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船廠危機
雨一直下。
雨刷呱呱的打着雨水。
鳥南大道上,一台老長安麵包飛速疾馳。
榮克忍着內心焦急,強顏歡笑應付着各方質詢。
有些難堪的發在朋友圈中的求助,響應的卻寥寥無幾。
平時活躍的朋友一瞬間啞火,幫助過的人離線。
反而一向沉默的幾個萬年潛水艇來了私信,問了句“怎麼了”。
寥寥三個字,卻讓他眼角有些酸。
這反而打消了他求助的慾望,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急病亂投醫了,不應該麻煩交集不深的泛泛之交。
大多是為生活奔波的職場新人,都不容易。
錦上添花的恭維來的廉價,真伸手幫忙的還是老同學老朋友。
但這幫人混的也都不如意,能夠把手上的閑錢,不假思索的給他打過來,就已經夠意思了。
颱風季節,昨日暴雨。
他家船廠軌道上的一條尚未完工的泵船發生側翻,沒有固定的船台設備發生翻滾。
當場砸翻五個工人。
二人輕傷,一人剛轉ICU,其餘二人重傷還沒下手術台。
重傷工人家屬與親戚朋友,全部湧向船廠。
辦公室被砸爛,他爸媽都被憤怒的家屬打傷,廠內車輛與設備被砸。
醫院在催款,受傷工人家屬在催錢,公安正在等待工傷鑒定的報告。
後續是否封廠取決於勞資雙方和解態度。
可廠上賬里的十多萬,加上榮克賬上的幾萬全部扔出去。
連個響都沒聽到,堪堪讓醫院沒有停葯。
憤怒的工人家屬,已經分別堵在了廠區與醫院。
家屬要個說法的說法,讓榮克無話可說,煩躁的砸了把方向盤,心中憤恨不已。
就不該開這個破船廠,就不該搞製造業。
他爸榮健中早前在國營飯店當經理,改革開放后是最早一批下海的商人。
他家先是租了個地皮幹人造肉,腐竹等食材的初加工,地下食品廠。
後來任天堂發佈紅白機,轉行做遊戲機批發,零批散賣的都是廣東山寨廠做出來的家庭遊戲機。
做了段時間,摸着了門道,開始進軍上游源頭。跑到鳥城寶安西鄉八達工業區做起了電子廠,名字就叫【八達電子】。
說是電子廠,其實就是拿導電銀漿,石墨,調和成用於絲印的電路,根據CAD製版出來的電路做印刷,生產遊戲機鍵盤下的導電膜給大廠做配套。
當時國內只有日本銀漿,有個愛抽中華的博士,跟他爸很談的來,給了不少技術支持。
化工類配方一個小數點,一個添加劑催化劑的變動,就是大利潤。
那個博士是搞核工業的,榮克家遊戲鍵盤的電路配方與線路佈局,與導彈通電是一個級別。
在八九十年代,這代表下海找到了龍宮的門。
早期家庭遊戲機鍵盤為何如此耐操,沒有按鍵失靈的問題?就是因為很多大廠,用的都是榮克家的導電膜。
後來線路被人山寨,價格戰打起來了。為了節約成本,把線路做細,取消並聯保障,才有了1個點的返修率。
他爸因此發展起了八達電子,那個博士,後來在四零四開了家寶銀,填補了國內民用導電銀漿的空白。
做了幾年,隨着國內遊戲機熱潮,【八達電子】蒸蒸日上,淘汰了老舊的烘道,沖床。陸續上了鉗床,搖臂鑽,數控機床,注塑機,貼牌機一系列設備,開始朝大眾消費領域的影音設備上轉。
那時候數控在鳥城還叫電腦鑼,能開電腦鑼的大工薪水在九十年代中期已經上萬了。
做這行的技術敝帚自珍,開電腦鑼的大工如果不是老闆威逼利誘,開模具看都不讓工友看,更別說帶徒弟了。
網羅這樣的人才非常難,養着也非常貴。
上了那麼多設備,開數控的人手也不缺,但民營製造業卻在九十年代後期越來越難幹了。
榮父沒有聽從朋友的勸說,轉向投機行業,覺得放棄多年在製造業的積累太可惜,一意孤行在製造業越扎越深。
接手了不少朋友轉讓的五金廠設備,逐漸把八達電子,打造成了一個電子與機械行業通吃的怪公司。
真正的麻煩是千年初接手【南風造船廠】,這次真正讓榮家感受到了製造業的水深。
重工業的難搞,高投資且短期不見回報,前期幾乎全是凈投入。
一個船廠,冷鍛、機加工、船塢泵房、電機、門機、塢門、龍門吊,調運設備,鏜孔軸舵設備,全都要有。
加上船上的主輔機械,分油製冷等設備,簡直就是個無底洞。
設備要不停積累,不停更新。
