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結局篇——遺言(下)
小金子生了火,樹枝燒得噼啪作響,黑漆漆的破廟裏有了一點生機。梁翊說完“心口疼”以後,就一直昏睡着,雪影小心翼翼地給他清洗傷口,小金子緊張地坐在一旁等着。
等得太無聊,小金子抬起頭,看到了慈眉善目的佛像,不禁雙手合十禱告起來:“如果能保佑我哥平安無事,以後我會一心向佛,年年來給您送香火!”
或許是聽到了他的禱告,梁翊咳嗽幾聲,醒了過來。他聽到了柴火燃燒的聲音,可是卻看不到任何光亮。他抿了一下乾裂的嘴唇,喃喃道:“好黑啊!”
他能醒過來,就足夠讓雪影開心了。小金子更是歡呼雀躍,趴在床,一臉期待地問:“姐,我哥哥是不是快好了?”
雪影又把了一下脈,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梁翊自知大限已至,露出了一抹微笑。他清清嗓子,喊道:“小金子,你過來。”
“哥,我一直在這裏呢!”
“金家的殘月弓,我放在雞鳴寺里了,等風聲過了你就去取。還有剩下的三支梅花箭,放在余海祖宅,在祠堂里的供桌下,遇到危險時,你可以去取。”
小金子忙不迭地點頭:“等我取出來,你還得教我呢!”
梁翊心裏一酸,頓了一下,方才說道:“殘月弓的要領,我幾乎全都教給你了,你自己練習即可。《挽弓十二式》的后兩式,一招是袖藏梅花,一招是‘招魂七日瘋’,可以說是天下最為陰毒的招數。‘七日瘋’的皮囊乃文家大嫂所贈,只要將箭放在裏面三個時辰,中箭之人便無葯可解,七天之後會全身潰爛而死。我用這招殺死了張英,只不過他功力異於常人,潛伏十天才發作…皮囊和殘月弓一起,都在雞鳴寺…你去取的時候,務必要好好感謝住持慧遠大師…在我落魄時,他是難得向我伸出手的義士,今後,你要將他當做師長一般尊重…知道了嗎?”
小金子越聽越難受,哥哥又是在交代遺言嗎?他不敢問。梁翊又大口呼吸了幾下,方才說道:“梅花箭是袖箭,若掌握不好,極易被手指妨礙。你缺一根指頭,反而會比常人更加得心應手,現在想來,這也許是天意,讓你成為梅花箭的主人…只不過,‘梅花箭’和‘七日瘋’都是最陰毒的招數,我們金家一向光明磊落,最不願聽‘背後放冷箭’之類的話,因此我練弓時,父親都不允許我出陰招。你知道為什麼祖父會發明這兩招嗎?那是因為…因為…這世上…有太多陰險之人,防不勝防…而金家人太過耿直,難免會造人算計。到了生死存亡之際,這兩招任何一招都能讓金家子孫化險為夷…但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使用,否則會敗壞金家名聲。此番我是抱着必死的決心,用梅花箭殺死蔡贇,用七日瘋殺死張英…算是跟他們同歸於盡了…”
梁翊一口氣說了很多,嘴角又流出鮮血來,雪影心如刀絞,用濕手帕給他擦了去。小金子淚流滿面,只顧頻頻點頭。梁翊又說道:“父親的忌日,應該是三月二十一日,其他家人的忌日都是三月二十二日,除了清明節,你要按時去余海祭奠。對了,還有阿珍,她是臘月二十九走的,你去看她的時候,給她買幾身漂亮衣服,再給她帶些首飾,她最喜歡這些…”
“二哥…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我走了以後,你還要扶持嫂嫂、侄兒,我給他們母子倆留了足夠多的錢,但你要在暗中保護他們,不得讓他們有閃失…富川的父母,你也常替我去看看…還有,雪影姐…”
“二哥,你自己去嘛…你活下來,親自照顧他們…”
梁翊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可惜看到什麼都是黑色的。他苦笑道:“事已至此,金家大仇得報,你也長大成人,我算死而無憾了。我今日下場,皆因殺人過多所致,我甘願接受懲罰,你勿要怨恨他人。今後不要再踏入京城,天地浩淼,江湖闊大,你要尋一心愛之人,替我看遍名山大川,看遍世間的花開花落…”
小金子淚若雨下,梁翊張着嘴,胸口起伏得厲害。待緩過氣來,又說道:“世榮…我燒得厲害,去給我找些冰來…”
小金子第一次聽到別人喊自己的名字,哭得更加洶湧。雪影試了試梁翊的額頭,果真燙得能煮熟雞蛋。小金子生怕自己一離開,哥哥就咽氣了,他踟躕了好一會兒,才一步三回頭地找冰去了。
梁翊的思緒變成一段一段的,他側過頭,“看”着雪影,擠出一抹微笑:“姐,我這輩子,最虧欠的人就是你了…”
“小翊…”
“當年為了救我,師娘花費了太多精力,導致病情加重,提前離世。然而你們非但沒有怪我,還怕我自責,什麼都沒跟我說…我這條命是你和師娘救回來的,理應更加珍惜,可我沒有辦法,只能走到這裏了…”
“風遙師兄為了救映花母子,現在還是下落不明…師父為了救我,還在城中廝殺…我何德何能,能讓你們如此待我…”
雪影摩挲着他的頭,流淚說道:“因為你是個好孩子,因為你值得。”
梁翊苦笑一聲,眼角卻滲出兩行淚來:“我想成全那兩個人,可那兩個人都想置我於死地;我一心想讓百姓過上安穩的好日子,哪怕病入膏肓也不曾放棄過,到頭來卻被他們罵成逆賊!我算什麼好孩子?”
