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節課
林老師不疾不徐轉着方向盤,驅車上了路。
周菡萏坐在副駕,大氣都不敢出,如果不是窗關着,她心都快跳到外頭去了。
密閉的兩人空間可比上回並排走路更叫人局促,周菡萏都不曉得手該怎麼擺才合適,只能攥着背包肩帶,靜靜低着頭,一言不發。
車啟動後有自動播放音樂,英文歌,旋律很熟悉,周菡萏曾在夜音電台聽過。
林老師也專心開着車,似乎也沒有與自己搭話的打算。
用早茶的地方在青園茶社,離學校並不遠,兩個紅綠燈便到了。
青園是市裏頭的老字號茶社了,都十點多了仍舊人來人往,走出門的食客臉上大多帶着饜足笑意。
剎好車子,周菡萏解掉安全帶,忙不迭下了車,跟密室逃脫似的。直到青天白日下,她起伏不定的心才緩和些許。
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林淵大概摸懂了小女孩無所適從的心態,不光是男女有別,想來兩人的身份差距也讓她這一程變得有些難熬了吧。
他瞭然一笑,跟着下車。
周菡萏還沒進店,背好了包,乖生地等着他。
林淵把車鑰匙放回褲兜,行至她身側:“進去吧。”
周菡萏這才如夢初醒,連連應道:“哦、嗯,好的。”
目光只敢與他有極為短促的接觸,接着就拔足往裏走。
林淵跟在她身後,到底快臨近中午,店裏的空座也好找了些。
他說:“你挑個地方坐。”
後腦是清風明月般的聲線,周菡萏背脊一綳,點了下頭。
她抬起臉,黑眼仁兒軲轆轉,瞥見一處靠窗的四座,回頭問:“你喜歡靠窗坐嗎?”
林淵回:“我隨意,你喜歡就行。”
你喜歡就行……
你喜歡……
周菡萏倏地轉回去,好不爭氣啊,身上的熱量控制系統再度失靈,臉又紅透。
她快步往目標座椅走,這家茶社古香古色,椅背桌肚都紅漆雕花。
林淵在她對面坐定,服務生送來兩杯清茶,青瓷杯子,釉質紋路,很是玲瓏剔透。
菜單被放到周菡萏面前,林淵下巴微揚:“看看想吃什麼。”
周菡萏斂目盯着青花瓷底紙張之上,整齊排列的小字,都是各色早點,湯包餛飩麵條豆漿,應有盡有。
“我隨便的,”周菡萏看得眼花繚亂,又怕自己點得不是老師愛吃的,一是找不準主意,只得把紙張推回去:“林老師,你點吧。”
林淵也沒推辭,握起鉛筆,勾畫起來,一邊問:“蟹黃湯包吃嗎?”
周菡萏點頭。
沒聽見她答話,林淵揚眸瞧她一眼,以作詢問。
周菡萏訥訥道:“吃的。”
“燒麥呢?”
“嗯。”
“面還是餛飩?”
“餛飩吧……”
“大餛飩小餛飩?”
“小的。”
“嗯。”
“喝點什麼嗎?”
“不、不了。”
“好。”
說完便把餐單遞出去,服務生笑着接過,轉身離去。
他點得大刀闊斧,卻也思慮周詳,有種格外迷人的利落細緻,完美破解自己的選擇困難症。
應該也是和不少女孩子吃過飯吧,周菡萏不自覺拓展延伸到這一點,心裏當即吃味得很,好像提前澆上了桌旁瓶罐裏邊的陳醋。
留意到他好像只問了餛飩的事,周菡萏問:“老師你沒點主食嗎?”
“點了,”林淵回道:“陽春麵。”
周菡萏恍然:“哦……對……”他要吃什麼又不必跟她報備,只能問別的轉移自己這多此一舉的反應:“這兒的陽春麵好吃嗎?”
被她迷糊樣子逗樂,林淵回:“你沒吃過?你想吃我可以跟你換。”
周菡萏點頭,立馬又搖頭。是沒吃過,可是不用換的。
林淵仍是笑着:“換還是不換?”
周菡萏匆忙說:“不用換。”
“嗯。”他斂眼端茶,抿了口,唇畔笑意未淡。
一會,服務員送來一籠蟹黃湯包,嫩白皮薄得幾乎能瞧見裏頭隱約晃動的鮮美雞汁。
林淵拿起一旁醋,懸空挑眉問:“要麼?”
