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番外一:三年後(一)
正是七月,烈日如火,陸季遲翹着二郎腿靠坐在四角放置了冰盆的馬車裏,慢悠悠地往工部晃去。
馬車寬大舒適,四周墜了銅鈴,風一吹,叮噹作響,清脆悅耳,打破了夏日午後的沉悶與燥意。
陸季遲隨手拿起小案几上的冰鎮酸梅湯喝了一口,本就不錯的心情被那酸甜的涼意沖得越發愉悅了幾分。
自打成親之後,他這小日子就越過越美了。不必再提心弔膽,不必再小心翼翼,每天按時去工部點個卯,有活就幹活,沒活就回家陪媳婦兒,偶爾叫上好基友幾家出去游個山玩個水,再時不時進宮蹭個飯搶點寶貝什麼的,簡直比神仙還快活。
當然煩惱也不是沒有,不過晉王殿下向來知足樂觀,並不把這些小磨小難放在心上。
“殿下,到了。”
“嗯。”伸了個懶腰直起身,陸季遲撩開了馬車帘子。
剛探頭就被迎面撲來的熱浪沖得腦袋一暈,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與稚嫩,面容越發英俊明朗的青年嘖嘖兩聲,抬手擋着眼睛跳下了馬車。
剛站定,身後便傳來了一聲不大明顯的冷哼。
陸季遲回頭一看,就見新上任沒多久的工部左侍郎趙文光正一臉刻板,眼神不屑地看着自己。
這傢伙出身清流世家,性格剛正,脾氣固執,平日裏最見不得人行事驕奢,也最看不起陸季遲這種看起來沒什麼本事,派頭卻不小的權貴子弟。因此每每見了陸季遲都要抬着下巴冷哼一聲,以此表達自己的不喜和不畏權貴的高潔品質。
不過他脾氣雖臭,卻是個有真本事的。調進京城之前在地方上也做了不少實事,為此幾度遇險,甚至差點連一家老小都搭進去了。因着這個,陸季遲也不跟他計較,反正這傢伙看他再不爽也不敢撲上來咬他,最多就是對着他哼哼幾聲,再附送幾個大白眼罷了。
至於公務上,趙文光剛進工部才五六天,最近工部里又沒什麼大事,兩人還沒什麼機會杠上。不過論官職,他到底是自己的上峰,所以陸季遲還是笑呵呵地點了一下頭,主動打招呼道:“趙大人。”
趙文光是走路過來的,趙府離得又遠,這一路大太陽的,差點沒把他晒成人干。
“晉王殿下,”擦了擦滿腦袋的汗,這年約四十的中年眼皮一掀,以讓人挑不出錯的姿態行了個禮,而後才語氣譏諷道,“殿下好享受,不知道的人還當殿下是來遊玩的呢。”
陸季遲也不生氣,只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趙大人每回看到本王這馬車就要刺一句,不知道的人該以為大人嫉妒本王家中富裕,又家有賢妻了。”
家中富裕就算了,還非要加個家有賢妻什麼,這分明是在嘲笑他昨天因為新納的妾室被家中夫人狠抽了一頓的事兒!
趙文光一張老臉頓時漲得通紅,呼呼喘着氣怒道:“你!簡直是胡說八道!”
“大人何必動怒,本王也不過是和大人一樣,好心提醒一句罷了。”陸季遲說著就樂呵呵地擺着手進門了,“這外頭太熱了,本王先進去了,大人請便啊。”
這倒霉晉王真是太討厭了!趙文光兀自惱怒了一會兒,也擦着汗進屋去了。
剛進門,還沒坐下,便有主事抱着一堆案卷跑了過來。趙文光喝了口茶穩下心神,開始翻看這兩年工部處理的大小事務,以便儘快地熟悉工部的辦事流程。
翻着翻着,他忽然驚詫地直起了身子,緊接着眉頭越皺越緊,越皺越緊,最後一拍案桌,冷笑着站了起來:“來人,把陸員外郎給本官叫進來!”
