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Part 07
台上指揮是當今世界水準最高的指揮大師之一,演奏是一流的演奏,就連音響效果也無可挑剔。
喬微挺直脊背端坐,努力想讓自己融入到音樂中去,奈何事與願違。
她聽過不計其數的音樂會,從來沒有一場像今天一樣讓人覺得不自在。最重要的,她沒有主動離場的權利。
下午新鮮結下的梁子,在她叫完交|警、義正辭嚴說了“反正我們毫無交集”這樣的話之後,轉頭便又和對方碰上。
尤其這次碰面,還是喬母有求於人,費盡心機得來的機會。
喬微其實打一開始便沒想過聽母親的吩咐辦事。可儘管這樣,出現在這個位子上,本身便是一種不太美妙、窘迫尷尬至極的體驗。
她對霍崤之的了解僅源於外界一點零星的傳聞,倘若他是個記仇的人、倘若這次項目資金落空……
無論哪一點,要是喬母最後將原因歸結到她得罪霍家人上來,這件事恐怕又不能善了了。
喬微心裏嘆氣,視線微移,卻見罪魁禍首已經安靜靠在椅背上,眉眼垂着。
音樂廳的過道對他來說太窄,一雙長腿無處安放,只得彆扭的敞開,修長的指節搭在那膝蓋,放鬆地跟着音樂打起了拍子。
開場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組曲,這會已經進行到第六段,笨拙的大管緊緊跟着輕快明亮的長笛舞步。
圓號重奏,又以單簧管相呼應,小提琴中提琴劃分六個聲部,旋律如歌,華麗歡快,音色閃閃發亮又充滿童趣。
似是感覺到視線,男人的睫毛動了動,喬微連忙在他掀開眼帘之前,將視線移到大廳燈火明亮的正中央。
但願他就一直這樣安安靜靜到音樂會結束。
喬微這一端坐,便是近兩個小時。
不論喬母怎麼示意,她打定了主意不開口,卻萬萬不料:到了中場休息,宋老居然主動側身,饒有興趣地隔着霍崤之看她。
“阿崤,不同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嗎?”問的是霍崤之,目光是卻落在她身上。
老人年輕時的黑髮已有如嚴冬的霜雪落地,額頭也爬上歲月的年輪,然而眼睛明亮,風姿不減,依稀可辨其年輕時姣好的容貌。
此時此刻,喬微也終於將這張面孔與教科書中那位傑出的大音樂家重合起來。
“哦,是我一個朋友的妹妹……”霍崤之關掉手機,抬頭偏朝她那一側,沖喬微挑了下眉梢,遞過話頭,示意她自己來說。
老人也頗有耐心等着。
“……您好。”
喬微心中暗罵一聲,頷首行禮,終究還是接了他的話。
“我是喬微。”
“恩,名字好聽。”宋老點頭贊一句,
霍崤之將這名字在舌尖過了一道,又補充,“人也標緻。”
老人聞言便笑起來,沖她道:“說起來,我還是頭一次見我們阿崤跟女孩兒玩到一處呢,上幼兒園那會,女孩子被嚇的一看見他就哭。”
“奶奶——”霍崤之拉長的調子像是在撒嬌,眉頭也不高興地皺起來,“怎麼一見面你就跟人說這個?”
