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chapter 135
當斯基華離開以後,卡列寧用拇指撐着自己的下巴,食指無意識的摩挲着上嘴唇。儘管平時他總是一個冷靜而剋制的人,但凝神思考的時候,也會有一些難以抗拒的小動作。
理智告訴他,不應該隨意相信他妻子的兄長,那可不是一個能隨意信賴的人,但感性上,似乎又有那麼一個聲音竊竊私語一樣的催動他。
“去嘗試一下吧。”
“不。”卡列寧低聲對心裏那個聲音回道。
他眨了下眼睛,手指從臉上移開,摸到了旁邊的公文。
像是鬆了一口氣一般,卡列寧盯着那公文封面看了幾眼,然後打開,就像他平時的慣例一樣,成為一個對得起這份薪水的工作者。
在他解決了一小半的例行工作以後,卡列寧抬眼看了一下早已經關上的門,他對着那扇厚重的且價格不菲的門流露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眼神,好像還在對着那個離去的斯基華的影子表達他的看法。
他不會去做的,那可沒什麼意義。
辦公室的窗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傳來了細碎的響聲,卡列寧擱置了手中的羽毛筆,那微微泛黃的紙張上面已經塗抹上了流暢的書寫,簡單的文字也決定着一方小城的未來,所以他總是鄭重行事。
手指按壓上緊繃的眉頭,在這種重複性的動作中休憩。
待昏沉的頭腦好了一點,卡列寧就起身來到窗外。
他先是望了一眼綠植,確定它們依舊安好,然後才抬眼看向窗外的灰濛濛的天色。
這雨來得急且快,細碎綿密得雨像一塊大得罩布,把入眼所及得天地間都封藏起來,掩蓋了行人的叫賣聲,馬車夫清越的呦呵聲,給整個世界都染上了灰色的暗調。
門扉被人輕輕敲響,卡列寧出聲允許對方進入。
是斯留丁。
卡列寧瞥了一眼已經處理好的政務。
時間剛剛好。
他的秘書先生穿着利落的套裝,儘管已經是下午了,但頭髮和面容依舊保持得一絲不苟。
這位年輕人在市政廳的每一天似乎都有所成長,這也是卡列寧願意提攜對方的原因。
卡列寧用手示意桌面上一側的文件,秘書點了點頭,先為他續上了一杯茶水,然後才從文件堆中拿走已經處理好的那一份。
待他再次走進來準備拿走茶壺的時候,才衝著窗外看了一眼,道:“雨好像越來越大了。”
“有約?”卡列寧難得問道。
“不。”斯留丁眨了眨他那雙圓眼睛,這會兒他又流露出了那種年輕人的稚氣。
“只是,我聽說過幾天會發生一些有趣的天文氣象。”斯留丁聳了聳肩膀,“但我現在呈懷疑態度。”
“什麼天文氣象?”
“流星體。”斯留丁說,然後他笑了起來,藍眼睛裏飽含深意,“女士們總是會有興趣的。”
卡列寧沒有對斯留丁的暗示作出反應,但是那一天他的確告訴了自己的秘書。
“如果事情做完了,你可以早點下班。”
這當然是因為暴雨。
‘細碎的小雨可以讓人安心,但連綿的暴雨則會讓人心煩。’卡列寧是如此想着的,有時候工作效率顯然更為重要。
待市政廳像往常一樣變得安靜起來后,卡列寧起身將桌面整理整齊。
五分鐘后,他拿上裝着一些重要文件的公事包,並一把雨傘離開了辦公室。
這會兒的門口已經不再擁擠了,馬車少得可憐,多數坐的起馬車得大人物們都已經離開了,偶爾也有幾個晚歸的同僚和卡列寧打招呼。這其中有那麼幾個是剛調任到彼得堡的官員,還不清楚這位長官的脾氣。
在這種雨天,他們一邊為自己的好運氣而高興,一邊拿出社交界通用的表情邀請卡列寧赴約。
理所應當的被婉拒了。
直到有一兩個好心人提點這些大傻蛋,教會他們彼得堡市政廳的第一課。而他們也只能不甚理解的望着那背影,轉而在心裏嘀嘀咕咕。
“怪人。”
那些嘀咕聲沒有伴隨着表情被卡列寧捕捉到,畢竟,那沒什麼價值。
他撐着傘來到了自己的馬車夫身邊,在對方的問好聲中微微頷首表示回應。
回家的路上,卡列寧的眼神凝視着窗外。
那些商店櫥窗從他眼前略過,在他無視第六家可能會有些精美禮品的商店時,第七家的招牌像是一個無形的人一樣,牢牢地抓住了他。
“停一下。”
車夫彼得呦呵着讓馬車停下,嘶鳴聲令卡列寧起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但他還是撐傘下了馬車。
“先回去吧,等會我自己回去。”卡列寧站穩了后說道。
“雨可不小哩,先生,我還是等着您吧。”彼得問道,他摸了摸馬兒已經被打濕了的鬃毛,當做安撫。
“不用,彼得。”卡列寧再次說道。
“那好吧,先生,您注意安全。”馬車夫知曉主人的脾性,不再執拗的送上自己的好心。
待卡列寧轉身向商店走去的時候,車夫也在心裏嘟噥着念叨。
“好心的先生總會有福報的。”
“你可真是個幸運的傢伙呀,夥計。”他又摸了摸馬兒的鬃毛,這次連嘴角都樂了起來。
馬兒噴了噴響鼻,似乎不贊成只有它才是幸運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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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安娜的頭髮剛剛用熱水打濕了一遍。
得到她的允許以後,聲音的主人進來了,清凌凌的,好像還裹挾着一層水汽,但很快又被室內的蒸汽給揉散。
“你一般不在這個時候洗髮。”
“淋雨了,所以我得洗頭髮。”
安娜先是回應道,然後才側過臉眨了眨眼睛:“你要幫我嗎?”