陸員外郎?
眾人皆是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
“大人,您說的是晉王殿下?”
“不然呢!”趙文光冷眼一斜。
“……哦。”他身邊的某個主事輕咳一聲,跑向不遠處的陸季遲,“晉王殿下,趙大人請您進去,說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陸季遲放下手裏的書冊,慢悠悠地晃了過來,“不知大人找我何事?”
“請殿下解釋解釋這是怎麼回事。”趙文光冷冷地指了指手中的案卷。
陸季遲拿起來一看,納悶了:“什麼怎麼回事?這文華殿是皇兄下旨讓我去修繕的,怎麼大人覺得這事兒不妥,有異議?”
文華殿是本朝開國皇帝專門建來放藏書的地方,有些年頭了,年初的時候春雨不停,文華殿某處漏了水,險些毀了裏頭的藏書,昭寧帝便下了旨,讓陸季遲帶人將整個宮殿修繕一下。
這是個很小的任務,陸季遲很快就搞定了,什麼挫折也沒遇到。
“修繕之事沒什麼不妥,”趙文光沉着臉說,“可這花費上,為何竟比正常情況多出了整整一倍?!”
“自然是因為所用材料比往常要好。”文華殿裏藏書千萬,修繕的重點就在防潮、防水、防霉、防蛀這幾件事上。陸季遲結合古代工匠的智慧與現代技術,對其進行了進一步的加固,花費自然就比平時大了些,“這事兒我與陳大人稟報過,陳大人也是同意的。大人要是覺不妥,不妨等陳大人辦差回來問問陳大人。”
陳大人指的是工部右侍郎陳堅,前些時候奉命出京修河道去了。至於工部的老大余林安,聽說是最近身體不大好,告假了。這也是趙文光為什麼會一副“我是老大,你得給我個交代”的樣子——前面那兩人不在,這裏就屬他官職最高了。
“什麼材料花費竟這麼大,還請陸員外郎仔細給本官說一說。”趙文光板著臉說,“若是說不明白,那本官就只好請陛下來問了!”
“……”陸季遲嘴角抽搐地看着這顯然是覺得他藉著職務之便中飽私囊,貪污腐敗了的老頭兒,好半晌才嗤笑了一聲道,“材料清單都在這案卷上一一寫明了,趙大人要是眼神兒不好,找個人讀給你聽就是,本王還有事情要忙,可沒工夫給你當書童。”
看在他年紀不小了,又是個真心為民的好官的份兒上,陸季遲懶得與他計較,可這不代表他願意陪他玩找茬遊戲。因此說完這話,他就擺擺手走了。
趙文□□得鬍子都要豎起來了,思前想後一番,抱着一顆滾燙滾燙的忠心就進宮告狀去了——陛下啊!您那熊弟弟藉著辦差的機會貪了國庫里的錢啊!雖然這錢不算多,可這卻是欺君罔上的惡行啊!您可得好好查查這事兒,好好教訓教訓他,不然他以後肯定還會幹別的壞事的啊!
彼時昭寧帝正在陪大着肚子,即將生下二胎的楚皇后吃飯,聽說戶部左侍郎急吼吼地進了宮,說是有要事求見,難得愉悅的心情一下就被破壞了。
楚皇后這一胎懷得辛苦,他最近又忙得厲害,兩人好不容易得了空可以好好吃頓飯,又被人給攪和了。
不過不愉快歸不愉快,國事當前,他還是揉着額角把人給召了進來。
最近南方多雨,趙文光這麼著急,難道是哪裏又發生洪澇災害了?
剛這麼想着,趙文光就一臉憤怒地衝進來了。
然後,陛下就被打臉了。
“……修繕文華殿雖是小事,可背後之事卻不容小覷!請陛下下旨明察!”