“也算童年趣事啊,多可愛。”
瞧霍崤之的眉仍沒鬆開,老人又笑起來,“好吧,你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
喬微瞧得嘆為觀止。
這二世祖在他奶奶面前渾然和外頭兩幅面孔,那身頑劣痞氣硬是收斂的丁點兒不漏。
儘管外頭把他傳成個混世魔王的模樣,但在老人家的奶奶濾鏡里,她的孫兒怕是這天底下最真誠,連姑娘的手都沒牽過的純善孩子。
“微微?”喬母輕柔喚她一聲。
她此時也終於從三人剛才的談話中明白狀況,喬微大概是因着席越的關係,早前便和霍家的公子哥認識。
這下,音樂會才到一半,她們的進度條便直接走完了三分之二。
席越這小子,總算也有不給她添堵的時候。
喬母笑起來,暗鬆口氣。她本就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藉著喬微的機會,開口只三言兩語便加入到眾人的談話中。
作為一個女人浸淫商場多年,喬母的交際能力不是蓋的。找出話題引人興趣、燃起交談欲|望的同時,話里話外又不着痕迹抬高霍崤之幾句。
直接恭維老人倒還顯得有幾分虛情假意,可誇孩子,又有哪位家長是不愛聽的呢,宋老當即興緻勃勃與她談論起來。
喬母一開一合的紅唇每分每秒都刺激着她的神經。
喬微最不願見的事情發生了。
她清楚自己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為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接下來,在沒有談資之後,為了拉近距離,她大概還會從音樂引入,假裝提到她那位前夫的名字……
喬微就在這時霍地起身,突兀地打斷了兩端的交談。
“去哪?”喬母按下眸中的風雲驟變,壓低聲音問。
“洗手間。”
喬微俯身,唇角敷衍地翹一下便落了回去,按下裙擺,抱起座位上的外套,從喬母跟前施施走遠。
眼不見,心不煩。
***
長時間的端坐讓喬微肩膀脊椎生疼,直到出了大廳,反手捶打好幾下才稍微舒緩,可一動身,腹部的痛感又重新上來了。
她走出幾步,便額角發汗,吃力地扶住牆停下來。
像是一把火燒在了五臟六腑,纏成亂麻的線團一松一緊,整顆胃時而翻滾絞疼,時而墜脹不堪。
喬微不怕疼。約摸是十來歲的時候,她從台階上摔下來,後腦劃開一個大口子,縫了好多針,麻醉劑量不夠,中途便失去效力,疼得眼睛都要鼓出來,她愣是沒有哭。
在醫院住了一夜,回來,父親便送了她一把新的成人琴做獎勵。
喬微仍記得每一個細節,父親一向把自己的儀容打理得整整齊齊,那天因為在醫院守夜,臉上的胡茬都沒來得及剃,心疼地撫着她傷口的紗布,拍着她的背,聲音又溫暖又好聽。
“我們微微是個堅毅孩子,以後無論走到哪裏去,爸爸都不擔心你了。”
那把琴上的刻字是CharlotteElizabeth,喬微後來才知道,這是上世紀一位勛爵女兒的名字。這把價值百萬美元的提琴,就這樣被父親送給了他少不知事的女兒。
太疼了。
這一瞬,愣是喬微這樣的耐疼力,也乏得再難站起身,她腳下虛浮似是踩在雲端,飄在另外一重世界裏。稍一動,便腳尖發軟,失去平衡跌下來。
父親那天的笑容她至今都沒有看懂。
可她知道他那句話錯了,她其實不是個堅毅的孩子,她總是在被生活強迫着不得不堅毅起來。
她想爸爸。
年少的歲月里千百個日夜夢回時,她多麼盼望父親能就站在床頭笑着對她說一句,微微,起來練琴了。
可到她完全清醒的那一刻,又才會恍然又記起,她父親是不可能出現在席家花園般的大宅子裏的。
思緒飛遠,喬微的視線微有些混淆恍惚,視野里就在這時出現了一雙黑色皮鞋。
剛剛疼得厲害,她沒聽到腳步聲,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過來了。
“需要幫忙么?”
對方白皙修長的手彬彬有禮遞下來,虎口有顆微褐色的小痣。
喬微瞧了他一眼,卻沒有接,仍舊扶着牆,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她的外套抱在手上,身體被包裹在與皮膚一樣白的絲質裙子裏,修身的腰肢處還有些空蕩。
鬢角的髮絲有幾根被汗水打濕,貼在臉頰,唇瓣上的粉色的口脂褪去,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咬得發白,睫毛覆下陰影,恍若沒看見他的手。
“不必,謝謝。”
她徑直穿過他,只留下一個瘦極的背影。
冷漠、矜持。
瞧得霍崤之幾乎要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喬微走出幾步,他忽地揚聲問了一句,“你覺得今天的演奏水準如何?”
