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杜銀寶的鼻涕都滑到唇上了,抹了一把鼻涕撲到杜秋娘床頭,嚎啕了一把道:「大姊,你可別出事,否則爹一定會打死我的,你趕緊醒,你若是醒了,我就把我藏在床底下的饅頭全給你,還有村頭巧兒姐姐給我的幾顆花生我也全給你,以後你說什麽我都聽,我天天跟你去餵雞……」
杜銀寶抽抽嗒嗒了半晌,杜老漢望着床上一動不動的杜秋娘,起身踹了一把杜銀寶道:「別瞎嚎啕了,趕緊去村頭看看若蘭和金寶把人給我請回來沒?」
「哦……」杜銀寶抽嗒了下鼻子,手上還是濕淋淋的,又看了一眼出杜秋娘,出門去了,就在轉身的瞬間,誰都沒注意到,床上的杜秋娘,略略動了動。
在杜銀寶一字一句發誓的時候,其實杜秋娘已經醒了,只是她閉着眼,恍惚了半天,又支着耳朵聽了半晌,方才意識到一件事,她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十八歲。
建元三十年六月初八,她隱約記得是這一天,杜銀寶背着她一個人去了河邊游泳溺了水,她為了救杜銀寶,險些搭進自己的性命。
杜秋娘隱隱覺得自己的眼角濕了,命運弄人,她竟是又回到了這一天。
倒下前,最後一眼的血色瀰漫,依然震撼着她的心,可老天給了她重來的機會呀,杜秋娘無聲地笑了。
眼前一黑似乎有個影子,杜秋娘聽到她爹杜老漢重重地嘆了口氣,額頭上卻附上一雙粗糙的手。
杜老漢自言自語道:「這孩子心裏是有多苦,都丟了半條命了,躺着都不開眉。」
「爹……」杜若梅遲疑了片刻,「大夫也說,咱大姊身子是沒有什麽大礙的,她一直不醒,怕是別招惹什麽不乾凈的東西吧?」
「胡說什麽!」杜老漢啐道,一旁卻是低聲道:「我已經讓若蘭和金寶去請前頭的蘇寡婦來了,都說她是有陰陽眼的人,教她看看秋娘,我才放心。」
杜若梅看着床上杜秋娘蒼白毫無血色的臉孔,心裏想的卻是另外的事兒。
這蘇寡婦確然是有些本事的,隔壁村的張鐵柱家前些時日家中不太平,聽人說,是鬧了幾日的鬼,蘇寡婦不過是給了他幾道符,張鐵柱家便風平浪靜。
原本她也不信,可後來蘇寡婦又替村東的柳大頭七的老婆上了身傳了話,她才有些信服,後來找蘇寡婦解決這陰陽之事的人也越來越多,只是這蘇寡婦的要價,那也是不低的。
她將想法略略提了提,杜老漢已是沉了臉道:「就是傾家蕩產也得治!千金萬金,那還能值得上你大姊的一條命?」
便是這一句話,讓一直裝睡的杜秋娘險些破了功。
她一直以為杜老漢不喜歡她。
她是家裏的老大,杜老漢當年是抱了多大的希望,盼着他的第一胎會是個男孩,可她娘親卻生下了她這麽個女娃,聽說當年杜老漢不過是看了她一眼,便沉着臉出了門。
接下來的杜若梅和杜若蘭雖也是女孩,可畢竟她才是最讓杜老漢失望的,這些年,她盡心照顧弟妹,在母親生下杜銀寶撒手離世後,她更是費盡心力拉扯這幫弟妹,可杜老漢從未說過她一個「好」字。
就連當年她睡了半個月醒來之後,杜老漢也不過是沉着臉說了一句,「賠錢貨,凈讓老子操心。」
當年她委屈極了,為了這個家,她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了安平村年紀最大卻沒嫁出去的姑娘,讓人笑話了許久,可是她爹不喜歡她,她爹只喜歡兩個兒子,她甚至有些怨恨杜金寶和杜銀寶的出現。
可今日,她方才知道,杜老漢是重視她的,甚至願意為了她傾家蕩產。
杜秋娘心裏一時間酸酸澀澀,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想法,便聽杜老漢又挨在她床前低聲道:「你個賠錢貨,總讓老子操心。」
杜秋娘的眼淚,一下便落了下來,她爹疼她,不過是不知道怎麽開口罷了。
她略略動了動,想着什麽時候起身才好,杜銀寶已經在外頭咧咧起來,「爹,哥和三姊將蘇寡婦請回來了,人到了村口了,一會就到了!」
杜秋娘的心,一下就揪住了,當年就是這個蘇寡婦,險些將她被虐的只剩下半條的命也丟了去,不僅如此,她還獅子大開口,將杜老漢家唯一一頭當作腳力的驢子要了去,這個不要臉的神婆……
杜秋娘想到將來蘇寡婦要遇上的事兒,不由倒抽了口涼氣,趁着杜老漢轉身去看杜銀寶的瞬間,她忙低低地喚了一聲,「爹……」
那雙眼睛仍然是閉着的,等杜老漢轉身,她覺得眼前有個陰影靠近,她才慢慢騰騰地將眼睛「用力」睜開,弱弱地說了句,「爹,我這是……怎麽了?」
杜老漢眼眶一紅,略略動容,可多年來養成的威嚴卻不容許他露出半毫的情緒,他的唇翕動了半天,最終卻是聽到自己略略生硬的聲音。
「賠錢貨,凈讓老子操心……」
這「操心」二字剛落下,杜秋娘已經是掙扎着起了身,抱着杜老漢的胳膊哭道:「爹……」
大丫頭這是怎麽了?杜老漢有些糾結。
他家大丫頭一向對他唯命是從,甚至有些唯唯諾諾,是不是嚇到了,所以這會同他分外親近?
