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寒而慄
或許是誤會陶沝此番不想回府的原因是不想見到完顏氏和衾璇她們,九九並沒有強求,稍稍遲疑了一會兒便很快順了她的意思。
接下來的日子裏,康熙一行人果然如九九所說的那樣於第二天就抵達了京城,而太子的婚禮事宜也被大肆操辦起來,婚期就定在十日後。
婚禮當天。
小廝毛太一大早就盡職盡責地跑來陶沝的廂房傳話:“福晉,九爺說他下朝後便會直接過來這裏,請您換好衣服到前殿等他!”
小丫鬟芷毓開門出去幫陶沝應了聲,又立刻返回裏屋為陶沝梳妝打扮,嘴裏還不忘嘮叨:“福晉,外面落雪了,您今兒個出去可得多添些衣服啊……”
“知道了!”陶沝朝她點點頭,一動不動地坐在梳妝枱前任由對方為自己裝扮,內心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去年剛穿來清朝的那會兒,也是在一個落雪天進的皇宮,而且那時伺候她的綠綺也說過同樣要她添衣的話,只可惜,不過短短一年,已是物是人非了……
眼瞼垂落。
陶沝在心裏無聲搖頭,試圖甩去從前的這段記憶。直到現在,她仍不肯相信綠綺竟然背叛了她,難道,那所謂“一仆不侍二主”的“忠心”就真的這麼重要嗎?
正當她這邊胡思亂想着,芷毓那廂已手法嫻熟地替她挽好了髮髻,上好了粉妝,陶沝往鏡子裏細細一瞧,眼前頓時一亮。芷毓果然手巧,她整個人這會兒的氣色不僅看上去比以往好了許多,就連原本只算清秀的五官也被修飾得格外精緻,襯着大紅軟緞的福晉裝和火紅色的狐皮斗篷,更顯得艷光照人。
待收拾妥當,兩人推開房門準備前往正殿明間,誰料外邊的冷風立刻卷着雪花呼嘯而來,狠狠扑打在兩人的臉上,陶沝見狀不由地拉緊了身上的那件狐皮斗篷。順帶把手裏的暖爐也抱得牢牢的。芷毓也回屋添了一件素藍夾襖,方才打起傘,小心翼翼地遮着陶沝往外走。
雪下得很大,如羽毛般的雪花在天空中紛紛揚揚地漫天飛舞。
陶沝默默仰頭望天。
選在這個飄雪的日子裏娶親,亦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娶親當日恰逢落雪,實在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她曾經就無數次期盼過自己將來結婚的那一天也能下一場大雪……只可惜,今日嫁人的那個並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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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來到正殿明間,守門的小太監幫着掀起了門帘,陶沝邁步入內,卻在繞過那座紫檀屏風時,意外地看到了一幕曾經熟悉的畫面——
西牆靠窗的矮榻上坐着一名盛裝打扮的女子,身上穿着石青色牡丹團花紋的緞袍,外面還披着一件價格不菲的純白色狐皮斗篷。那扇步步錦支摘窗敞開着,女子原本正在隔窗看雪,聽到有人進來,立刻轉頭望向門邊,而後,她梨頰微渦,沖剛進門的陶沝盈盈淺笑……
那女子正是八福晉。
一切都似曾相識……
恍惚間,差點讓陶沝以為自己再度穿越了時空,記得一年前,她初次入宮面見宜妃時,所看到的就是眼前這幕畫面。
“原來是妹妹來了!”八福晉笑語嫣然地熱情沖她招呼,彷彿兩人之前的恩怨早已一筆勾銷。“妹妹站在門邊做什麼?快進來坐啊!”
“……”儘管八福晉這會兒有心示好,但陶沝現階段卻暫時還未能擁有寬宏大量的氣度來原諒她,這傢伙差點下毒害死傾城,她是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遲早有一天,她定會為傾城討回公道。所以,她此刻做出的本能反應就是抬腳轉身,不巧,就在這時,宜妃卻由仙蕊等人扶着從內殿走了出來,見到陶沝,亦是一笑,伸手朝她招呼道:“璇兒也來了,快過來坐!”
