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久旱必有蝗
連續喝了兩天小米加紅棗熬成的粥后,胡戈的身體漸漸好轉。燒已經在前天退了,再加上這幾天人已經想通了,心中去掉了重負,先前的鬱結也慢慢得以釋放,所以現在整個人看上去,已經不再如初聞穿越時那麼死氣沉沉了。
狗子和草兒兄妹倆一直對這位不速之客很好奇,所以這兩天裏只要兩人得了空一定會跑來找胡戈玩。
當然在大多數時間裏,作為哥哥的狗子一般都是坐在一旁靜靜的聽,很少主動言語,也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顯露出一種和實際年齡不符的沉穩來。而妹妹草兒,則發揚着女孩子愛刨根問底兒的本性,一個問題連着一個,說話都不帶歇氣的!好在胡戈這幾天一直喝着粥,不然數天裏不停回答類似十萬個為什麼之類的問題即便不被累死,也會渴死。
他很理解這兩個孩子一直重複着的生活,很耐心的回答着他們天馬行空的各種問題,在一問一答中他也得到了不少這個時代的信息,有很多都是歷史書上不會記載的。
在歷史的大舞台上,各種角色階層你方唱罷我登場,唯有為數最多的農民,永遠只是作為劇幕下那寬闊灰暗的背景,沉默的襯托着這出永無終章的曲目。
在狗子和草兒的世界裏,娛樂實在少得可憐。這裏的人們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生活規律,日復一日的重複着這不知倦怠的一生,很多人直到老死的那一刻都沒出過一鄉之地。
可這兩個孩子不知在什麼人那裏被打開了視野,他們充滿了對未知的好奇,強烈的求知慾使得他們和身邊的同齡人有着明顯的不同。他們想像着外面那精彩的世界,想親身去體驗一下那口口相傳中的繁華,正好胡戈的到來,在那人之外又給他們開啟了一扇了解外界的窗戶。
在交流中胡戈得知,哥哥狗子出生在大業九年(613年),這一年隋煬帝第二次起兵攻打高句麗,並兵圍遼東城,也是這一年,楊玄感起兵反煬帝,雖然戰火被迅速撲滅,但隋朝的亂象已經開啟。王老實給剛出生的兒子起了這樣一個賤名,其實正是希望兒子能夠平平安安的度過這王侯輩出的亂世。
小妹草兒比哥哥小兩歲,剛滿半歲時正逢隋煬帝被**困於雁門。那一年是大業十一年(615年),一眨眼今年已經十四了,前些日子,由母親李氏娘家人給介紹了一門親事,新郎家在隔壁周至縣,只等今秋打完糧食后就要完婚。雖說是個女孩,但草兒活潑的性子很是惹人疼愛,與一般農家裏重男輕女有所不同,在王家,父母兄長都寵着她,哥哥前日去渭水中捕魚,就是想多攢兩個錢好給妹妹置辦嫁妝,將來嫁到男方家裏,也好不受人欺負。
看着眼前這對小兄妹,胡戈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儘管哥哥只比自己早出生幾分鐘,儘管家裏窮,可父母的舔犢之意,以及哥哥的手足之情,並不輸於那千金豪門。
相同的經歷很容易使人產生一種自然而然的親近感,在這對小兄妹身上,胡戈找到了一種近似親情的感覺,淡淡的,很溫馨。
他突然很想為他們做點什麼,不為別的什麼,只想讓他們過得更好一些,更快樂一些。
其實剛退燒那陣子胡戈就想下床出去走走,雖然我國農業史他在大學時就讀過,但他還是很想實地的考察一下這個時代具體的農業情況,可是在王老實和李氏苦口婆心的勸阻下未能成行。正好今天感覺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王老實夫婦又下地幹活去了,而兩個小導遊又在身邊,所以胡戈決定起身出去轉轉。
