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chapter140
當彼得一世的青銅大鐘又一次敲響時,安娜翻了個身,朦朧之中感覺到一種陌生感。
她輕輕地眨了眨眼睛,在微弱的燭光中察覺到自己在躺椅上睡著了。
她起身先看了一下床鋪,空無一人,接着才穿着軟底拖鞋走出了卧室。
走廊處,書房裏面燭光的影子傾瀉在門口,門扉只是半掩着。
安娜猜測是卡列寧回來了。
她輕輕推開門,從並不甚明亮的光線中找到了卡列寧的身影。後者正在窗前,食指和中指之間彎曲着,夾着一支點燃了的煙,已燃盡約一半的模樣。
從安娜的方向看過去,倒是瞧不清對方此刻的神情,只是從忽明忽暗的煙頭中多少感受到了一絲煩悶。
“叩叩——”
安娜站直身體敲敲房門提醒自己的丈夫。
男人略微轉過身體看到她,神情怔愣,然後幾步走到書桌前掐滅了煙頭,同時放低了聲音問道:“怎麼醒了?”
“不知道,也許躺椅還是沒床舒服。”安娜走近對方輕笑了一聲回答道。
卡列寧從書桌邊走過來,自然地牽了安娜的指尖重新到窗戶邊才放開。
這個位置,仲夏的涼風已經把煙霧吹散,空氣清新不少。
“怎麼還不睡呢?”安娜反問道,觀察着卡列寧的神情。
“一些工作,還有,一點困擾。”卡列寧的前半句話語神情自若,後面卻輕輕皺眉。
“什麼困擾?”安娜也眉眼輕皺,神情里掠過一絲擔憂。
“你。”
“我?”
驚訝的神情浮現在她睜大的瞳孔處。
卡列寧輕輕撫摸自己的雙手,按壓着指節。
安娜注意到這個,雙手捧了過去,握住他的手,提醒他這個壞習慣。
卡列寧於是放鬆了雙手,但沒有掙脫對方的碰觸。
“我怎麼樣?”安娜抬眼再次問道。
“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事情想要告知我?”卡列寧躊躇道。
“什麼事?”安娜滿懷疑問再次詢問。
“令你煩心,或者困擾的事情。”卡列寧提醒。
安娜想了想,然後說:“倒是有一件,但也不算太煩人。”
“請說吧,安娜。”卡列寧舒了一口氣,神態又變得鎮定起來。
“請說吧。”他再次說道,神情鄭重。
安娜看到這一切后,歪歪頭,笑道:“真不是什麼大事兒,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話。”
卡列寧用眼神示意她,他的確想知道。
“傍晚的時候,李迪亞·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過來,讓我近段時間同她一起去福利院一趟,她想幫助那些孩子。”
“只有你們?”
“目前是的。”
“這件事為何令你困擾?”卡列寧緩緩問道,“據我所知,你一直有在捐助幾所福利院。”
“說是困擾也談不上。”安娜輕聲說道,不自覺的低垂眼眸。
“只是,總覺得這樣做是不夠的。我是說,一年當中,穿着華麗的衣服去露面幾次,總覺得只是在打擾他們的生活罷了。”
“要給他們一些東西也不是那麼簡單。”
“我們不可能救助所有的孩子,偶爾的幾次幫助最多讓他們能平安長大,但是之後的事情顯而易見的,”安娜搖搖頭,有些嘆息地說道,“不會有太多孩子能夠有很好的未來,我們都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就那麼一兩個,其餘的,他們也要有自己的人生。”
她說完之後抬眼看向卡列寧,又有些落寞地說:“也許我們現在可以給他們很多好的東西,但是面對那麼多華美的物質,卻沒有人能夠一直在他們身邊告訴他們,引導他們,我怕這反而會變成不好的事兒。”
“你的考慮是對的。”卡列寧沉思后低聲說。
“給與金錢容易,但教會一個人正確面對金錢的誘惑卻很難。”
“這就是父母的作用,父母是最基本的。”安娜喃喃道,目光看向窗外的星空,聯想到了什麼。
“可他們很不幸,有些是父母過世,有些是被拋棄,這意味着他們成長的過程中會比一般的孩子更艱難,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一直往正確的道路走的。”
卡列寧的視線落在安娜身上,她的神情落寞又帶着一絲坦然,這種矛盾的表情出現在她年輕的臉龐上,令他那顆自認為冷酷的心腸也隱隱作痛。
“如果他們需要一份力量,那我們總可以為他們盡一份綿薄之力。”
安娜收回目光有些怔愣地看向卡列寧,後者雙唇輕抿,神情柔和。