礙於宜妃的面子,陶沝原本打算離去的步子最終停在了門邊。她深吸了口氣,重新轉身,勉強堆起笑臉走到宜妃和八福晉跟前分別請了安,然後在自己以往慣常坐的那張椅子上落了座,低頭不語。
宜妃命人去上茶點,而八福晉則趁機在一旁挑起話題,雖然這番話是她看着宜妃說的,但聽意思卻像是有意在和陶沝套近乎:“妹妹還是這般多禮!明明進宮的日子都已經不短了,但每次遇見妹妹,妹妹都一如既往地對瑾嫙恭敬有加,總是讓瑾嫙忍不住回想起第一次在這宮裏見到妹妹時的情景……”
“是啊,若瑾嫙你不提,本宮都差點忘了……”八福晉的這番話顯然觸動了三人的記憶,宜妃那廂立刻也跟着感嘆起來,“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都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陶沝沒作聲,但心裏卻在暗暗猜測八福晉說這話的真實用意。直覺告訴她,對方今日絕不是單純地來敘舊這麼簡單。
見她沉默,八福晉的那雙明眸中瞬間閃過一道厲光,但轉眼便消失無蹤,而後,她又繼續含笑着沖宜妃發問:“聽說妹妹近日來都待在宮中照顧姑姑?”問完,見宜妃點頭,又順勢朝陶沝這邊睇了一眼,語帶雙關道:“如此,那還真是辛苦妹妹了……”
聞言,陶沝終於抬起頭,卻正巧對上八福晉投來的探究視線。她當場猶疑了一會兒,又轉過臉去瞅了瞅高座上的宜妃,方才恭敬答話:“謝八嫂關心!服侍娘娘一事本來就是董鄂應該做的,談不上有何辛苦!”
聽到這話,八福晉臉上也笑得愈發動容:“妹妹說的是!不過妹妹這麼久沒回去過,想必表哥一定在府里等急了吧?”
她說這話的語氣帶着一抹不易察覺的嘲諷味道。陶沝聽得再度一怔,還沒等回神,宜妃那廂已搶在她前頭替她做了回答:“這孩子就是老實乖巧!老九先前已經來宮裏提了好幾次,我也勸了她幾次,她都不肯回去……”話到這裏,她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笑着沖陶沝招了招手:“對了,我前兒個還聽胤祺提起,璇兒手上好像戴了一個價值不菲的鐲子……額娘先前病着,一直都沒注意,這會兒過來讓額娘瞧瞧……”
陶沝愣了愣,趕緊起身走到宜妃跟前,低頭慢慢擼起右手的衣袖,露出了戴在腕上的那隻桃花玉鐲——
“這鐲子是九爺給的,他說……這次是他親自挑的!”她這話說得小心翼翼,頭也一直垂得低低的,但眼角的餘光卻在時不時地偷偷注意着八福晉的反應。
宜妃似乎對她的這番回答表現得相當滿意,臉上亦是笑容滿滿:“這的確算是件罕物!額娘活了這麼久,卻也不曾見過幾件相似的器物……老九他這回果然有心了!”
“看來表哥對妹妹還真是無比疼愛!”聽出宜妃此番是在意有所指,八福晉那廂倒並沒有表露出什麼特別的不滿,反而還繼續在一旁笑着接茬。不過下一秒,陶沝就徹底明白了她的真正意圖。“之前我還以為是因為表哥很快又要娶親了,所以妹妹才會一直在宮裏躲着不回府,現在看來,倒是瑾嫙多慮了……”
她這番看似不經意的自我解嘲無疑像是一枚重磅炸彈,直接炸得其餘兩人身心巨震。宜妃臉色立馬一變,厲聲沖八福晉問道:“你說老九要娶親,這是怎麼一回事?”
“姑姑難道還沒聽說嗎?我還以為妹妹已經告訴過你了……”八福晉擺出一臉無辜狀反問,略帶深意的眼光在陶沝和宜妃兩人臉上來回打了個轉,方才詳細解釋起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的語氣雖然已盡量保持平靜,但聽在陶沝耳朵里,卻怎麼聽怎麼都像是在幸災樂禍。
“不知姑姑可曾聽說,先前表哥府里有名女子趁表哥酒醉時,乘隙爬上了表哥的床……”
“哼,這件事本宮自然聽說了——”不等八福晉把話說完,宜妃這廂已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的話,冷哼道:“老九他怎會如此糊塗,這種處心積慮、不擇手段上位的卑賤奴才,又怎可輕易娶她入門?”