聰明人說話一點即通。喬微自然明白他沒頭沒尾的一句,不是在單純問她芝加哥樂團的演奏水準。
腳步頓下片刻,她沉聲啟口。
“正如你以為的那樣。”
這便是坦然承認了他的猜測。
奶奶對巧合不設防,霍崤之雖是個遊手好閒的二世祖,卻不是個傻白甜。
女孩鞋子的羊皮底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動,細微的聲響越來越遠。
她返回了音樂大廳。
建築外面漆黑一片,吸煙區的落地窗倒映出霍崤之此刻的樣子。
他難得穿了正式的馬甲搭西服,領口的襯衫放鬆地解開,領結也不知道掉到了哪個角落。
他站直身子,懶洋洋點燃一支煙,唇角翹了一下,心想。
除去模樣,母女倆還真不像有血緣關係。
***
燈光完全暗下來后便禁止交談,接下來的這場第一首就演奏主要曲目。
兩人再沒有任何交流。
直到十點半音樂會結束退場,霍崤之奶奶與喬母打招呼,“喬微這孩子安靜,挺乖,有空帶她來家裏坐一坐。”
喬母哪有不應,笑起來點頭稱是。
“再見。”霍崤之伸手,禮貌微笑,唇畔的梨渦若隱若現。
他真的享受了一整場無與倫比的視聽盛宴。
“再見。”
喬微伸手交握。
她不同,她沒有聽過比今天感受更糟糕的音樂會。
觸手的溫度像一塊冰。
***
喬母顯然對今天的收穫很滿意,心情大好,回程的路上都帶着笑意,又跟喬微念起那些重複了千百次的話。
很奇怪,她在董事局和這個繼子半點不對付,卻還是千方百計想把女兒和他配到一處。
大抵是覺得,只要女兒嫁進席家,她的成敗與否,到底殊途同歸了。
喬微沒有力氣聽她絮絮叨叨說這些,她已經被之前發作的一場胃炎折騰得精疲力盡。在樓下大廳就着一杯溫水吞完葯,正打算上樓時,席越剛好從公司回來。
“小姐,您的洗澡水好了——”阿姨剛脫口,剩下的話便受女主人示意吞回了肚子,識趣地退出大廳。
“胃又難受了?”
“嗯。”
大抵是感冒了,喬微的聲音有些啞,帶着鼻音,面色也白的叫人心疼。
席越放下公文包,俯身抬手,似是想摸摸她的額頭,才動,喬微便退開兩步。
席越唇角動了一下,終於放下手來。
“抽時間讓譚叔帶你去做個檢查吧,我給醫院那邊打個招呼,也不能總吃藥,每天都得按時吃飯。”
“我知道。”喬微垂眉點頭。
他私底下讓廚房煲的養胃湯,她都已經喝大半個月了,喬微放下杯子,拿上外套起身上樓。
席越步子大,邁開兩步便輕易跟上,“我聽說今天出了事故,你們和徐家那小子的車撞上了。”
“嗯,沒什麼大礙,車子已經返廠了。”喬微又走快一些。
“有沒有受傷?身上沒有不舒服嗎?”席越反覆問。
“沒有的。”喬微在自己的房間門前站定,抬頭認真看了他一眼。
他很早就發現,喬微的眼眸很乾凈,像是小時候玩的玻璃珠子,喜歡得要命。
“我沒事的,席越。”
喬微又強調一遍。
“那…”他終於退後一步,“晚安。”
“晚安。”
喬微進去,便只餘一聲關門的輕響。
席越在原地站定,像一樽雕塑,瞧着那門板許久沒有動。
如果他不問,今天的事,她大概什麼也不打算告訴他。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而且以不可挽回的趨勢。
可席越他分明還記得,上學那會兒,喬微每天和他同乘一輛車。
高三的課業繁重,多半是她在等她,瞧見他從學校出來了,便甜甜叫一聲哥哥。
那樣的日子,在二十歲過後不知哪一天,便再也不得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