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生花
“令夫人?!”鳳流驚住,胡大探長誇張地猛力扭轉頸項,瞪向櫃枱里坐着的東家。
“正是鄙人內子!”丁翎含笑點頭,態度隨和。
“聽東家之言,似乎令夫人今日……在家?”鳳流仔細回想方才與東家的那番對話,東家神色如常,不像是死了媳婦的男人,眉宇間並無凄然傷感之色,反倒要他今日留下,嘗一嘗內子釀的酒。
“瘋少要見她?”丁翎也覺着奇怪,“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鳳流見胡探長呆怔在那裏,毫無反應,他只得獨自應付,“探長正在幫人找一件物什,令夫人許能幫上些忙。”
丁翎看了看滿臉憋屈的友人,再瞅了瞅兩位客人,心裏頭漸漸明白過來:瘋少原來是陪着探長來查案子的。
鳳流適才所講,言辭含蓄委婉,不知情的人聽了,會誤以為:興許是什麼人丟了什麼東西,剛巧被痴娘無意間見着了,探長才來找她提供些線索。
能幫人破案,替失主找回失物,自是功德無量的一樁善事!
丁翎這才轉出了櫃枱,他這一出來,兩位客人不禁看傻了眼:這人不是站直了走着出來的,而是照樣坐在椅子上,兩手撥轉起椅子底下安裝的軲轆(車輪子),連人帶椅子地出來了。
“這人是個殘疾?!”瘸子?癱子?明顯是兩腿不利於行!胡大探長見東家是轉着輪椅出來的,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
癱子還能不能人道?
在旁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丁翎轉着輪椅到了櫃枱斜對面的廚房門口,指着廚房後面開出的一扇小門,沖鳳流說:“瘋少要找痴娘,就從這道門出去,內子就在後院內宅,適才我見她還在井邊汲水。”
“井井井井邊……汲汲汲汲水?!”胡大探長“嗷”一聲咬到了自個的舌頭,又“吱溜”一下躲到瘋少背後,很快的,他就發覺自個是找錯了對象,這個瘋子一犯瘋病更邪門兒得緊,光天化日之下,不招詐了屍的邪祟出來鬧騰就謝天謝地了,哪還能求這瘋子來庇護他?趕緊的,躥出身來,他又躲到了郭老三背後。
郭老三眼角抽搐幾下,呵呵乾笑:“我說胡爺,您幹啥呢?要找人還不趕緊進去?”說著,自個先閃開了,捂着臉揉着胳膊去找藥酒。他這一閃,剛巧讓胡有為跟鳳流面對面地站着了。
胡大探長對上了瘋少的眼睛,這少年的眼睛似是會說話的,他竟立刻看懂了對方以眼神傳遞過來的內心想法:
探長,人家媳婦還好端端的活着,是人不是鬼,你怕什麼?興許她不是咱們要找的那個痴娘!咱們先進去看看。
胡有為訕訕一點頭,鳳流就走到了廚房那頭,看看癱坐在輪椅上的東家,他突然挪不動腳步了,眼神就定在丁翎癱瘓了的兩腿上,猶豫着:“你不隨我們一同進去?”內宅,住着女眷,隨便放兩個陌生男人進去,東家就不介意?
“探長與瘋少既是辦案而來,進去見見痴娘也無妨!”丁翎臉色安然,即使身患殘疾,為人卻十分隨和,人前更是顯得端方正直,胸襟坦蕩,比之七尺昂然之軀也毫不遜色。端正地坐在輪椅上,他指引着瘋少往前走,打了個“請”的手勢,“丁某雙腿不便,先在此處候着。瘋少見了痴娘,喚她到酒樓里來,端上酒水,以盡待客之道。”
“好,丁兄稍等。”鳳流心中好感加深,只覺這人當真極好,再不遲疑,拉着探長就往裏頭走。
胡有為穿進廚房之前,重又回過頭來看了看,看看輪椅上坐着的東家,臉色溫潤含笑、氣定神閑,又瞅瞅鑽進櫃枱悄悄用手摸着抽屜、裝作是在找東西的郭老三,此人臉色發緊、眼神閃爍不定,他不禁心中喟嘆: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這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的人,怎麼就成了好友?奇哉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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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酒樓廚房的後門穿出去,就進了後院。
院子裏一口水井,井口濕漉漉的灑着些水,地上落了幾枚沾濕鞋底后踩下的腳印,雖非三寸金蓮印兒,卻也顯得纖小秀氣,應是女人留在井邊的足跡。
鳳流原以為此間女主人從井中打水后,會在院子裏洗洗晒晒地忙活着,哪知進了院落,才發現院子裏空無一人,洗凈的衣物早已晾曬在了竹竿上,井邊那兩行濕漉漉的腳印,穿過院落,消失在內宅屋舍的門檻裏頭。
正屋的那間主人房,紙糊的窗格子裏閃動着一抹人影,體態纖纖,是個女子。
“人在屋裏。”鳳流拉着胡探長就要穿過庭院,往內宅那片屋捨去。
“等等等等……等等!”胡大探長臉色一白,嘴唇打了哆嗦,“你說這這這……這痴娘是不是詐屍還陽了?自個從墳里爬出來、跑回家中去的?”