八福晉顯然沒想到宜妃此次的反應竟會如此激烈,滯了好半天才想起要為九九辯解:“姑姑有所不知,她前些日子裏已被診斷出懷了表哥的孩子,所以表哥才會……”
“哼——懷了孩子又如何?”宜妃還是一臉不屑。“開枝散葉是一回事,但也不能什麼樣的女人都娶進門,尤其是這種一心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女子,眼下若真是讓她進了府,日後還不鬧得整個府邸都雞飛狗跳?!”
此語一出,陶沝頓時懵住了,她萬萬沒想到宜妃居然還是挺有原則的。按理說,為人父母者在聽到女方已經懷胎時,通常不是都會秉承“奉子成婚”的戲碼嗎?可是這位宜妃娘娘現在卻偏偏做出了一個不合乎常理的決定……她究竟是真的不想讓九九娶這門親,還是只是在配合八福晉唱黑臉?
和陶沝一樣,八福晉這會子也被宜妃的一番論調聽傻了眼,顯然宜妃今次會阻撓得這般強烈亦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但她仍然不死心地繼續追問:“倘若那女子肚子裏懷的是男丁,姑姑也要如此反對嗎?”頓了頓,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語氣鄭重地再補充強調一句,“聽太醫說,她肚子裏那個極有可能會是個男丁!”
“男丁?”聽到這話,宜妃的眼光終於不自覺地閃了閃,但也只是一瞬,跟着便又立刻恢復了剛才的冷情。“哼——那就等她真生出個男丁來再行商論!”
她說著,又轉頭重新看向陶沝,氣勢十足地沖其出言保證:“璇兒你放心,這件事情,額娘一定會替你做主,不會叫你受了這個委屈的!”
吔?!
陶沝斷沒想到宜妃這次會真的選擇站在自己這邊,聽她這樣一說,當下心裏頗有些受寵若驚,正要出聲謝恩,誰料那位八福晉又瞅准機會先一步奪過了發言權:“不!姑姑錯怪表哥了!姑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那名女子的身份並非一般的下人那麼簡單!瑾嫙聽說,那女子好像和妹妹有些關係……”
她一面說,一面有意無意地將目光掃向陶沝,染在嘴角的嘲諷意味也比剛才更加明顯。
“你說什麼?”宜妃聽罷當場愣住,繼而順着她的眼光看向陶沝,眉心緊皺:“璇兒,你究竟瞞了本宮什麼?”
“……”這話問得陶沝一陣啞然。剛才那種受寵若驚之感頃刻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不寒而慄。
八福晉說剛才那話的意思,難道竟是打算將她真正的身份當著宜妃的面捅破嗎?
她和衾璇真正的身份,一直都是她最大的禁忌,一旦被拆穿,她一定必死無疑。她不敢、也不奢望宜妃會在得知事情真相后還能繼續站在她這邊!
她曾以為,八爺黨這邊的人就算知曉真相,至少也會因為顧及九九的關係而選擇保守秘密,但現在看來,這位八福晉顯然並不這麼想……
她不知道八福晉究竟知道了多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那位八阿哥的意思……因為八爺黨三人中最有可能告訴八福晉真相的,就是他!
他們……真的要置她於死地嗎?
見她久久不吭聲,宜妃的臉色也因此變得愈發難看。她轉頭繼續沖八福晉追問:“瑾嫙你說,那女子到底是什麼身份?”
“姑姑莫氣,瑾嫙也只是聽說,那名女子好像也是都統府里的小姐,而且還是衾璇妹妹同父異母的親姐妹!”
八福晉嘴裏雖然勸着宜妃莫氣,但跟在後面說出的那些話卻讓後者不得不再度驚怔當場——
“什麼?”宜妃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頭看向陶沝,厲聲喝道:“璇兒,這是真的?!”
“這……”
還沒等陶沝下定決心開口作答,外面已適時響起了一聲公鴨嗓的通報:“九阿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