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遠憂
千層布的鞋底摩擦在青金石的地磚上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乾清宮首領太監康如海眉眼低垂,雖殿內昏暗如許,他卻身形靈巧,如同行雲流水般行至一扇沉香木雕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前,康如海跪下身去,輕聲道:“陛下,寅時了。”話音剛落,未幾,那水紅色的軟帳中傳來一陣響動,再待半晌,方才見赤着半個身子的皇帝陛下光腳走了出來。
五連珠的羊角宮燈依次亮起,宮娥,伺人們,各司其職,訓練有素的進來伺候。
康如海站在眾人身後,一雙眼睛卻微微看向皇帝陛下,他發現自家主子的臉上雖然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但是一雙劍眉,卻是平緩的展開,隱隱的給人一種饜足的感覺,陛下的心情似乎很好呢……這樣想到的康如海又把眼睛不動聲色的掃向屏風內側,以他現在所處的角度,隱約能夠看見那薄紗帳里,埋在那錦繡被中的一道起伏身影,如同以往任何一回般,那人睡的極熟,絲毫沒有察覺到屏風外邊的動靜一般。
一身大朝服的上官明喧最後朝着那後面看了一眼,嘴角劃過抹隱秘的微笑,然後他轉過身,大步離去。
烈明艷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溪雨站在床頭,看着她的目光隱隱帶着絲喜色,烈明艷有些不自在的把自己佈滿斑駁的身子朝着綉被中藏了藏,而後方才聲音疲憊地表示,她想要洗澡。主子愛潔,這頓澡要是不洗,今天的飯也不用吃了,溪雨無法只得同意,於是這般又是一番折騰,待到烈明艷梳妝打扮,再次回到她高貴明艷的淑妃面貌時,午膳的時間早就已經錯過了。蔥而纖的手指捏着塊芙蓉糕,沒精打采地塞到艷紅的小嘴裏兒,烈明艷多少帶着點抱怨地對着身邊的溪雨道:“也不知道抽的什麼風……本宮雖也知道留宿對本宮有利,但這種事情本宮實在不喜歡……唉!看來還得物色個合適的人選……”
“娘娘還是慎重一些吧。”溪雨聽了這話立刻便道:“您忘了彩鴛的事情了?”
彩鴛是幾年前在雲台宮當差的一個宮女,長是的靜妍秀美,純純可人兒,烈明艷還特意命人訓練過她好長一段時間,待到成品后想要獻於帝王,誰想皇帝不知為何卻對此大發雷霆,不但那小宮女,就連她淑妃烈明艷也狠狠吃了一記掛落,可謂是顏面掃地。溪雨的話果然勾起了烈明艷那段“悲慘”的記憶,剛剛升上來的念頭也立即如同泡沫般煙消雲散了。
主僕兩個正說話時,郝大太監從外面躬身走了進來,隔着珠簾,好太監跪地道:“稟娘娘,奴才郝運來求見。”
烈明艷放下手裏吃剩的半塊高點又就着溪雨手裏甜白瓷小碗漱了下口,而後方才道:“進來吧。”
郝太監今年二十有六,長得是白白胖胖,喜氣富態,這胖子打從烈明艷十四歲進宮開始就隨在身邊伺候,這麼多年下來也早已混到淑妃娘娘首席心腹之一。
“娘娘,這是今天大朝會的內容,請您過目。”郝運來呈上一張薄紙。
烈明艷一目十行看過,片刻后,秀美微微蹙起。
“皇上定了沈圖之為今科主考。”
溪雨一聽這話立刻便道:“奴婢聽聞這位沈大人,既非杜派也非林派,乃是中立之人。”
當今皇帝之所以能在多年前的那些腥風血雨中成功上位,靠的便是兩方助力,一個是以杜太後為中心人物的杜派,另一個便是以虢國公林震英為首的林派,皇帝登基后,兩方政黨為各自爭取更大的權利,時常在各種事情上進行博弈。
“本宮也知道這位沈大人,他乃寒門出身,聽說性子也有些嚴苛古板,不過卻是為很有能力的人。”也是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烈明艷示意溪雨把那秘紙當面燒掉,而後方才對着旁邊彎身站着的郝運來道:“國公府上可有什麼消息傳來。”虢國公夫人虞氏乃烈明艷的親姨母,她身上自然帶着林派的標籤,也是她在後宮立足之根本。
“國公爺那邊倒是沒有什麼消息傳來,不過……”郝運來輕聲道:“不過府上的二少爺,自今年春季開始便閉門苦讀,似是有意下場一試。”
烈明艷聞言臉上卻絲毫沒有任何的喜悅,反而眉頭皺起,眼波中劃過一抹憂慮。
“你先去吧!”溪雨對着郝運來道。
