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此情可待成追憶

11.此情可待成追憶

此語一出,師兄的眼光頓時不由自主地一閃,繼而臉色平靜地深深凝視着她,半天沒作聲,也不知道是因為不想回答,還是因為完全沒料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而使得腦筋有些轉不過彎。

陶沝等了一會兒,見師兄並沒有要接她話的意思,當即咬了咬嘴唇,隨後又自顧自地往下追問:“……可是,這明明就是個很無禮很任性的要求不是嗎?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根本就是常人無法做到的……難道師兄你一點也不覺得,我當時說的其實只是一句玩笑話嗎?”

她這話的口氣與其說是在反問,倒不如說是在指責,卻偏偏聲音又輕柔得仿若夢囈。

聞言,師兄臉上的神色不自覺地僵了僵。雖然他依舊沒有出聲回應,但看向陶沝的目光卻已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而陶沝這廂也始終保持着垂頭的姿勢,並不敢直視師兄的眼睛。

她仍舊用那種好像做夢一樣的語調平靜陳述:

“我真的從未想過師兄你會真的送我過來,而且,毫無預兆……剛來的時候,我天天都想念着師兄的,我好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個虛幻的夢境,希望師兄你有一天會出現在我面前,把我帶回去……我一直都很用心地祈禱,用師兄你給我的那條項鏈,可是……”

話到這裏,陶沝有些哽咽地頓了頓,語氣也透出一絲明顯的哀傷——

“無論我怎樣虔誠祈禱,這個願望卻始終都沒有實現……”

伴隨她的話音,飄零的雪花依舊簌簌而落,空氣中也呼嘯着一股忽如其來的凜冽。

“我還嘗試了各種方法想要回去,但可惜,那些最後也都沒有成功,哪怕,我和那人一樣跳了水……”

或許是因為冷,陶沝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彷彿已被周圍的落雪聲蓋住了——

“我以為自己回不去了……所以我想,如果我註定以後要一直留在這裏的話,那我就勢必得忘記以前的一切,忘記師兄,也忘記其他人……”

說到這裏,她突然笑了,笑得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可是,在我真的這樣下定決心之後,師兄你卻又意外出現了……你看,老天總是喜歡與人做對呢……”

“陶沝……”也不知是不是覺察到她此刻的表情和語氣頗有些古怪,師兄臉上的神情明顯有些動容。

陶沝卻沒應聲,彷彿忽然間陷入了失語的境地,下一秒,她猛地抬起頭,眼神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師兄,話里行間流轉出一絲淡淡入骨的寒意:“……為什麼?就讓我永遠死心不好嗎?為什麼你還要來?既然要來,為什麼又要來得這麼晚?”

她如連珠炮似地一口氣沖他吼完,停了停,又莫名放軟了語氣,一字一頓:“難道說,這是師兄在考驗我嗎?”

“……”師兄沒答話,如碧玉般晶亮的眼眸里閃爍出明顯的心疼,隱隱的,還有一抹不易令人察覺的懊悔。

陶沝定定凝視着他,語氣再一次放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大概是輸了……”

她這句話顯然包含着另一層兩人都能聽懂的深意,師兄的神色明顯一黯,卻依舊保持着沉默,而與此同時,陶沝的臉上也跟着閃過一抹猶豫不決,但她最終還是咬了咬牙,繼續往下道:

“因為現在的我,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即使,即使師兄你說我沒有變,但我自己卻是清楚的,我這裏……”她慢慢指向自己的心口,“……已經變了,真的變了……因為——”

……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最後這八個字,陶沝並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因為師兄趕在這之前先一步反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後也不等她反應,便迅速拉着她躲到了宮道旁的太平缸之後——

不遠處,有輕微的腳步聲正往他們這邊移動,應該是有什麼人過來了!

會是誰呢?!

陶沝滿腹狐疑地暗暗猜測,但由於此刻被師兄捂住了嘴且護在懷裏的關係,她並不敢亂動,只能瞪大眼睛偷偷從僅有的縫隙里向外張望——

印入她眼帘的是一張不算太陌生的面孔,如果陶沝沒記錯的話,他應該就是四阿哥身邊的貼身奴才高無庸!

