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斷琴驚夢(三)
吃茶的時候,她眼睛不住的往四周看去。
這茶館的生意也許是挺好,來來往往的人很多。
這樓有兩層高,下面有個大平台,上面站着一位青布褂衣的老人。
他手裏的摺扇總是隨着他說話的快慢一開一合,倒是有趣的緊。
“在看什麼?”他一邊喝茶,一邊問到。
“在看那老先生。”
“他是這城裏有名的說書先生,你看那周圍的人,個個都被他吸引了過去。”
說書先生啊……
她再一次望了過去,果真如他所說。
那些人端着茶碗聚精會神的聽着,有些甚至激動的連茶撒了也不自知。
“先生以前唱戲的時候……可有這番景象?”她突然問到。
他卻只是端着茶碗一飲而盡:“前事莫提了罷。”
當他們即將要走出茶樓之時,茶小二卻是快步追趕了上來。
他氣喘吁吁的說到:“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原來茶館的老闆以前是青衣的戲迷,他的遭遇早已耳聞,畢竟一代名角兒的隕落多少是令人惋惜的。
至於那將軍,城裏的百姓對他風評並不好,約摸也是因為他軍痞之氣太重,仗勢欺人。
她拉拉他的衣角,眼裏有詢問。
相處這麼些天,她也算是看出來了。
他以前一定是個眼比天高的人,那股子傲氣勁給他豎了不少敵。
餘下的便是被他的才華踩在腳底的陰險小人,這會都是上趕着想看他丟面子。
然而他卻是安慰的對她點點頭,轉而對茶小二說到:“我現在只剩這一把琴,老闆可有想清楚了?”
他的話音依舊,語氣里透着不可逾越的清高。
回去的路上,她特意央着他再去一次那桂花樹下。
“為何喜歡這裏?”他不解的問到。
她卻沒有回答,這感覺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或許是這桂花樹下有她熟悉的味道。
與他身上一樣的味道……
回到宅前,老保姆已經是滿臉笑意的站在那裏。
“我就知道!先生定不會走投無路!”老保姆的臉上掛着笑意,伸手便要將他的琴接過。
卻是被他制止了:“您忙着吧,我自己放回去就是。”
曾聽他說過,這老保姆一直就在他家,年輕的時候服侍他父親,現在又留下來照顧他。
她不明白這其中緣由,但大抵卻是知道,老保姆應該是真心待他,不然這麼空落的宅子,收入幾乎沒有,按理是留不住人的。
“先生可有心愛的人?”
她這幾日在他的房中翻看戲本,那些曲段大多是些情情愛愛,若是沒有經歷,如何唱的婉轉?也許先生唱這個在行吧。
有時候,她總想多問問他,問他以前的經歷,問他在她未來時,宅子裏可有別的人。
她好似有些心慕他,不知道這份心從幾時開始。
也許是在他跟她搭話時,也許是在他牽她進屋時,也許……
是他滿目柔情喚她“南幽”時。
所以她總是藉著機會開口,至少,問出口便是能一探究竟,哪怕只能窺得一角,也讓她心生歡喜。
他卻是難得的迷了眼,舉着酒杯望向窗外的月。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許說錯了話。
轉而又有些許自責,自她來開始,他就愈發的不順,而自己不僅沒能幫上一點忙,卻存着私心給他添些亂。
到底還是自己太自私……
於是她有些笨拙的轉移起了話題:“先生……喝酒對嗓子不好。”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於是對她溫柔一笑,一飲而盡:“酒能暖人心。”
他獨飲,她在一旁彈琴相陪,最後,他終於是醉了。
“南幽……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對我特別嚴格。”
竟是想起了小時候。
她看着他靠在琴案旁,舉杯對月,眼神迷離。
外面的風依舊是呼嘯着,只那明月卻是亮的刺眼,她停下了琴音,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魏家從祖上開始就是唱戲的,以前還進宮給老佛爺祝過壽。”
許是想起了什麼趣事,他竟是笑了起來,只那笑容悲哀,未達眼底。
原來,他的祖母便是被老佛爺給賜死的。
祖父年輕時雖然唱的是花旦青衣,但皮相卻是俊美有佳,宮裏的貴人總是喜歡招他進去搭台唱曲。
老佛爺也不例外。
只那深宮內院,成日圍着權力高牆,人恍惚了,也蛇蠍心腸了,竟然是想讓他的祖父當面首。
雖是唱戲的戲子,骨子裏卻仍然有一股傲氣,便是寧死也不從。
老佛爺怒急,拿祖母開了刀。
那日祖母被秘密召進宮,便是再也沒能回來,祖父哭了三天三夜,最後飲一杯啞葯,生生的把嗓子給毀了。
老佛爺終於是放過了他,許是年老怕有鬼來找,便將這棟宅子賜給了祖父。
只那以後,家裏便有了家規:寧可不再開台唱戲,也不能淪為官宦的笑柄。
說到這,他又飲了一杯,轉頭望向她,輕聲問到:“南幽,我現在……便是那笑柄了罷。”
她有些急,想要奪過那酒,卻是被他攔了下來:“故事還未說完,這酒……讓我喝着吧。”
“自那以後,祖父便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夜夜飲酒。”他的聲音有些悠遠,卻字字清晰。
“父親那時也不過我這麼大,便是失去了母親,祖父只偶爾在他練聲時指點他。”
“沒了聲音,便用墨筆寫唱曲中出現的問題,若是父親反應慢了,便會被沾了墨汁的筆甩上一身墨跡。”
“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直到遇上了母親。”
說到這,他突然便不再出聲。
她有些疑惑的朝他的方向看去,原來是睡著了。嘆了口氣,她拿了塌上的毛毯,輕輕的蓋在他的身上。
將那打開的窗戶關好,她繼續去書櫃翻找能看的書,卻發現那書里夾着一張摺疊整齊的紙。
她像做賊一般的望了望他,見他似乎依舊是熟睡,並沒有醒來的跡象,於是小心翼翼的將那紙攤開在燭光下。
藉著微微的光亮,她突然覺得內心一滯。
那紙上,寫滿了“南幽”……
沒想到……他喚她南幽,卻是望着她,喊着另一個人。
信紙落地,她泣不成聲,只那燃香依舊,漫起一屋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