昭寧帝:“……”
英明如他也實在想不到,趙文光口中十萬火急的大事竟是這個。
看着這慷慨激憤,口水都要噴出來了的老頭兒,年輕的帝王沉默許久,微笑着指了指門外:“滾。”
瞬間懵逼的趙文光:“……嗯?!”
***
一顆火熱的真心遭到了踐踏,趙文光十分委屈地滾蛋了。昭寧帝有點兒後悔招了這麼個棒槌回京,可想想他又臭又硬的脾氣下是一顆願意干實事的心,到底還是翻着白眼忍下了,只叫了陸季遲進宮,大手一揮道:“余林安得了重病,跟朕辭官了,你準備準備,接任工部尚書。”
自打進入工部之後就沒升過職,也沒想過要升職的陸季遲頓時就呆住了:“工部尚書?我?!”
“不是你還是朕么,”昭寧帝擺擺手,“行了,趕緊謝恩跪安吧,朕還有一堆摺子要批閱,沒時間跟你廢話。”
“不是……”陸季遲原地暈了一會兒,抬頭看着自家便宜哥哥,“好端端的,為什麼啊?”
雖說工部排在六部末尾,可那也是軍機要處,六部之一啊。工部尚書身為工部的老大,盯着這位置的人多了去了!他哥怎麼會突然把這位置交給他?
“什麼為什麼?”昭寧帝看了他一眼,“你在工部待了好幾年了,又是督造運河又是修建碼頭的出了不少力,論理早該往上走一走了,只是從前你只想幹活不想跟別人搶,朕也就沒提。可如今……”
想起趙文光針對熊弟弟的那些話,昭寧帝眼皮動了一下,隨口似的說,“趙文光是個臭脾氣的,又對你有成見,他要是壓在你頭上,你今後辦事就沒那麼方便了。”
陸季遲沒說話,半晌突然湊上前嘿嘿笑道:“皇兄這是怕我被那老頭兒欺負,要給我撐腰呢?”
昭寧帝手中筆一頓,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有這個功夫自作多情,不如多放點心思在子嗣上,這都三年了,你那王妃的肚子……”
陸季遲頓時就跳了起來:“才三年而已,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
臭小子,他還不是擔心他被人說閑話!
不對,他擔心這熊玩意兒做什麼?
昭寧帝差點維持不住自己臉上的笑容,沒好氣地指了指門口:“滾吧。”
陸季遲美滋滋地給了他一個“我知道你是口是心非”的眼神:“那這工部尚書的位置……”
昭寧帝看了他一眼。
“那我就不客氣了啊!”本來要拒絕的話,在對上這便宜哥哥的眼睛之後,不知怎麼就變了。陸季遲頓了頓,摸着鼻子道,“我肯定努力幫你打理好工部,不過萬一幹得不好,你也不能罰得太重啊,我身為親王,那也是要面子的……”
“還沒開始幹活呢就先給自己找退路了,”昭寧帝一下就氣笑了,“快滾快滾,朕看着你就頭疼!”
這樣隨意的語氣前些年陸季遲很少聽到,最近卻是聽得越來越多了,他咧着嘴巴嘿嘿一笑,心裏僅存的那點警惕也散了。
這便宜哥哥是個真正的明主,有容人之能,也有用人之能,他既然已經徹徹底底相信他,他又何必再自我拘束,委屈自己在趙文光這樣的棒槌手下討生活。
“皇兄,我還有最後一句話。”
昭寧帝:“……你最近話越來越多了。”
陸季遲嘿嘿一笑:“那皇兄聽是不聽?”
“……不聽你會走?”
“不會,”陸季遲樂了,隨即正了正神色,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臣弟此生,必傾自己所有之力,助皇兄定國□□,創盛世,迎千秋。”
昭寧帝一頓,慢慢道:“說到做到?”
陸季遲俯身:“萬死不辭。”
年輕的帝王沒有說話,半晌目光定定地笑了起來:“朕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