郝太監哎了一聲,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娘娘可是擔心府里的夫人?”溪雨輕聲道。
“不錯!”烈明艷點頭,無不憂慮地說道:“你也清楚,姨父速來喜愛林朝懿,若此次讓他得中,對姨母還有朝翰表哥可是大大不利啊!”烈明艷的姨母虞氏,生一子,名為林朝翰,雖是嫡長子,然而卻資平平,哪裏比得上三歲習文,五歲做詩,小時聰明伶俐長大后還風度翩翩的庶子。烈明艷的憂慮不是毫無道理的,概因為,直至現在,虢國公林振英也對立世子之事絕口不提。
“國法有綱,嫡庶有別。想來國公爺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烈明艷對此卻並不看好,因為她深知,當一個人的權利過於膨脹時,對那些所謂的約定俗成的規矩,往往就沒有那麼敬畏了。
暫且壓下心中的稍許不安,烈明艷輕聲一嘆。
時間疏疏,緩緩而過,事情果然向著最不好結果而去,虢國公庶子,林朝懿今登其科,被皇帝欽點為今科探花,並贊其曰為:人中龍鳳,虢國公林振英更是大喜的擺出十日流水之宴,其場面是熱鬧之極,也是奢華之極,一時之間可謂是轟動京城。
六月十五,虢國公夫人虞氏攜兒媳楊美玉進宮看望雲台宮淑妃娘娘。
“臣婦參見娘娘,娘娘萬福金安。”不待虞氏跪下,早就等候許久的烈明艷一把就將人扶了起來,就見她眼神濕潤,十分動情地輕聲道:“姨母,兒好想你。”
烈明艷幼時父母雙亡,幸得虞氏垂簾被接進府中教養,虞氏待她也如骨肉親女,較之朝翰恐怕更要疼愛三分。
果不其然,聽見烈明艷的話后,虞氏的臉上也出現動容之神情,她上下仔細的打量着烈明艷,半晌后,方才微微一笑,語帶欣慰地說道:“觀娘娘氣色紅潤,想來是日子康平。”
烈明艷哽咽道:“我在宮裏,萬事有人照料着,自是一切都好。倒是姨母,怎地比前次見着還要清減不少。”虞氏崇佛,這些年來一直都在自家供奉的小佛堂中修行,與其說她是堂堂的國公夫人,倒不如說她是帶髮修行的女修士,整個人看着簡直是“樸素”的可以。
“我這把年級就是要瘦一些才好呢!”虞氏輕笑着說道。
烈明艷抬起手拭了下眼角的淚花,嗔怪道:“您倒是躲清閑了,卻叫我嫂子累着了。”
“娘娘言重了,能為婆母分憂是臣婦應該做的事情。”楊美玉立刻笑着接話道。
楊氏是個身形高挑的美人,與纖細溫婉的南方女子不同,她身上有着的是屬於北方女子的爽朗健美,楊氏是烈明艷表哥林朝翰的妻子,兩人育有一女,夫妻感情十分融洽,在虞氏常年禮佛的情況下,她能當的起國公府後宅一半的家。
烈明艷也很喜歡這個嫂子,只見她臉泛笑意,先是親自服侍着虞氏坐下,而後又招呼着楊氏道:“我這裏有今年新貢進來的雨時針。嫂嫂不也是喜茶之人嗎?不妨嘗試一番。”
“那感情好。”楊氏爽朗的說道:“那雨時針可是千金難覓的好茶,從不流傳在民間,臣婦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未幾,溪雨親自端着茶水進來服侍。
虞氏看着她,便說道:“你母親今日也隨我進宮來了,此時正在外間候着,還不快去與她團圓一番。”
溪雨是家生子,她的母親,正是虞氏身邊的陪嫁,喚名荊娘子的。
聽見母親也來了,溪雨的臉上果然露出笑容,妥妥的行了一禮后,腳步輕快的迅速離去,很快的,屋子裏面就剩下李明艷,虞氏與楊美玉三人。
飲了茶,訴完思念后,話題便開始“沉重”起來。
“自林朝懿中得探花后,西院那邊便開始漸漸猖狂起來……”楊美玉說到這裏擰了下眉頭,她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烈明艷一眼而後方才滿懷憂慮地說道:“不僅如此,臣婦還打聽出,那柳氏日夜在國公爺耳邊念叨,說是要把三妹送進宮中,以為娘娘分憂。”烈明艷和他們是一條繩上拴着的螞蚱,可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楊美玉自然不希望柳氏的女兒進宮,那樣豈不是自翹牆角,要把他們碗裏的肉生生叨走。
提起“三妹”,烈明艷的腦海中依稀出現了個模糊的小身影。
沒辦法,烈明艷當年進宮的時候,那個三妹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兒,兩人平日也交往不多,對她的印象自然十分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