瞪了他好一會兒,轉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這樣目中無人的貨色,是憑真才實學連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場上做出什麼名堂?”
之後,長達好幾年,她再沒主動見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讓下人傳話。
他固然對此喜聞樂見,還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時不時被名士、同僚蓄意挑刺數落一通,從來不會動氣,她怎麼會自負到這個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讓程安與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輕蔑,就此斷了緣分,都落得個清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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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芝蘭到底還是離開了。程安喚來兩名婆子把她架出了書房。
一名婆子轉身之前,抬起手來,嘴裏說著“請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臉。
到這會兒,廖芝蘭真弄不清自己妝容到底有沒有問題了,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到馬車前。
隨行的丫鬟上前來服侍,“小姐。”
廖芝蘭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見她一副想殺了自己的樣子,嚇得腿一軟,身形晃了晃。
廖芝蘭錯轉視線,上了馬車,冷聲吩咐車夫:“回府!”
這個地方,她再也不會來。方才那廝,她再也不要見。
廖文詠還沒離開,車夫原本有心提醒,聽她語氣不善,自是把話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請小姐賜罪。”
廖芝蘭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過,算了。但你要記住,今日在程府,什麼都沒聽到。”
丫鬟如獲大赦,磕頭稱是。
過了小半個時辰,廖文詠回到家中,來到妹妹房裏,惑道:“臨回來怎麼也不叫人知會我一聲?我只當你與程解元相談甚歡,便有意與劉管事多說了些話。”
廖芝蘭強扯出一抹笑,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廖文詠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與我十分投契,外人詬病他的話,不可信。”停一停,問道,“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廖芝蘭用力絞着手裏的帕子,反問:“他直爽?”直來直去地把她說的一無是處——是夠直爽的。
廖文詠目光微閃,想起程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見地,你聽完生氣了?”尋常事,妹妹從來沒脾氣,隨別人誇或貶,可關於詩書學問,就只願聽人誇讚。這是自大、自負還是被四書五經禍害的鑽進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蘭低着頭,不吱聲。
“文人相輕,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詠不想惹得妹妹傷心動氣,當然要瞞下真實想法,好言好語地寬慰她,“他自己也承認,在這類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麼點評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蘭不予置評,“去程府求學的事,到此為止。我可沒有時時提防人冷嘲熱諷的閑情。”至於受辱的經歷,跟誰都不會提及。要從何說起?連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詢,她便是說出他的惡劣刻薄,怕也沒人相信。
廖文詠立時笑道:“這樣也好。回頭我給你請一位比葉先生更博學的人。”
“再說吧。”廖芝蘭興緻缺缺地擺一擺手,心念一轉,問道,“你之前說過的話,是不是有所指?我們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沒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顯對程詢心有微詞,廖文詠怎麼會在這時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說就算了。”廖芝蘭不陰不陽地笑一下,“我總有法子打聽到。”
廖文詠索性拔腿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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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醒來,姜道成喚來程詢,意在賞看那幅楓林圖。對着畫沉默半晌,蒼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詢的肩,“極好。只是,我這把老骨頭,要等着看你位極人臣,在朝堂大放異彩。畫中這等心境,斷不可常有。”
程詢恭敬行禮,“晚輩謹記。”
姜道成此次收學生的章程,程詢派回事處告知有心拜師求學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傳揚出去,不少人躍躍欲試。
程清遠也聽說了,當晚用飯時問程詢:“明日起,要幫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詢答是。
程清遠皺眉,“有這種不務正業的工夫,不如去國子監聽聽課。姜先生哪裏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話接了過去:“高門子弟,歷來就沒幾個去那兒聽課的。”
程清遠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當沒看到,笑吟吟地給程詢夾菜,“多吃些。”
程清遠深凝了程詢一眼,“去不去且隨你,需得抓緊的那件事,務必謹慎。”
程詢頷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覺得出,父子兩個隱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夠過問的,便沉默不語。
程清遠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覺得長子現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當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形,明面上沒法兒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決了,再跟這小兔崽子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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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兩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約而至。