雪影聽到這裏,方才體會他說的“心口疼”是什麼意思。她剛想安慰兩句,梁翊又閉上眼睛,疲憊地說:“我累了…”
“姐姐,我在京城當了幾年官,可是每年都陰差陽錯地錯過了櫻花祭…佑元哥當皇帝以後,櫻花會重新開放吧?到時候你裝個櫻花的香囊,放在我墳頭,就當我看到了…”
“我南征北戰,遍體鱗傷,就是為了讓所有百姓都能看到櫻花祭…到頭來我看不到,真的太可惜了…”
“姐,我知道佑元哥是在利用我,但我畢竟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如果我的死能換來他的皇位,那也算我補償他了…他不是一個好人,但他會當一個好皇帝,你不要生他的氣…剛才我跟小金子說了,我這是咎由自取,不怨恨任何人。”
“姐,下輩子…”梁翊心裏一咯噔,還是說了下去:“下輩子讓我做你哥哥吧!換我來照顧你…”
雪影哭得越來越厲害,梁翊卻覺得她的哭聲越來越飄渺,他的身體像飄了起來,伸出手去,卻什麼也抓不住:“姐,我想看看你,可我看不到…”
小金子用手帕包了些冰塊回來,一踏進門,就看到神情獃滯的雪影,還有毫無聲息的哥哥。冰塊灑落在地上,他顫聲問道:“我哥…死了?”
雪影說道:“還有一口氣,不過他自己不想活了,我怎麼救他也沒有用。”
小金子將牙齒咬得咯咯響,怒道:“我要去找他們趙家兄弟算賬!我哥吃過的苦,也讓他們吃一遍!”
雪影說道:“那些污衊他的人呢?有危難的時候,讓他上陣廝殺,他們躲在龜殼裏苟且偷生;他一落魄,那些人就跟着別人瞎起鬨,將所有的髒水都往他身上潑…全天下到處都是這樣的人,你怎麼能殺得完?”
小金子抱着頭坐在門口,朝着天空嘶吼了一聲:“老天爺,你真是不開眼啊!”
悲憤的聲音還回蕩在天空中,外面已傳來馬蹄聲,小金子急忙擦乾眼淚,拿起圓刀,準備應戰。不過讓他意外的是,來人卻是黃珊珊,後面還跟着一對氣度不凡的中年夫婦。
小金子一下子結巴了:“你,你怎麼來了?”
黃珊珊披着一件桃紅色的披風,裏面穿着粉色的棉衣,看來還是過年的裝束。她還對小金子有氣,便不理會他的問題,徑直走進了屋裏。不一會兒,小金子便聽她慘叫一聲,接着大哭起來。小金子明白,她一定是被梁翊的傷勢給嚇到了。
儘管做好了心裏準備,梁夫人在見到養子那一刻,也不由得心碎流淚。她想撫摸兒子的手,昏迷中的梁翊卻抽搐了一下,雪影急忙說道:“梁大娘,他不想讓任何人碰他的傷口,就讓他安靜地睡吧。”
梁翊的臉頰深陷了下去,臉上橫七豎八地佈滿了各種傷痕,最深的一條從眉心到左臉,簡直把他的容貌都給毀了。梁夫人心疼地捧着他的臉,自言自語道:“這段時間,你吃了多少苦啊!爹娘對不起你啊!”
梁翊依舊毫無反應,小金子卻忍不住斥責道:“他給你們寫了那麼多信,你們連一封都不回,那個時候,你沒想到他心裏有多苦嗎?既然你們不想認他,那就不要假惺惺地來看他了。他是我哥,以後我來管他!他不是你兒子!你們都走開!”
梁夫人悔恨交加,跪在床前不忍離開。梁若水問雪影:“他沒救了嗎?”
小金子怒不可遏地插嘴道:“誰說我哥沒救了?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死?”
梁若水無言以對,雪影輕聲道:“不是完全沒救,是他的心傷透了,他自己不想活下去了。”
正在此時,梁夫人看到梁翊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她急忙貼近了些,凝神聽了起來。他的聲音太小,別人都沒聽到。這幾個字是他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來的,說完之後,他又變成那幅毫無反應的狀態了。
梁大人忙不迭地問道:“翊兒說什麼了?”
梁夫人蠕動嘴唇,半天才說道:“他說,娘,別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