三人有說有笑的走在細細的田壟小道上,雖然現代客家話與唐朝關中口音還是有不少差異的,但在交流上基本不存在阻礙。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王老實家的田地,不過他們並沒有發現王老實夫婦。
胡戈仔細的打量起眼前這片田地來,被田壟劃分出的一塊塊地比起胡戈前世的市畝要略小,目測估計要小上五分之一左右(1唐畝約等於0.783市畝)。
田地里密密麻麻的種植着這個時代最主要的農作物——粟,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小米,粟這種農作物對自然條件的要求很低,它的抗旱能力極強,而且對土地地力的要求也極低,正因為這些優點,它成為初唐時期播種面積最大的農作物。這在農業史上都有記載,作為農業專業出生的胡戈自然心中有數。
但這種農作物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產量太低,哪怕是農業技術相當成熟的現代,粟的產量也沒有較大的突破。正因為如此,這種農作物在北方大地上,隨着時間的慢慢推移逐漸被小麥所代替。
“這邊有多少是你們家的田啊?”胡戈向小兄妹倆問道。
“從這邊一直數,到最前面那條壟,再到那邊為止,中間八十畝都是我家的地,在最前面還有我家的20畝桑田。”草兒連比劃帶介紹總算說清了大致的位置。
唔,加起來有百畝,看來武德年間分田時此村尚屬寬鄉。唐初實行的田制是均田制,每位年滿十八歲的男丁按政策都可以從官府分到百畝之田,不過在人口的快速增長和人為的土地兼并等原因左右下,屬於國有的田地漸漸不夠分了,那時寬鄉變成了狹鄉,很多人成年後才能分到三四十畝地,再到後來連這個數字都保持不了,這時,便是均田制這一抑制貧富分化之善政的末路。
眼前這80畝種粟的農田應該屬於口分田,這類田地由男丁成年時國家授予,男丁身死後再由國家收回重新分配,按規定口分田是不允許買賣的,但是唐朝鼓勵人口從狹鄉往寬鄉遷移,所以有人要是在舉家搬遷前賣掉口分田,官府也會默認。
而那種桑樹的20畝桑田則屬於永業田,永業的意思字面上已經很清楚了,就是子子孫孫無窮潰也,永遠屬於你家族的那種田,但是這也要有兩個前提,其一,你沒賣出,其二,分你田的這個朝廷還健在。
桑田並不一定全部種桑,其間一般還夾雜着榆樹,棗樹之類的,從王老實端給胡戈的紅棗小米粥來看,他們家很有可能就種了棗樹。
耕者有其田,這句從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嘴裏喊出的口號,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就已經實現了。
“對了,怎麼一直沒見你們爹娘啊!”胡戈有點疑惑的問道,他還想問些比較具體的關於這個時代農耕方式的問題。兄妹倆還小,有些事情還不是很懂。
“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下雨了,俺爹娘去渠里打水了!求老天爺下點雨,今年不要大旱,草兒的婚事就快到了呢!”這回倒是沉默寡言的哥哥先回答,從他的臉上可以明顯看出一絲憂色。
聽到後來草兒臉上一陣微紅,頓了頓腳,右手悄悄的掐了哥哥一下。
可胡戈並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因為狗子不經意的話語突然觸動了他腦海深處的記憶!到現在已經連續一個月沒下雨了?現在是貞觀二年!而這裏又是關中!這些關鍵詞讓他猛的想起史書上曾記錄貞觀二年和貞觀三年關中的兩次大旱!