他微微抽出右手,輕輕撫摸安娜的髮絲。
“而你的考量也不無道理,我會同李迪亞·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談的,由政府出面也不是壞事,縱使他們還小,也是俄國的一份子,他們才是‘俄國未來的良心’。”
“這明明是她們誇你的話。”安娜輕笑着說道。
“我不是。”卡列寧搖搖頭否認道。
“人性是流動的,多面的,在力量的作用下,像河流和大海一樣隨時準備刷洗新的痕迹。但孩子不一樣,他們總有着好的可塑性。”
“那你知道你又被塑造成什麼樣了嗎?”安娜問道。
卡列寧沒有說話,但某種舒緩的神情已經浮現在他臉上。他知道那接下來的話語一定是屬於褒獎的範疇,而他對此已經不自覺的隱含期待。
一抹輕柔的笑意同時自安娜的臉上升起。
“您有一副好心腸哩,大人。”她親親熱熱地讚賞道。
“人都有感情,這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道德,那是崇高的選擇。”
一絲若有所思的、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隱藏在卡列寧的藍眼睛中。
“只有你是這樣認為的,因為你是我的妻子。”
“在我成為你的妻子之前,我就已經是這樣認為的。成為你的妻子之後,只是讓我更加肯定我對你的看法。”安娜微笑着說道。
“而且不止的。誰說只有我一個人這樣認為呢,就算認可你的人再少,現在總是有兩個了。”
“別忘了謝廖沙,親愛的亞力克塞,他可也是‘俄羅斯良心’的一份子呢,”安娜促狹地笑道,“雖然他很快就會長大的,但你永遠都不會是令他失望的父親的。”
卡列寧對此番話沒有多作評論,只是唇角翹起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
內心的鬱悶之氣消散,安娜很快又注意到了一件事。
“你的手指好像在蛻皮。什麼時候發生的?”安娜皺眉問道,雙手捧着對方的右手查看。
卡列寧順着她的視線看了一眼,“大概是昨天開始的。”
“會疼嗎?”
“不會。”
“會癢嗎?”
“不會。”
安娜又摸了摸卡列寧的整隻手,沒有汗漬,非常乾燥。
“你可能洗手太勤了。”她抿抿嘴說,“先塗點護手的東西試試,如果繼續糟糕的話,我想你得看下醫生。”
“不是什麼大問題,安娜。”
“也許吧,但先試試?”安娜眨眨眼睛問道,而卡列寧總是無法拒絕她這種眼神。
“好吧。”
這下輪到安娜牽着對方的手走進卧室了。
她從那張白蠟木做的梳妝枱中拿出一個金嵌鑽石花葉拉絲紋圓形粉盒,裏面是家庭醫生做的膏狀物,和護手霜有點像,味道淡雅,倒是不難聞。
安娜把卡列寧拉到窗前,避免蠟燭的味道影響膏體的味道。
而且夏夜的月光總是很好,能夠照亮不少地方。
她從盒子中用右手的無名指挖了點膏狀物,然後說:“伸手。”
卡列寧依言攤開右手。
“兩隻手。”安娜親昵的說著,抬頭看了一眼對方,“得預防。”
等卡列寧攤開兩手后,安娜又小聲說道:“畢竟是那麼好看的一雙手,可得保護好。”
這話語使得卡列寧微微發窘,但好在安娜沒再抬頭看他。
待安娜為他塗抹手指的時候,他也垂眸看了下自己的手,但不一會兒,卻被另一雙小手吸引了視線。
那白皙的小手在他手指上逡巡,尖尖的指頭有的時候彎曲着,有的時候攤開,指腹是最為綿軟的地方,像被貓的肉墊摩擦着,而手的主人卻毫無知覺。
“手背上也抹點吧。”
“好。”
手被輕輕地翻轉,面前的身影離開一下,然後又低着頭為他塗抹手背上乾燥的地方。
塗完之後還擺弄了一下。
“好了,多好看的一雙手呀。”
灰色的眸子看向他,亮亮的,眼角的弧度總是那麼柔和可親。
“你該睡覺了。”卡列寧放柔了嗓音說道。
“你呢?”
“還有一些草案,還得晚一點。”
“好吧。”
卡列寧走了幾步看到安娜還沒離開。
“怎麼還不去睡?”
安娜眨眨眼睛,對方卻不為所動。
她笑了一下,雙手背在身後小步走過來,貼近他的胸膛再輕輕抬頭。
“嘿,亞力克塞,你忘了件事。”
“什麼?”卡列寧疑惑地微微皺眉。
“這個。”
安娜吻了吻對方的嘴角,雙眼裏像是裝了一片包裹着卡列寧的藍色星空。
“晚安吻。”
她微微笑着,嘴角翹起,嗓音甜甜。
“以後要記得。”
這之後,留下的人不自覺地又垂眸看了看不再乾燥的雙手,然後露出一個輕輕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