他打着傘一路急匆匆地往前走着,且中途不住地左顧右盼,臉上的神情頗有些緊張,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陶沝本能地咬住下唇,而這一動作也不可避免地讓她的唇瓣直接貼到了師兄的手心。師兄的手心很涼,涼得讓陶沝整個人在短短一瞬間就莫名停滯了呼吸,連心跳也變得如水一般靜止——

不應該啊……

如若是在以前,她每次靠師兄這麼近的時候,心跳都會如傳說中的小鹿般拚命亂撞,呼吸也會變得異常急促紊亂,可為何現在,她卻變得如此平靜,平靜得甚至有些過分……

腳步聲逐漸遠去。那位高無庸顯然並沒有發現宮道旁還有另外兩個人的存在。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兩人的視野範圍內,又過了好一會兒,躲在太平缸后的陶沝和師兄卻仍舊沒有任何動靜,傘被收在一邊,但兩人卻任憑大片大片的雪花打在自己身上,誰都沒有去打開它的意思。

師兄甚至連捂住陶沝嘴巴的那隻手也沒有鬆開。

時間忽然變得無比漫長,簌簌的落雪聲也彷彿化成了一道寂寞的背景音。

果然,有些東西是真的變了……

不管她剛才有沒有把最後那句話說出來,其實師兄都是可以感覺得到的……

他們兩人之間,已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就在這短暫的靜寂之中,又有一陣腳步聲從遠處踏雪而來。不過這回則是從高無庸剛才離去的方向傳來的。

陶沝原以為他是去而復返,但下一秒卻發現這次出現的人竟然是十四阿哥。

他身邊並沒有跟人,一路都保持着低頭皺眉的姿勢,好像是在思考什麼重要的事情。

陶沝生怕他會發現自己和師兄的存在,幾乎是當場屏住了呼吸,只瞪大眼睛無聲地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好在十四阿哥今次的注意力似乎始終都集中在他所思考的事情上,直至走到前方轉角處才突然停了下來。陶沝嚇了一跳,還以為被他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沒想到他只是站在轉角處停了停,往毓慶宮方向幽幽看了一眼,然後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錫慶門,往寧壽宮方向走了。

陶沝有些意外,但同時也覺得這是她和師兄兩人的絕佳開溜機會,否則他們若再在這裏呆下去,還指不定會遇到誰呢!

這樣想着,陶沝立刻回頭看向師兄,不料師兄這會兒也正專註得將目光定定停留在她臉上。陶沝本能地一愣,而師兄那廂見她轉過臉去,心中亦像是早已猜到了她此刻想說的話,先她一步開了口:“好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你趕快回去吧!別叫其他人發現了……”

他邊說邊鬆開了方才捂住陶沝嘴的那隻手,臉上的神情也一掃之前的失意,又重新換上了以往的溫和笑容。

陶沝張張嘴,下意識地想要作出回應,但話到嘴邊,卻忽然又怎麼也說不出口。

師兄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抬手替她理了理額前的碎發,淺笑出聲:“放心,我不會不告而別的!”

他說著站起身,將唯一的那柄油紙傘打開,並將傘柄塞到了陶沝手裏,然後轉身冒雪離去。

錦白色的長衫翩翩,幾乎與周圍的白雪融為一色。不失風雅,卻也添了幾分凄涼之意。

陶沝很想開口留住師兄,可是最終卻隻眼望着師兄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喉嚨里則連一個音也發不出。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來挽留,或者應該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這個資格來挽留,在差點說出那句自己愛上別人的話之後,她或許已經沒有了挽留的資格,即便師兄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就這樣,陶沝在雪中默默站了許久,目不轉睛地凝望着師兄方才離去、但此刻已空無一人的宮道怔怔發獃,直到她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快被四周的寒氣徹底凍住了,這才緩過神來想起自己還要返回毓慶宮。

陶沝長長地嘆了口氣,沿着宮道慢慢往回走。剛經過適才的拐彎處,迎面便匆匆走來一行人,為首的便是一身粉色側福晉裝的菡蕊——

“你剛才不是一直跟着爺的嗎?怎麼會不知道他現在去哪兒了?”

菡蕊這會兒的臉色明顯不太好看,連帶語氣也夾雜着些許氣急敗壞的味道。小宮女燕兒緊跟其側悶頭不吭聲,而跟在另一側的則是十四阿哥的貼身小太監達順。

也不等她把話說完,達順已急急接過菡蕊的話茬往下道:“回側福晉的話,剛才十四爺讓奴才把弘暉阿哥送回來的時候,只說他還有其他事要辦,但並未交代是何事,所以奴才真的不清楚他現在究竟是去哪了?”