他一時手落在空中,半晌,方才僵硬着身體,將手擱在她身上輕輕拍了拍,道:「哭什麽,老子還沒死呢!」
杜秋娘一時心酸,心裏又覺得暖和,抱着杜老漢不肯放。
「大姊。」杜若梅也覺得鼻子一酸,抹了把淚,道:「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兒的。」
杜秋娘不管不顧,抱着杜老漢的手不肯撒,上輩子她見着杜老漢一日日消瘦,杜老漢死時,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可如今杜老漢好好的在她跟前,能說能笑能生氣,而且,她這不是做夢,這一切都是真的。
「喲,這是個什麽情形。」
屋裏人抹淚的抹淚,詫異的詫異,全然沒看到門口蘇寡婦已經到了。
杜秋娘淚眼朦朧時,看到一個比她大上幾歲的,面貌姣好的女人掐了個帕子站在門口,似乎是嫌棄屋子裏的藥味,她掐帕子捂着嘴,扭着腰肢兒便走了進來,提了眉毛道:「杜老漢,恭喜你呀,你家大丫頭都昏迷了好幾天了,這會能好好的,真是佛祖保佑喲!」
杜老漢皺了皺眉頭,顯然是不太喜歡蘇寡婦這身拿腔拿調的做派,但他仍是客氣道:「多謝多謝,就是勞煩你多跑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蘇寡婦擺了擺手,笑得春光明媚,「客氣什麽,都是鄉里鄉親的,這秋娘也是我妹子,她能醒來,那自然也是最好的。」
「費心了。」杜老漢從身上掏出些銅板塞到蘇寡婦的手裏道:「讓你白跑一趟,這錢你拿着。」
蘇寡婦接過銅板,掂了掂,咧了嘴笑,「杜老漢,你這錢給得可不對。」
「不對?」杜老漢一驚,她這什麽都沒幹,他還給了路費,怎麽不對了?
「自然是不對的。」蘇寡婦認真道:「方才你家三丫頭和金寶到我這來說了說秋娘的情形,是我掐指算了算,在來的路上費了些力氣勸你丫頭身上的水鬼離開,否則,她這會早就被水鬼和龍王爺叫去當了丫鬟,你看,她這不就醒了?」
蘇寡婦說得煞有其事,可杜老漢再是憨厚,也覺出這蘇寡婦是強詞奪理了,她再是有本事,還能通天了不成,人都不到還能知道秋娘身上有水鬼?可這鄉里鄉親的,他不能扯下臉來說人家是騙子吧?
兩人正僵持着,突然聽到身旁拔高了聲音的一聲喚,「蘇千落!」
蘇寡婦吃了一驚,這「蘇千落」是她的閨名,除了她娘家人和她家那死鬼,甚少人知道,這會怎會有人喚她?
她扭過頭去,便見杜秋娘面無表情地靠近她,突然詭異地歪着嘴笑了兩聲,蘇寡婦身上一寒,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卻不防杜秋娘已經冷笑地從她身後掏出根棍子,當頭重重一棒敲下,蘇寡婦昏了。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杜秋娘一棍子下去,頓時渾身舒爽,眼角瞥到屋子裏被嚇傻的一群人,她頓覺情況不太妙,只得假裝即將癱軟狀,身上不由抽了抽,忽悠悠倒下。
半晌後,杜秋娘被放回了床上,蘇寡婦被杜若梅、杜若蘭又灌水又掐人中,也已經悠悠轉醒。
杜秋娘趁勢而起,望着蘇寡婦委屈道:「蘇家嬸子,方才土根叔上了我的身,非要用我身子拿棍子敲你,我不肯,他卻說你……說不守婦道,非要教訓你!你瞧,他就在你後頭……」
蘇寡婦身後冷汗直流,杜秋娘嫣然一笑,朝她身後揮了揮手,「土根叔……」
「啊……」蘇寡婦驚叫一聲,奪門而出。
外頭風光正好,杜秋娘舒適地靠在床上,唇邊漾開一絲微笑。
重生,真好。
「杜銀寶,你給我站住!」
杜秋娘一手握住笤帚,一手插腰,提着眉看着四處亂竄的杜銀寶,大聲喝道:「你若是再跑,晚上的飯你也別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