程詢那邊,登門之客頗多,不少都需要他親自出面應承,若這樣還尋機見她,不免讓人看出是刻意為之,只好作罷。
轉過天來,是官員休沐的日子,程詢命管家與幾位管事打點外院事宜,自己帶上楓林圖和幾色禮品,去了城南廖家。
對他這次走動,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釋。
廖碧君聽怡君細說了那幅圖的事,跟妹妹一個心思。是以,這日下學后,二人命車夫從速回府。
馬車行至外院,便被小廝攔下,“稟大小姐、二小姐,老爺要您二位去書房說話。”
姐妹兩個相視一笑,連忙下車,進到書房,便對上了父親很少對她們展露的喜悅的笑臉。
廖大老爺對兩名小廝打個手勢,二人稱是,手腳麻利地取來一幅畫。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將要看到的畫,與楓林圖的畫紙尺寸相同。
兩名小廝小心翼翼地把畫軸緩緩展開。
怡君微微睜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楓林圖。
與兩日前見過的相較,景緻完全相同,只是氛圍不同,這一幅只有令人驚艷的美,不會讓有心人的情緒陷入矛盾混亂。
仔細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與技巧。
他留下這幅畫,是要告訴她:那幅畫帶給她的疑問,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異引起。
廖大老爺笑道:“為著葉先生的事,程解元用這幅畫賠不是。委實沒想到,那樣天賦異稟之人,為人處世竟是這般謙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應道:“爹爹說的是。”
怡君則走到那幅畫前,凝視着畫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爺隨着走到次女身側,叮囑道:“這幅畫要懸挂在書房,你得空就來看看,學一學程解元的神來之筆。”
怡君唇角綻出喜悅的笑容,明眸瀲灧生輝,“我正有此意。多謝爹爹。”
父女三個其樂融融地敘談多時,廖大太太派丫鬟前來請了兩次,才一起回內宅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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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程府課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為由,先命人把葉先生請到了內宅,過了些時候,又把廖碧君請了過去。
偌大學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從葉先生的吩咐,臨摹一幅二尺立軸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對着畫左看右看,也沒找到出彩之處。
這叫什麼名家手筆?比起程詢筆下的日暮蒼山、小河潺潺,差遠了。她腹誹着,果然是不會走的時候千萬別看人跑,看了之後,精絕的本領學不來,眼前該學的又心存輕慢。
“二小姐。”夏荷湊到她近前,飛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隨後推開兩步,恭敬行禮。
怡君循着夏荷行禮的方向望過去。
門外,柔和的暖陽光線中,程詢悠然而立。與她視線相交時,頷首一笑,徐徐走進門來。
“這倒是。”
先前在葉先生面前,說要請爹娘同意,也只是隨口一說,壓根兒沒想去問母親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總把“女子無才便是德”掛在嘴邊,打心底不贊成她們讀詩書、做學問。是不難見到的那種重男輕女的婦人心思。
廖大老爺是嚴父面孔,值得慶幸的是,從不反對兩個女兒的求學之心。關乎這種事,都會爽快應允。
當日,姐妹兩個掐着時間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門內。
廖大老爺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親回內宅的路上,把葉先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聽得此事與程詢、姜道成有關,廖大老爺意外地揚了揚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問明兩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們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話,廖府不能失了禮數。”
他對次輔程清遠一點好感也無,卻很欣賞聰明絕頂的程詢、才華橫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輕不假,但要分對誰,程詢和姜道成那樣的文人翹楚,尋常人真沒輕慢的資格。
姐妹兩個聽了,立時笑逐顏開,向父親道謝。
廖大老爺被她們的情緒感染,笑了笑,告誡道:“去歸去,你們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證道:“爹爹放心,我們一定會謹言慎行。”
父女三個說著話回到正房,見到廖大太太,誰都沒提方才說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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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府東院。
姜道成坐在廳堂,沒好氣地看着程詢。
前幾日,這後生派小廝尋到他面前,針對當地一樁案子跟他打賭,隨附一封註明好幾項事由的賭約,惹得他瞧着信運了半晌的氣:他就在案發的縣城,且在縣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結案了,怎麼想都不會再出周折,程詢卻篤定案情發生逆轉,更與他賭上了未來幾年的運道,說如果料錯此事,便擱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幾年洒掃的書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機妙算的人,並不敢斷定程詢日後不會成為那樣出色的人,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程家這大少爺如今還太年輕,還沒出門歷練過,信誓旦旦地跟他來這麼一出,只能讓他認定是中了解元之後的浮躁、張狂。
他忍不得,當即應下賭約。
後來……後來他就帶着書童來了京城程府,懊惱、慪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詢不難猜到老人家的心緒,陪着笑,親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請慢用。”
姜道成見他做派與信中的態度大相逕庭,不免意外,“我還以為,你是狂得沒邊兒的人。”
“晚輩曉得。”程詢顯得愈發謙恭,“先前的激將法,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您見諒。”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開來,“好茶。”