周菡萏立即雙手奉上自己跟前一丁點大的小瓷碟。
她拘謹如給皇帝呈上奏摺,林淵又忍不住彎起嘴角,為她倒了些。
給自己也添上,他把醋放回原處,又說:“不用和我客氣,又不在學校。”
周菡萏耳根微燙,聲音弱不可聞:“我沒客氣……”
一邊佯裝膽子大地夾了只小湯包,都知這蟹黃□□軟又滑膩,兩根筷子一個沒卡緊,撲得掉進了醋蝶里。
醋液四濺——
啊,周菡萏輕噓,慌忙避開,又飛快擱下筷子,居然在林老師面前展現這般糗態,她難堪得滿臉通紅,周身血液細胞都成了燒開的水。
不知所措地低頭一瞄,白色的T恤袖口也滲了黃點,桌面也是,剛要去找抽紙,對面人已經遞來一張紙巾。
周菡萏垂眼接過去,不敢看他,甚至是那手,只說:“對不起!對不起。”
林淵收回手:“又沒濺我身上,不用對不起。”
說著自己夾了一隻小籠包,穩噹噹送到她碗裏。
“謝謝老師。”欲哭無淚,周菡萏覺得自己什麼也做不好了,想鑽到凳子下面從此消失,再把林老師記憶清除。
林淵看她臉還紅撲撲的,手忙腳亂,轉開話題道:“吃吧,別燙了。”
“好。”周菡萏伏首,埋低上身,心不在焉咬着,連雞湯嫩肉都吊不起她任何興緻。
林老師一定會認為她冒冒失失,對她留下壞印象了。
她不吭聲,林淵知她一定是沉浸在自己那一片糾結低沉的情緒小天地,想拉她出來,化解女孩的尷尬:“怎麼想看話劇了。”
周菡萏一愣:“因為沒看過。”因為……那是你的票啊。
“是暗戀桃花源沒看過,還是一部話劇都沒看過?”
周菡萏嚼完那點包子皮,艱澀答:“……都沒。”
林淵似有悔意:“那不該給你。”
周菡萏心緒就這麼被牽引過去:“不好看嗎?”
“好看,”林淵說:“但其中一個故事比較沉重,不適合你這個年紀。”
周菡萏回:“您看過嗎?”
林淵口氣平常:“我看過五遍。”
周菡萏訝然:“這麼好看嗎?”
林淵回:“版本不同。”
周菡萏又試探問:“您說的沉重故事是‘暗戀’嗎?”
林淵一頓:“你知道?”
周菡萏抿抿唇:“我昨天……還是百度了一下,男女主分離四十年才見,那時已經男婚女嫁,悲劇收場。”
林淵沒有否認:“是,”他看過來,眼神是一定年歲的男人才特有的,陳釀一般的靜與醇:“你們小姑娘憧憬的應該是圓滿美好的愛情,所以我說這個故事不夠……”
他思度着措辭,最終道:“正能量,對,不夠正能量。”
“沒關係啊,”周菡萏依然畏怕與他對視,怕自己的情愫從眼裏冒出去,像花兒憋不住地要盛放,把蕊心的香氣盡數傾吐。她避開視線:
“我以前看書,記了一句話,說人這一生連個遺憾都沒留下,那得多遺憾啊。”
她放低聲音:
“沒結果的感情也很美的。”
林淵若有所思,或許是聽出什麼,或許沒有,末了才道一句:“你想法很好,但我還是希望我的學生有未來可期,無論學習,生活,感情。”
未來可期,四個字,聽得周菡萏意外振奮:“您在慫恿我們早戀嗎?”
“我可沒有,”他立即為自己辯解開脫:“剛剛那句話,學習生活都排在前面。”
“……”是哦,周菡萏鼓鼓嘴:“月考我會加油的,爭取考得比上學期期末分高。”
“你期末124,這次準備考多少。”
周菡萏聲音提高一度:“……你怎麼知道?”
“你們上學期成績我都看過,”林淵輕描淡寫地道出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你的我記得很清楚。”
周菡萏無聲片刻,臨時給自己定了個搓巴巴的小目標:“126吧。”
林淵聞言笑了:“行吧,量變質變,每次一小步,高考就是一大步。”
早茶吃到後面,服務員還上了一杯五穀雜糧汁,現榨的,熱乎乎的。
林淵說:“喝吧,給你點的。”
周菡萏眨眼疑惑,她說不用的誒。
林淵讀懂她神情:“這邊湯底偏咸,喝一點就行。”
周菡萏乖巧握起杯子,就着吸管吮着,幾乎嘗不出甜氣,卻濃稠香滑。
林淵看向她,有幾分出神。
小姑娘垂着眼,認真喝着,睫毛柔軟墜下,蛾羽一般,臉頰似敷了層薄雪,動作幅度也小,有種腳不點地的潔凈和輕盈。
直至……
他留意到她咬過的那處吸管杆子上,蹭了一星極淡的胭脂色。
他牽起唇角,一個短促念頭倏然閃過。
林淵捉住了它,並深以為然,那是一個形容詞:
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