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月不圓

第一百五十章 月不圓

夜涼如水,月華如霜。

赤江烏淮北岸,亂石沙灘上,靜悄悄站着一隊人馬,銀色鎧甲在火把照映下泛出幽光,腰間佩劍與令牌,顯露了這些鎧甲侍衛的身份,——銀鞍駿馬、銀色鎧甲,乃宮中御衛,還是皇帝身邊的那一撥,由之前十七所率出征西北戰場的那些暗衛組成,知根知底,對當今天子更是忠心耿耿。

牽馬列隊在沙灘一隅,御衛們手舉火把,肅容而立,都默不作聲的、將目光鎖定在一個人的身上——

與御衛相隔着一段距離,羿天獨自一人坐在臨江那一塊岸石上,沿岸那片亂石沙灘,就數這塊岸石離水面最近,石面光滑平整,坐在上面似乎伸手就能掬來一把江水。

從戌時到亥時,轉眼又近子時,羿天在赤江岸邊獨自坐了很久、很久,一動不動的,一直保持着抱膝、托腮、舉頭賞月的姿勢,彷彿是泥塑的雕像,幾乎與這塊岸石融為一體,像是能與這石頭一般、在赤江江畔待到天荒地老……

“皇上,子時了,您看……是不是該回宮了?”御衛雖不敢靠近打擾,只能站在稍遠的地方一絲不苟地護衛着,但十七還是離羿天比較近的,只隔了十步距離,亥時一到,他就上前幾步來請天子回宮,羿天沒應聲,他無奈只得退回去再守着,這會兒都守到夜半子時了,天子再不回宮,宮裏頭的人都得發慌了。

“皇上!”一請再請,岸邊坐着的人兒連頭都不回一下,壓根就不搭理人,十七顧不得許多,本性畢露,猴急地蹦上來,再一開口,又是那熟悉的調調:“咱滴個小祖宗喲,您這是要在江邊吹一晚的涼風?這會兒要是不能把您給勸回宮去,尊上怪罪下來,咱家的屁股要開花哪!少不了得挨三十板子,這小半年的咱家都不能伺候在您身邊了,您可真箇捨得?”

這話嘮的威力,可真不是常人能受得起的,不把人嘮叨個心裏忙慌煩的不行,還真對不住自個那張嘴巴,這不,十七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了,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一番嘮叨,直往羿天耳朵里鑽,說著說著,好歹是看到岸石上“凝固”了好幾個時辰的那一道身影,動了一下,一聲輕微得幾乎不可聞的嘆息飄出,十七頓時收口不言,豎起耳朵凝神聽,聽到那位小祖宗嘆息着說了一句:“今晚這滿月,怎的不太圓?缺了一角……”

喃喃自語般的一句話,聽得十七直皺眉頭,也仰頭往夜空瞅了一眼——薄薄春雲籠皓月,今夜這望月可不就被雲遮了一角么。

天意弄人,連盼個月圓之期,老天爺都不遂人願!

“小祖宗,您要星星要月亮,儘管找尊上要去,反正他也正閑得慌,讓他給您上天入地摘個滿月去!”此情此景之下,十七忽來使壞,呵呵的笑,卻是不想讓氣氛如此傷感下去。

羿天收回了目光,沒再望着天上的月,也沒去瞧貧嘴的十七,轉而凝望赤江那滔滔不絕的江水,“你說這赤江的水會不會幹涸?”

“這個嘛……”乾涸?赤江?怎麼可能!十七咧嘴乾笑,打諢道:“除非天崩地裂了!”

“倘若朕下旨讓人將赤江上游截流,另開一條運河,改變轉載水流方向呢?”夜坐江畔,耳畔越發清晰地聽到江水翻湧、流動、輕拍岸石的聲音,水流嘩嘩的,濕冷的感覺浸在心坎,越發覺得孤獨凄寒,於是,那一瞬,羿天腦海里冒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讓赤江消失,讓水流改道,讓這片河床裸\露,呈現乾涸之象!

“小祖宗哎,您嘴上說說罷了,咱家知道您做不出那樣的事!”十七的自信,來自於他對羿天的了解,——讓赤江乾涸?如此浩大的工程,所需的國庫銀兩、民間徵用的苦力、花費的漫長時日……這些都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即便有這個可能讓赤江的水流改道,但這需要付出多大的財力、精力、勞力?這等勞民傷財的事,羿天斷然不會去做的。

“……師尊要是真有神仙的法力,能移山填海,那該……有多好啊!”羿天如中魔魘,兩眼失神地望着滿江的水,恍惚中喃喃自語。

“……”十七擦汗,方才他自個還在拿鞫容開玩笑,讓人上天入地摘個滿月給皇上呢,這會兒卻連半點說笑的心思都沒有了,只剩擔心,也愁得不行:對於“赤江乾涸”這件事,羿天這等聰明人,竟也鑽進了牛角尖,怎不叫人擔憂?

“皇上!”十七突然一本正經地道,“就算赤江的水能幹涸,您也見不到您想見的人啊!您心裏比誰都清楚——問題的癥結壓根不在這裏!”

是啊,哪怕赤江乾涸了,寧然也照樣躲着不肯見他,就連出動隱衛密探,都找不到一個存心要躲他的人。

寧然避而不見的緣由,他一直是明白的,——在百姓們都享受到來之不易的安寧繁榮時,羿天身邊的許多人都更加的小心翼翼,小心維持着現狀。

鞫容繼續隱瞞着當今天子的真實身世,朝中一些知情人也繼續假裝失憶,繼續將羿天當做那個看似名正言順來登基的“李珩”,皇室內亂由此平息了三年之久,戰火紛爭消弭,在這種種利好的前景下,誰都不願冒險再打破眼下的平衡。

寧然也就一直不再出現,她的孩子成了皇后嫡出,成了太子……

忍受與至愛分離、默默承受痛苦的,絕不只是寧然一人。

這三年,羿天無時不刻都在思念那個倔強傲氣、又小小狡黠口是心非的“謊話精”。

帝江之水若是乾涸了,她會來見他么?不、不會的。

直到最後,她還在騙他……

……

“回宮吧。”惘然若失的,又是一嘆,羿天徐徐站起身來,剛邁出腳步,卻突然搖晃了一下,驚得十七趕忙伸手來扶,緊張地問:“沒事吧?”

“坐久了,腳有點麻。”羿天眼底幾分隱忍,唇色泛出絳紫,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越顯蒼白,卻不欲被人覺察身心的疲憊,只淡然回了一句,而後,穩穩地踏出一步、兩步……“對了,晏公舉薦的那位賢士,改日讓他進宮來,朕要當面考考他。”忽然記起一事,羿天順口就提到了。

“啊?”十七驚愕莫名,“皇上您說什麼呢?那人您不是三日前剛見過了么?”該不會是忘了吧?

羿天也是一怔,很快便反應過來,含糊地應了聲:“哦,最近是有點忙。”搪塞了一句,不等十七再問,疾步走到御衛那頭,乘上帝輦,急忙回宮去。

十七眼尖,看到皇上轉身走向帝輦時,有一個極細微的動作:捂唇,悶咳了一聲。

咳聲悶悶的,飄在十七耳邊,登時勾起他滿心的擔憂:

三年了,羿天這“病”總不見好,尊上久不肯離開宮中,說是太監么,又不當職,當真成了御用閑人,晃悠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就是擔心,與所有知道羿天病情的人一樣,越來越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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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江山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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