俗話說久旱必有蝗,在發生旱災的同時,蝗蟲的肆虐對農作物的危害顯然要比前者大得多,這連續兩場蝗災對首都長安附近的民生造成了極壞的影響,以至於走投無路的關中百姓紛紛靠賣兒賣女熬災年,氣得唐太宗生吃活蝗蟲以泄憤,最後還是由國家出錢幫助百姓贖回自己兒女。
這時已經入夏,炙熱的太陽將大地烤的火燙,遠處的田間農人們辛苦的在土地上勞作着,胡戈舉目四望,所幸暫時未發現蝗蟲出沒,他整個人下到田裏,用手在土地上挖掘着。
狗子和草兒感到好奇,也跟着胡戈跳下田壟,想仔細看他到底在找什麼。
只見胡戈將手掌垂直插入土中,在泥土沒入手指根部的深度將土崛起,仔細的在土中尋找着什麼。一般蝗蟲卵都產在土壤中不超過10厘米的深度,而這個距離正好和成人手指的長度差不多。
“大哥你在找什麼呀?”草兒忍不住問道。
“蝗蟲卵!”胡戈將手中的土壤放回田中,又換了幾處位置繼續挖掘。
“啊!”聽到胡戈的回答,小兄妹倆齊聲驚呼,顯然他們從父母嘴裏聽到過這種飛蟲的可怕。
看到狗子和草兒驚恐的望着自己,胡戈知道是自己的舉動無意中嚇到了這對兄妹,
要知道蝗蟲的出現在古代幾乎是就是無解的難題。人們由於不了解這種昆蟲,在蝗災發生后以為是天降的災禍,老天爺在懲罰世人,所以百姓的第一反應不是及時撲殺,反而是去寺廟道觀里燒香拜佛。
唐中期時東都洛陽周圍爆發了一場局域性的蝗災,名相姚崇上書請旨撲殺,皇帝准了,但仍有地方官上書請皇帝收回旨意,並認為滅蝗的最好方法是勤修德政,隨意撲殺蝗蟲會惹下更大災禍。而這種看法居然在朝內引起很大共識,最後在姚崇的“一意孤行”下,才得以開展浩浩蕩蕩的全民大滅蝗。
經過一小會的挖掘,胡戈在王老實家的田地中並未發掘出蝗蟲卵,難道說這一時期的蝗災不是由關中而起的?可它們的發生基地(生物學上特指蝗災的起源地)在哪兒呢?這些在現有條件下根本沒有辦法找到答案的問題讓胡戈眉頭緊皺。
“大哥,你說今年真的會有蝗蟲來吃我們的莊稼嗎?”草兒見胡戈面帶憂色,惴惴不安的問道。
“只是有可能會發生,別太擔心啦!我們不是沒找到蝗蟲卵嘛!”胡戈安慰着兩個孩子,他不想讓狗子和草兒過早陷入憂慮之中,於是帶着他們在田間並無目的的走動起來,十五六歲的孩子,忘掉一件事是很容易的。
狗子和草兒聽話的走在了胡戈前面,不一會兒倆兄妹在細長的田壟上步伐漸漸輕快起來,顯然把蝗蟲的事兒忘到爪哇國去了,可是胡戈卻慢慢陷入沉思。
滅蝗的最佳時機是在蝗蟲處於若蟲時,因為在這一階段蝗蟲還只能爬行而無法飛起,並且沒有生殖能力,所以在現代農業里有一句關於治蝗的術語,叫做“不起飛,不成災”,一旦蝗蟲長成成蟲,遮雲蓋日地漫天飛舞時,即使在現代也很難將其完全撲滅。
如果真的是別處飛來的蝗蟲,那又要怎麼預防呢?難道只能無力的看着男女老幼齊上陣在田間捕殺蝗蟲?真到了那一步,往往田間也剩不下多少糧食了。
三人就這麼一前一後漫無目的地在田間走着,不時傳出草兒的笑聲,這個調皮的姑娘一定又在拿她厚道的哥哥尋開心了。
走了大半天胡戈發現自己身邊的土地上已經沒有了莊稼,這時他心念一動,叫住了倆兄妹。
他蹲在地上隨手挖起一把荒地里的土,此時駭目驚心的一幕呈現在三人眼前:
只見黃黃白白的蟲卵密密麻麻的擠在土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