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暗戀桃花源
回寧市教書的第一年,周菡萏再一次見到了林淵。
江淮區的大型教學研討會,她作為表現優異的新進教職工,被年紀主任帶去長見識。
酒店禮堂很大,台下坐着百餘人,林淵作為陵中的教師代表上台發言。
他一身正裝,戴着無框眼鏡,鏡片薄而窄,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恰到好處的精英感,身後大屏幕上所展示的“名師介紹”,陳列了他這幾年的教學成績,碩果累累,杏園春滿。
周菡萏覺得他一點兒變化都沒有,還是老樣子,有着一張歲月難蝕的臉,溫潤謙遜,又自信不疑。
他一上台,身邊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都騷動起來,竊竊私語,興奮地討論着這位才貌雙全出類拔萃的“男神”同行。
周菡萏聽他講話,還是那種不疾不徐的語速,引人入勝。
她一時恍惚,夢回高三講堂,等到身邊掌聲雷動,周菡萏才驚醒,跟着拍了拍手。
她昂起脖子,目送林淵下台,坐在了最靠前的席位。離她很遠,如隔山海,很難再看見。
散場后,幾位教育廳領導同他結伴而行,臨行前,他們在前門停了會,相談甚歡,林淵立在其中,如灌木叢中,一株修修青竹。
周菡萏跟着同事走了後門,他們還在談論林老師,分享道聽途說來的有關他的教學經歷,還有她的母校,陵中。
有同事記起周菡萏是陵中畢業,好奇問:“周菡萏,你是15級的吧,林淵帶過你們那屆嗎?”
周菡萏愣了愣,點頭:“他教過我。”
那同事聲音揚高:“那你怎麼不跟他打招呼啊?”
周菡萏淡淡一笑:“這麼久了,哪裏還認得我。”
是啊,幾年未見,他一如既往,而她面目全非,理了短髮,穿衣着裝變得素淡簡潔,也學會了大人世界的不動聲色,不再是當初那個稚嫩笨拙的小女孩子了。
她也以為,幾年未見,記憶生苔,若能重遇,她一定心如止水風輕雲淡,甚至能體面地與他打招呼,可等真正再見,她心裏還是不可避免的漾起漣漪,懦弱襲來,她渴望逃離,害怕被他瞧見自己又偷溜回來的衰態。
周菡萏也不理解自己。
她因為一時意氣,去異地念書,面不改色撒謊,到頭來,卻還是回到這裏,回到有他放光的地方。
大四時,室友問她,以後什麼打算。
她下意識回,想考教師編製。
室友說,為什麼啊,當老師好辛苦。
周菡萏說,我不知道,第一個就想到這個。
她怎麼會不知道,那段讓她泣不成聲的電影劇情里,楊千嬅已經口吻平淡地告訴她答案:
“我很努力去擺脫張志明,最後我發現,我變成了另外一個張志明。”
她變成了另一個林淵。
怕他察覺,周菡萏避開陵中,小心翼翼地選了另一間學校。
師大附中,他的老東家,他曾用心血灌溉的第一片桃源。
在這裏,學生們都喚她周老師。
實習的第一節課,在講台上做自我介紹時,周菡萏說:你們可以叫我小周。
階下鬨笑,那種次曾相識的夢幻感,心臟回憶共振的顫慄感,像毒.品,會讓她有種親歷他過往的奇妙錯覺。
她欲罷不能地學習林淵,模仿林淵,她在他身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不曾涼透的炭爐,火星時刻要燃燒起來。
他一定也有過初為人師的懵懂,幾載歷練,才造就了如今舉手投足間——那無可挑剔的沉穩從容。
——
離國慶還有一星期時,周菡萏回了趟家,整理房間。
開學前,她就獨自一人搬出去住了,租了間離附中不遠的小公寓。
父母雖不大樂意,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也只能由她去。
那罐紙星星從沒送出去后,她就一直沒從紙盒子裏取出來過,塵封了四年多。
周菡萏把它搬下來,認真擦拭一番,又放回了書櫃裏。
打開抽屜,裏面還有一隻淺藍色的小鐵盒,那裏存放着她高中時代的所有票根,和朋友去過的電影院,繽紛有趣的遊樂園,還有林老師送她的那張話劇票,《暗戀桃花源》。
她生怕丟了,把它壓在最下面,所以還嶄新如初。
把那張票捏在指間,周菡萏靜靜看着,舞台上的光影情節她仍記得,她也記得自己曾在男女主的悲劇收場中熱淚盈眶。