程詢道:“聽說您喜歡,便尋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實道出心緒:“思前想後,我瞧着你,心驚肉跳的。”隔着好幾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結果,太反常了。反常即為妖,這道理他聽過無數次了。
程詢笑出聲來,避重就輕:“您是什麼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談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記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評,岔開話題:“說說那個案子吧。”
那個案子,是一個商賈家中出了人命,剛滿十八歲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員若沒有一定的權勢和手段,處死府中下人都要擔上干係,何況商賈之家。丫鬟的至親要討個公道,及時報官。
縣令查來查去,通過商賈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賬房管事。
那賬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認,經過半年的牢獄、大刑之災,承認是自己下毒殺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時常對他冷嘲熱諷,他想給她點兒教訓,並沒想殺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藥理,下在飯菜里的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縣令想不出別的可能,便認為可以結案了。
這案子,正常發展的話,真兇要在一年後落網。
商賈之妻,是活脫脫的母老虎、妒婦心性,夫君跟哪個女子多說幾句話,都會心生不滿,但在人前,卻是敦厚的做派。
商賈與喪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陳倉的日子長達三年,好幾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為妾室。商賈的妻子不肯答應,總是不能如願把丫鬟逐出家門,妒火燃燒到一定地步,起了殺心。
當家主母選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統一口風應對官府的詢問,並非難事。是在結案之後,商賈一直覺得愧對丫鬟,沒讓她生前享什麼福,又屢屢看到髮妻做噩夢,哭喊的言語充斥着恐懼,起了疑心,反覆盤問下人。一來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髮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為案情的反覆,上報至朝堂,錯判了案情的縣令得了很重的罪責。
程詢清楚地記得原委,覺着都不是什麼善類:惹禍的根苗是商賈,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錯之處,商賈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賈該是功不可沒,可平白殺人、害人的罪,任誰都無從寬恕。
做替死鬼的賬房管事最無辜。
今生要元兇儘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頭敲打商賈和縣令即可。他們怎麼想不打緊,重要的是這結果。
但是,個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廝曾在當地逗留,見過那名賬房管事,堅信他不是窮凶極惡的性子,跟我提了幾句,我便讓他留心,有了眼下這結果。”
姜道成審視着程詢,半晌,無奈地笑了,“我仍是覺着蹊蹺,苦於沒法子反駁罷了。好在真兇儘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沒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輸給你也值得。”
“事情已經過去,您不需記掛於心。”程詢認認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門心思向您求教,又曉得輕易請不動您,這心思和案子湊巧趕到了一處,一時衝動,出此下策。日後再不會了。”
姜道成不吃這一套,“誰知道你真正的意圖到底是什麼?”
程詢一笑,“您千萬別多思多慮。”停一停,鄭重行禮,“日後,您就是我的尊長。”
“我可不敢當。”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聽說過一些。國子監眼下都沒人教的了你,我這等閑人更不敢託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討一番學問,若實在不及你,就得反過頭來拜你為師。”
橫豎已經栽了跟頭,他現在是丟人不嫌事大。
程詢哈哈一笑,“這話可太重了。您這不是折我的壽么?”
說笑間,程清遠過來了,見禮之後,客客氣氣地邀請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閣用飯,命程詢作陪。
姜道成見當今次輔全然是禮賢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實下來。席間,不免問起程清遠另外兩個兒子。
程清遠笑道:“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毫無可取之處,卻貪圖玩樂,這幾日去了別院。聽下人說,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兒。等回府之後,我再帶他們給先生請安。先生要是瞧着他們不是蠢笨得離奇,閑時還請費心點撥一二。”
姜道成只當是場面話,謙虛地應承兩句。
其實,程清遠說的是心裏話。次子程譯從小就性情木訥,在程詢面前,總有點兒自慚形穢的意思。三子程謹原本活潑又乖順,長大之後,好像也被長兄的過於出色打擊到了,平時恨不得躲着程詢走。他們越是有這樣的自知之明,越是讓他不待見,每每想到就頭疼。
席間,與姜道成熟絡之後,程清遠把這些事娓娓道來,也是清楚,對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瞞不住。
姜道成不免嘆息:“當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這孽障也是不懂事,沒個兄長的樣子。”程清遠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詢,“閑時對友人盡心儘力的,獨不肯好生照顧兩個手足。”
程詢只是賠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話,打着哈哈轉移了話題。
當晚,賓主盡歡。
轉過天來,葉先生來到程府。程夫人親自出面應承,安排葉先生住在東跨院,指派了三名專門服侍的丫鬟婆子。
隨後,葉先生跟恩師好一番契闊。程詢特地前去請安。
葉先生常在京城,關於這位程大少爺的事情,聽過太多,見他彬彬有禮的,全沒傳言中的傲氣、不羈,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態度,意外之後,很是歡喜。
還沒到正午,不少門第的拜帖陸續送到府中。姜道成卻不急着見客、收學生,整個下午都帶着愛徒與程詢探討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