“真要是這樣,頭一個被嚇死的人,絕不是探長!”瘋少笑嘻嘻地打趣兒,“而是她的丈夫,此間東家。”
“等、等等!”胡有為還在那裏使勁拖他後腿,十分害怕地左瞧瞧右瞄瞄,就是不肯再往前行進半步,“咱、咱們還是別去了吧?”要是萬一真箇遇上了詐屍妖變的邪祟,他這條命不就得結果在了這裏?他身邊這個瘋子,也沒啥降妖伏魔的本領,沒準兒到時候還能引鬼上身,瘋癲無狀!
“……要不,本少先進去瞧瞧?”
瘋少這一提議,贏得了大探長雙手雙腳的贊同。於是乎,胡大探長畫地為牢,站在原地目送瘋少一步步走向內宅。
紙窗里晃動着人影的那間屋子,房門虛掩着,房裏頭飄出些聲響,似是一個女子在低柔婉轉地吟唱,只是吟着調,未唱出詞兒來,卻極是好聽,誘得走到門口的鳳流,渾然忘了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屋子裏頭光線不明,窗戶都關着,幽暗之中,透出陣陣胭脂香味,芬芳濃郁,引得鳳流的目光落向屏風一側。
絹質半透明的屏風,掩映着一抹窈窕身影,一個披着長發的女子,正在屏風後面更衣。此刻似是聽到了腳步聲,隔着屏風正往外看,模糊地看到自家屋子裏竟來了個不速之客,——有人連門都不敲一下,就擅自闖進來!
女子似是吃了一驚,從屏風一側稍稍探出身來,看了看鳳流。
鳳流一眼就看到她僅着褻衣,透明薄紗里藕色的薄嫩肚兜,渾圓的香肩、俏凸的鎖骨,汗津津的粘了幾綹長發在白皙頸項,香艷流融。
“痴娘?”鳳流輕喚。
掩在屏風一側的女子,露着半張水嫩兒的臉盤,眉眼彎彎地笑,一隻眸子流波蕩漾中,似春光嫵媚,烏眸、紅唇、冰肌,就在這暗室幽香之中,竟流出幾分妖冶。
“正是奴家。”
女子應聲了,說話時的聲音卻與吟唱時的聲音有些不同,她的語聲顯得慵懶而略微沙啞,十分性感,也是極好聽的。
鳳流卻聽得微訝:那晚來尋他的痴娘,聲音是嬌嗔帶笑的,而這女子說話時的聲音,更多了幾許撩人的意味。
“此處是女眷內宅,閣下是如何進來的?”女子竟是處變不驚的,僅是應個聲兒的工夫,就從屏風後頭披衣走出來,定睛打量起房中來客,而後,似是隱隱猜到了什麼,她頗感意外地問:“可是瘋少?”
小鎮上,認得瘋少的女子多得去了,他自是無法逐一記下。此間女主人卻已認出了他,她目閃異彩,緩步上前,“真是稀客呀!瘋少你居然會來這裏,來找我?”
“痴娘……”鳳流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欲言又止,只是多看了她兩眼,而後,竟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他疾步走出這個房間,輕輕帶上房門后,在門外停頓了一下,才沖門裏的女人說了一句:“丁兄喚你來前樓待客。”
“瘋少!”房中女人又生氣又納悶,卻沒能喚住瘋少。這人一瘋起來,真是毫無規矩,十分無狀!也不怕唐突了佳人,對那一聲喚,置若罔聞,他疾步穿入庭院,折回探長面前,稍作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