“那……”菡蕊似是想要再繼續追問,但還沒等她開口,後方又跳出一個熟悉的女聲插話,是如今身份已與菡蕊同為側福晉的如芸。

“……爺會不會是去德妃娘娘那兒了?”

此語一出,走在前邊的菡蕊和達順皆是一滯,繼而不約而同地雙雙回頭瞅了如芸一眼,緊接着,達順率先將詢問的目光轉投向菡蕊,似是在徵求她的意見。

菡蕊見狀微微皺了皺眉,正要點頭應允,誰料才一轉頭,便一眼瞧見陶沝就站在前方不遠。

四目相對,雙方臉上的神情均是一僵,各自的腳步也隨之當場頓住。

無聲的對峙。冰涼刺骨的空氣中忽然交織出一道熾熱的火光。

菡蕊目不轉睛地死死盯着陶沝的臉,眼眸中原本充斥的那份擔憂和急躁瞬間化為了滿滿的不屑和嘲諷。而這一突如其來的靜寂也讓在場其他人先後發現了陶沝的存在。眾人齊齊停步朝她行注目禮,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各自不一。

預感到極可能有一場無聊的鬧劇將要發生在自己眼前,陶沝內心幾乎有種想要立刻掉頭離開的衝動。然而可惜的是,上天並未能讓她如願——

“九嫂請留步!不知九嫂可否告知,十四爺今次又去了哪裏?”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此刻的逃跑意圖,原本靜立在原地的菡蕊突然領着眾人邁步上前,不失時機地攔住了陶沝的所有去路。

陶沝自然聽出她這句話里重重強調的那個“又”字,心中頓時一凜,直覺不妙,但她臉上依舊強裝鎮定:“十四弟妹說笑了!董鄂今日壓根兒就沒見過十四爺,又怎麼可能知道十四爺去哪了?”

菡蕊聞言冷笑,語氣卻是溫婉如常:“九嫂當真不知?”頓一下,又語帶譏諷地再添一句:“……還是說,九嫂其實是知道的,只是不能告訴菡蕊?”

“……”就沖這句話,即便知道都不可能會告訴你!

陶沝在心中暗暗腹誹,不過面上卻佯裝狐疑地反問:“十四弟妹這話何意?董鄂自然是真的不知道!”

“哼——”菡蕊聽罷再度冷笑,話里的嘲諷之意絲毫不減。“菡蕊絕對沒有質疑九嫂的意思,就是怕有些人心口不一……”

“十四弟妹請放心!”聽她這樣一說,陶沝也跟着揚唇淺笑,回話的口氣不含半點心虛和怯懦。“董鄂答應過的事,一定會說到做到!不過——”她故意停了停,拉長聲調一字一頓,“董鄂好像也說過,倘若有人一再挑釁,對董鄂咄咄相逼,董鄂也不介意——玉、石、俱、焚!”

陶沝重重咬了最後那四個字的音,且目光也毫不避讓地直直迎向菡蕊,她相信後者一定會明白她的個中深意。

果然,菡蕊聽到這話后神色當場一變,旋即又迅速恢復了正常——

“九嫂多慮了,菡蕊自然是相信九嫂的!”她不冷不熱地朝陶沝拋來這樣一句話,然後目光凌厲地掃一眼身後的眾人,直接下令:“我們走,去永和宮!”

說完,她已趾高氣昂地率先邁步向前。一旁的小宮女燕兒見狀緊緊跟隨,在經過陶沝身邊時,她把頭低得要多低有多低,完全不敢抬頭看陶沝一眼。

小太監達順和如芸等人也跟在她們兩人之後從陶沝面前依次經過。達順此番看向陶沝的表情異常複雜,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無聲離開了。而如芸的表現就更詭異了,她也和燕兒一樣死死地低着頭,從頭到尾都不敢拿正眼瞧陶沝。

陶沝面目表情地目送着這一行人慢慢遠去。正要邁步繼續朝前走,前方忽然又匆匆走來一個粉杏色的熟悉身影,是九公主巧巧。

她一見陶沝就立刻飛奔過來,抓住陶沝的手一陣猛搖:“桃子,你可算回來了!我正要去寧壽宮找你呢!太子哥哥那兒出事了——”

出事?陶沝心中當場一驚。“出了什麼事?該不會是太子爺他……”真的喝下毒酒了吧?

