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原來是紅茶(4)
一想到上次那事,柳三就忍不住心底發虛,垂下頭,耳根處隱隱發熱。
優柔寡斷,處處留情,他固然有着不可饒恕的錯,可這性子從小養到大,早已深入骨髓,就像那餓狗陡然見了肉骨頭總要流上些口水似的,逢人有難他便手癢想救,又哪裏是一日兩日能戒掉的呢?
柳家在南楚雖算不上什麼高門大戶,卻也是極有講究的人家。柳母素來信佛,凡事都求個因果緣由,想當初一連生下兩個兒子,皆是調皮搗蛋不安分的主兒,是以到了這第三胎便愈發虔誠起來,只盼佛祖憐憫賜個乖巧可人的女兒來,孰料天不遂人願,即便她成日裏燒香拜佛,隔三差五地添香油錢,到底是氣運不順,偏第七個月被野貓驚了肚子,孩子難產不說還流血不止。
時值深夜,柳府燈籠高照雞飛狗跳,接連請來的接生婆皆是戰戰兢兢不敢下手,柳老爺等得急了推搡着衝進內室,一抬眼,見髮妻躺在血泊之中雙目緊闔,安安靜靜的,不知死活。
他驚得雙唇哆嗦,雙腿似灌了鉛再也往前邁不動半步,怔了一瞬忽然掩面痛哭起來,自責地直抽自己嘴巴。
他不是個有本事的男人,好在算不上糊塗,只嚎啕了一會兒便戛然而止,用袖子抹了眼淚,踉蹌衝出門去。
他是去請大夫。
妻兒命懸一線,他不敢也不能坐等命運的判決。
然而出了門,他卻更加心慌起來。
柳家地偏,不論是最近醫館的大夫還是醫術最高明的大夫,都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請的過來的。心裏急得要死,偏腦中一個法子也沒有,堂堂一家之主竟像個瘋子一樣在大街上哭着求救。他求的不是人,而是天!
等那個素衣玉面的女子施了針,救了命,他更加覺得自己求的是天,恍如夢中,連口茶水也沒倒,銀子更沒敢往外拿。
世俗之外的人,沒得被黃白之物污了眼。
女子將皺巴巴呼吸微弱的嬰兒交與他,囑咐了幾句,留了張藥方,便飄然離去。
他捧着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肉團,目送到門口,也顧不上孩子是男是女,只拿那藥方給他續命,這一續,就是十年。
柳三長大了,可看着總比同齡人小上一大截,粉雕玉琢的男孩子看着像個六七歲的女娃娃。
柳母心中有遺憾,卻不敢奢求。
想當初這孩子在肚子裏悶得太久,怕是還沒出生就斷氣了,如今借天一條命,活蹦亂跳的,無論如何都是天賜的寶貝。
況雖不是女孩子卻俊俏的不像親生,油嘴滑舌,討巧賣乖,又是她拿命換來的,自然疼之入骨。
有了這一遭奇遇,不能再生育的她禮佛愈重,卻也沒真痴到分不清虛實,有江湖上的名聲在,當年出手救她們母子二人的,除了神醫鬼手,不會再有第二人。
是以,得知沈溯是那人親傳弟子后,一直在雲山寺習武的柳時春兄弟二人便入了沈家,漸漸成了沈溯身邊最受信任的人。
可柳三,柳母本是要長養在家中的。
“早知如此,就不該答應讓你進來!”
柳時春撂下此話,轉身下了樓梯。
“大哥……”
柳三恍如雷擊,抬起頭追了上去。
可沒走兩步,就撞到一道堅實的後背上。
柳時春紋絲不動,停下腳,繃著臉看他裝腔作勢地呼痛,嘰嘰歪歪,沒一點正形,他終究忍無可忍。
“柳天賜!”
他壓着聲音喚出他的大名,柳三知道他的耐心已到了極點。
素來好脾氣的大哥竟也氣成這般,難怪二哥連理都懶得理會了。
是了,換作是他,怕也難以忍受這等荒唐事。
他懷揣着母親自幼灌輸的慈悲為懷的菩薩心腸,處在暗衛的身份上,就像一個包藏禍心的叛賊。
上回他識人不清,誤救了賊人引狼入室,已是將手足兄弟陷於不仁不義,好在公子他並非多疑之人,甚至很大度地沒有責罰他,那時他便暗下決心絕不再多管閑事,可今日眼睜睜看着那少年被打昏拖進骯髒的後院,額上鮮血直流偏面上還掛着倔強,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若得知自己此刻正如同砧板上的豬肉被人商談着價錢,多半是活不成了。
賣去的不是別處,而是暗無天日的青樓。
他撞見了,起先從屋頂遁了,可後來不知怎的又回去了。
人到底救下了,他將少年送到醫館才知那惡婦下手有多重,大夫止不住血,傷在頭上,都說活不了了,可到底還能出氣兒,他只好又將人背回了客棧。
黑羽衛的人都比他年紀大些,平素雖都喜歡在嘴上埋汰他,可真見他發愁得滿屋子打轉恨不得扒光了一頭毛,倒也真心替他想辦法。
“又救回來個麻煩!”
黑羽衛老大掏出私房葯,抬手給了他一個爆栗,柳三一邊揉着頭一邊見他越過自己去給裹得跟個木乃伊似的少年上藥,紗布被血浸透了,以往殺人不眨眼的黑羽衛老大怔愣了一下,柳三看不真切他的神情,視線落在他手中的素白瓷瓶上,久久沒有移開。
若是他沒記錯,這葯,是公子給黑羽衛的應急葯。
因着極難配製,翠箭衛也同樣只得了一瓶。
不是要命的傷都不捨得用的葯,如今卻拿來救一個陌生人。
這都是因為他!
柳三環視四周,大家都瞧着床上的少年,嘴上有一句沒一句地罵著他,眼神卻絲毫不含責備。
想至此,他眼睛澀得發疼。
僅剩的傷葯都用盡了,即便是為了大傢伙的念想,他也要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
咬咬牙,“撲通”單膝落地。
柳時春伸手去扶,終究晚了一步。
“身為暗衛,我知道我做的不稱職,從前,我羨慕你和二哥能去雲山寺歷練,再後來,你們去了沈家,每次歸家都將公子掛在嘴邊,從一開始的漫不經心到後來的讚不絕口,滿心滿眼的敬佩,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也就更羨慕了……”
聲音不知為何變得顫抖,柳三撇頭,在肩上狠狠蹭了蹭眼角,“我總是想同你們一樣,便偷偷習武,還去求了娘……我原以為成了暗衛,只需保護主子安危,可後來我才慢慢明白,暗衛是殺手,我應該殺人,而不是救人……”
“天賜……”
柳時春握了握身側的拳頭,面露不忍。
三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他應該慣着他寵着他,可公子是他最後的底線,上次的事他自責至今,又怎能……
“吱呀”!門被從裏面打開。
沈溯長身玉立,左手拎着醫箱,也不知在門後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