她原來只是玩笑話,但顯然卡列寧當真了。只停頓了一秒就走了過來,身上可還穿着正裝。
“還是算了。”安娜笑道,“會濺濕你的衣服。”
“無妨。”
卡列寧脫下制服外套,裏面穿着漿洗乾淨的白襯衫,經過一天的工作也還是一塵不染,只是不可避免的有了一點褶皺,以及,還帶着淡淡的水漬,就暈染在他那黃色的穗帶上。
“你自己撐傘回來的嗎?”安娜問道。
“有些事情,我就讓彼得先回來了。”卡列寧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道。
安娜用毛巾暫時包着頭髮,沒有繼續追問。
她打量着卡列寧的動作。
後者正將右手邊的袖口往上面摺疊,露出比手背稍微白皙一點的小臂,和他的高個子一樣,手臂比一般人更為修長,雖然不是非常擅長騎馬打球,倒也不至於只有文人的弱氣,只是剛剛好而已。
幾分鐘的準備工作以後,安娜已經躺好,溫熱的水流在頭髮中拂過,而屬於卡列寧的手指,也在輕輕地穿梭着。
很輕柔,輕柔到好像心臟都被撥弄了兩下。
“我喜歡你給我洗頭髮。”
安娜原本閉着的眼睛睜開了,她說完之後側頭看向卡列寧,頭髮雖然被後者攏在手裏,卻被輕巧地提起,才沒有拉扯到她的頭髮。
“閉上眼睛。”
“還有,你說過了。”卡列寧回答她。
安娜無聲的微笑:“有時候說過了也還是想說的,誰讓你對我做了這麼溫柔的事兒。”
‘溫柔的事兒’。卡列寧的心裏流淌着這幾個字,但這還不足以讓他稱呼出那個詞語。
‘不行’。他在心裏輕輕否決。
現實世界中,妻子清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等會兒我給你洗頭髮好嗎?”
“不,還是算了,你淋了雨呢,亞力克塞,最好也快點洗個澡。”
“下次吧,這周你休息的時候?”
“那作為替代,明天我給你修臉吧,我會起得再早一點的。”
細細的聲音像小動物一樣殷殷切切響着,那位被新晉同僚評為‘怪人’的官員先生,卻並不會覺得厭煩。
他那不為人知的柔軟心腸已經將大部分都給與了他的妻子。
那是比他原先以為的,在婚姻中他將會付出的部分,要多得多的內容。
但他,心甘情願。
“周日替我洗髮即可。”卡列寧挑選了一個好心的回饋,因為已經逐漸意識到,接受對方的好意也是婚姻中的一部分。
“那,好吧。”安娜眨了眨眼睛說道。
“閉着眼睛。”
來自頭頂的又一次提醒,她翹了翹嘴角,聽話的閉上眼睛。
水嘩嘩的流着,閉上眼睛的時候,人的聽覺和嗅覺總會更加靈敏,那大概是生命的本能。
卡列寧呼吸聲被流水蓋住,安娜能感受到對方的,更多的是通過嗅覺。
那種一開始清凌凌的水汽味兒,如今已經被熏蒸成了和她自己一樣的味道。
熱水把對方的手指燙得異常暖和,比頭皮的溫度還要高一點。
如果說第一次給她洗頭髮的時候,作為丈夫的卡列寧,手法還有着明顯的笨拙,那現在卻是熟練得無可挑剔了。
她能想到原因。
除了時間,更多的還是因為這人和多數丈夫都不一樣,他是那種可以在市政廳里和人虛與委蛇或者唇槍舌劍的人,冷冷的目光可以讓人膽寒,同時也能像現在這樣,脫下他筆挺的制服,挽着袖子,為另一個人輕柔的洗着頭髮。
書籍會可以指導理論,但永遠無法指引人心的方向。
所以,這些和卡列寧相處的細節,總是令安娜覺得溫暖,且需要被珍重的。
“好了。”
伴隨着男人的聲音,毛巾又輕柔得裹挾了頭髮,安娜起身,因為得到了溫柔而喜悅,又因為喜悅而外露笑顏。
她不曾知曉那種笑顏有多動人。
只能感到作為丈夫的人沒有立即走開,而是抬起手,為她把額邊一縷髮絲撥弄到毛巾處,露出尤為光潔白皙的額頭,還有一雙被熱水暈出的濕漉漉的雙眸。
那些細小的水珠格外愛憐的沾染在她的髮絲處,還有一滴調皮的輕落在睫羽處,隨着她眨眼的動作,那水珠就顫顫巍巍的移動着,不捨得落下。
“好了。”他再次呢喃,拇指的指腹接過了一滴水珠。
水流聲變成了緩慢的滴答聲,呼吸聲不用側耳也能聽到。
他輕輕地吻着對方。
吻着他的愛人。
那是他靈魂指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