想來也是,原來如此,命運早已在暗中標好結局,埋下鋪墊。
周菡萏怔忪片刻,回過神來,緩緩吐了口氣,看票上的時間座號。
一個念頭倏然湧出,她拿起一旁手機,搜索《暗戀桃花源》的話劇場次,是有一場,十月二號,在保利大劇院。
選座時,同樣的排數,同樣的號碼,還空在那裏。
周菡萏買了下來。
林老師說他看過五遍,而她才看過一次,或許,歲月變遷,再看一次,會有不同心境,別樣情緒。
——
十月二號,周菡萏提前去了大劇院,在一樓兌好票,她輕車熟路找到座位。
四周已經來了不少觀眾,她所處之處的視野並不太好,所以身畔也沒什麼人。
周菡萏環視一周,離開場還有好一會兒,她有些無聊,挨着椅背,低頭玩起了手機。
少刻,一道白色身影步入過道。
快走近時,他如被擊中,陡然駐足,停了許久,才繼續往這裏走,在周菡萏右邊坐了下來。
會場光線晦暗而溫暖,如浸泡黃昏之中,眾人私語似將眠鳥雀。
周菡萏昨夜失眠,抵唇打了個哈欠,餘光里,她發現旁邊不知何時已來了個人,側目看過去。
也是這一眼,周菡萏如遭雷擊,驚顫而慌亂。
像回到了十八歲,回到了還是他學生的時間,周菡萏手足無措,不自覺站起身來,叫他:“林老師。”
她語氣不穩,像不當心跌進了漩渦。
男人看向她,幾秒未語,像在認她,一會才微微笑了,說:“好巧啊。”
周菡萏心劇烈跳着,她目光閃躲,把頭髮夾到耳後,整理着被方才慵懶坐姿弄皺的衣擺,點了點頭,卻不知該說什麼。
林淵還是看着她:“坐吧。”
周菡萏坐回去,正襟危坐,雙手攥緊了手機。
如此偶遇,她心潮起伏,有苦有甜,不知是驚喜還是傷悲。
話劇並未開場,周菡萏鼻尖酸楚,泫然欲泣。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焦慮,這樣難過,這樣複雜,心隱隱作痛。
是因為他略顯疏離的態度,還是他沒有先認出自己來,亦或者,與這兩個都無關,只是因為見到他,又見到了林老師。
她極輕極慢地抽了下鼻子,假裝一無所知地,同他寒暄:“您還在陵中教書嗎?”
“對,”林淵回,“你呢。”
周菡萏沒有立刻回答,頓了頓,才實話實說:“我也當老師了,在師大附中,教高一。”
林淵一頓,問:“教哪門?”
周菡萏說:“語文。”
林淵又問:“沒教數學嗎?”
周菡萏頷首:“大學學的漢語言文學。”
林淵“嗯”了聲。
再無下文。
對話過程中,兩人沒看對方一眼,像刻意躲避。
周菡萏忽然焦灼難安,迫切想知道他的近況,他現今的一切。
她咽了咽喉嚨,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似老友重逢,平實打趣:“你還真喜歡看話劇呢。”
林淵也口吻輕鬆:“我每年國慶都來,都坐你這個位置,前幾天訂票,我還在想,誰搶了我的專座。”
等來了,才發現,是你啊。
原來是這個小姑娘。
像做夢一樣。
此時此刻,會場燈光全滅,黑暗如厚重帷帳,傾頭覆下。
時光倒轉,人生如戲幕反覆,遺失之物,機緣之中,終能回到最初。
終於不用端着了,周菡萏洶湧出淚水,但她還是壓抑着哭腔,低聲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也要坐這裏。”
林淵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嘆出:“沒關係了。”
一切都沒關係了,此情此景,已是萬幸。
幸好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幸好只是四年,不是四十年。
幸好你還只是一個人,我也只是一個人。
幸好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幸好命運又把你推至我身旁。
*
——“下次別一個人來了。”
——“唔,好。”
——“多大人了,還哭,怎麼為人師啊。”
——“……沒哭。”
——“呵。”
——“笑什麼……”
——“先看話劇,看完了,出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