沒有訂單的時候,單單技工與老師傅們的高薪就能把賬面上的錢吃個精光。
最難的還是民營融資,沒有銀行擔保墊資,想接國際船東訂單簡直做夢。
國內船運公司除了必須有一條船要在國內註冊外,其他再多的船也不在國內註冊。註冊地全是巴拿馬與利比里亞馬紹爾一類的地方。寧可註冊在香港,也不會在內地註冊,本就不利於接單。
加上融資難,交船難,沒訂單就是死,沒銀行擔保自己備料開造,就是找死,民營造船廠始終在夾縫中求存。
他家廠子連接個國內的遠洋漁船都是大單,內水抽沙船、貨船、駁船,連帶大飛,通通來者不拒,就這都要自行墊資。
一艘船不說鋼材,消耗的焊條都要成卡車計。
民營沒有正經的融資渠道,墊的就是高利貸。
在物料成本一天一個價,造船行業風吹草動就一片片死的千年初,造船比賣白-粉還刺激。
船剛上船台鋪底,物料成本就翻跟頭了。
造完就凈賠一條船,不造就毀約損失信譽,與客戶協商不成,咬牙還得造。
這還算好,怕的是馬上要出塢了,船東一個電話取消訂單了。
船廠根本沒有銷售渠道,就是單一的製造廠。
墊資把船做下來,船東不要了,規格又是原先定好的,想底價處理都難。
壓一艘,就能把船廠壓的喘不過氣。
沒資金就接不了新單,老船不賠大錢就處理不出去。
工人薪水卻時刻不能停,死循環。
榮父在做電子廠的時候,曾經豪情萬丈。
那年爺倆在家看《Therock》,他爸就指着電視畫面里的蜘蛛355,沖榮克許願,一等他考上名牌大學,立馬來一台。
不幹別的,就哄小女孩玩。
榮父每每開玩笑,告訴兒子學習不重要,他等着抱孫子呢,懷了咱就退學,生了再上。
等併購了五金廠,做了機械設備后,榮父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最初承諾改了。
變成了學生應該以學習為重,買台007《黃金眼》裏的寶馬Z3小敞代步就很好了,以免變成紈絝子弟。
等到做了造船廠,曾經的承諾不再提起,榮父的鬢角卻發白了,每每在累的渾身散架后,癱在床-上呢喃……
“當初聽老黃的去炒樓就好了,就好了。”
“早知道製造業這個樣子,咱做VC多好,投錢讓別人干去,何苦這麼累。”
“爸對不起你們娘倆,走錯路了。”
榮克從小在電子與機械領域耳濡目染,對國內外各類機械設備的實操不陌生,高中就發表過猜想性質的智能機械論文,高中二年級就被交大機械系提前錄取。
他卻出人意料的謝絕了國內排名第一的機械工程學院,選擇了鳥大機械製造及自動化專業,就近入學。
一是鳥大院領導提供的獎學金比交大高。
二是院裏領導原則上同意他利用“課餘”時間,以實習代替考勤。
榮克上大學后,倒是真有了車。
不是什麼F355與Z3,是一台方方正正的長安老款白麵包。
這還是用接私活的兩萬與榮父支援的兩萬合起來買的,客貨兩用,樸實無華。
他拿的是A照,開的卻是C類機動車。
當初去勺山考駕照的時候,曾經想過幫家裏廠子開大貨車,當個公子哥的業餘調劑。
沒想過真到了這一天,開的是小面。
不為調劑,只為生存。
無論是院領導的厚愛,還是私活專用的座駕小面,對他都很重要。
因為家裏的廠子,快要陷入絕境了。
有門路的工人走的七七八八,特別是廠里這些年陸續培養的數控機床技工,走的一個不剩。
剩下來的全是普工與和跟在大工後面學習技術的學徒小工。
廠里寒酸到不但有訂單都不敢接,備不起料,甚至到了工人薪水都發不出來的地步。
上個月的薪水,到這月底了還沒開。
財務室沒錢,賬上同樣沒錢。
更可怕的是,由於電費拖欠,供電局已經明確要拉閘了。
私人房產,廠房,設備,連帶掛在公司名下的車輛都抵押出去融貸了。
融貸全部用於新接訂單的先期墊資都緊巴巴的,根本沒有活錢。
榮克這些日子一直在福田保稅區,幫一個香港老闆解決數控模塊程序本土化的問題。
為的就是拿到答應的五萬塊報酬,把電費先交上。
工人薪水可以緩一緩,畢竟有的談,供電局談不來的。
昨晚干到凌晨三點,今天一接到榮母的電話,就找了台ATM轉錢。
順便在取款機旁的小食攤上買了盒炒粉,然後匆匆往回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