該死!他不會真的那麼傻吧?傾城剛才不是還說過她今日的鬧場應該會讓他放棄初衷、另尋出路的嗎?難道……傾城猜錯了?!

“不,不是太子哥哥,是那位唐佳氏格格——”還不等陶沝把話說完,巧巧那廂便已急急出聲,直接否決了她的猜測。“——她中毒了!”

“什麼?!”陶沝這下更加震驚。難道,所謂的另找出路就是讓別人代替他中毒?!

可這樣一來,唐佳氏豈不是很無辜?!

不容陶沝多想,巧巧又繼續往下道:“我聽說,那些人原本應該是想毒害太子哥哥的,所以就在太子哥哥的酒里下了毒,沒想到喜娘拿錯了酒杯,所以唐佳氏格格才……”

拿錯酒杯?就這麼簡單?

陶沝心中有些生疑,但一時也無法肯定這究竟是真的陰錯陽差還是某人的刻意安排。於是,她決定拉着巧巧回毓慶宮查看究竟。

剛走到前星門外,兩人便意外碰到了正從裏面走出來四阿哥和弘暉。陶沝正要上前請安,誰料弘暉這次一見她就立刻露出一副厭惡至極的表情,並迅速躲到了四阿哥身後。緊接着,他又從後面探出半個腦袋,衝著陶沝大聲叫囂:“壞女人,你走開,不要靠近我!”

雖然他之前也經常稱呼陶沝這個名號,但基本上都以開玩笑居多,而今日的這聲“壞女人”,陶沝聽得出,他絕對是真心的!真心對她感到厭惡!

陶沝回不過神,直接愣在了當場,而弘暉也伺機強扯着四阿哥離開了。四阿哥離去前淡淡地瞥了陶沝一眼,似是在詢問她這當中的緣由,陶沝輕輕搖了搖頭。

待他們走遠,一旁的巧巧忍不住插話追問:“桃子,你和他……又鬧彆扭了?”

陶沝知道這個“他”是指弘暉,可是她也不明白後者為何會突然這樣對她。按理,他和她之間的關係早就已經緩和了,難道,是有什麼人又從中挑撥了?否則,他對她的態度又怎會突然間變得如此古怪?

見她擰眉沉思,巧巧也不再多問,直接拉着她跑進了第二進院的惇本殿。此時此刻,前殿大廳——包括東西兩邊配殿裏幾乎已沒剩下了多少人。

陶沝正暗自疑惑剛才還滿聚一堂的一眾人怎麼一出事就走得這麼快,卻見身旁的巧巧並不停步,仍拉着她繼續往後跑,一直跑到第三進院的毓慶宮正殿。

院內西側的一間圍房外眼下正擠滿了人。有好多太監宮女端着巾帕熱水不停地進進出出。

而其中那個裹着一襲大紅色喜服、滿臉焦慮守在門外的身影正是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

沒來由的,陶沝的目光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聚焦在了他的臉上,怎樣都無法移開——

她想從他此刻的表情中找出些許蛛絲馬跡,來證明這場鬧劇,到底是不是他一手策劃的——如果是,那麼唐佳氏最後肯定會安然無恙,他也無需真的擔憂;而如果不是,那情況就嚴重了!因為這說明,在這皇宮裏,是真的還有別人想要害他!

但可惜,也不知是這位太子殿下演技太好,還是他此刻是真的真情流露,陶沝從他臉上看到的,是一種絕對切切實實的擔憂情緒,隱隱的,還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

難道,這真不是他下的手?!

意識到這點,陶沝驀地怔在當場。如此一來,那她之前的第二個假設就成立了——宮裏果然還有別人想要毒害他!

會是誰呢?

膽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在這場婚宴上投毒,恐怕其背後的權利地位一定不小吧?而且,一定是與太子一黨有着極密切的利益衝突關係!

陶沝所能想到的合適人選就是今日來參宴的各位皇阿哥,只有他們,才有毒害太子的最直接動機。可是,既然她都能想到這點,別人肯定也能想到,難道,那位投毒者就不怕自己的身份被暴露嗎?

正想着,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高亢的公鴨嗓音——

“皇上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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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宮棄嫡(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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