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番外一(十六)
如果訂閱比例低於70%的話只能在36小時后看到更新了,比心~昨日剛落過一場雨,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過,潺潺有聲。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着一團濕泥捏了只泥壺,又叫孟重光動用法力,將泥壺烤乾,製成了結實的瓮壺。
孟重光挺樂於做這件事,或者說,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熱衷。
壺做好了,徐行之便開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壺。她之前從未玩過這樣的遊戲,一不留神便上了癮,可是她那能揮百斤雙刀的手總收不住力道,時常喀鏘一聲把壺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氣兒替她多做了十七八個壺,隨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時,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馳身側休息。
曲馳似乎很愛吃糖,周望剛一坐定,他便又從懷裏摸出他新找到的小石子,遞給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過,將石子含在嘴裏,認真品了品:“挺甜的。謝謝乾爹。”
曲馳很溫柔地笑開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頭髮。
周望側着腦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開心。
徐行之靠在門牆邊,望着他們兩人,不禁失笑。
曲馳的年歲尚不可知,但他現在的智力基本等同於一名稚童。周望與他如此和諧,看起來不似父親與女兒,倒像是姐姐在寵不懂事的弟弟。
陶閑來到他們跟前,彎腰問了些什麼,又將手上挽着的麻衣長袍蓋在曲馳身上:“別著涼。”
曲馳拉着陶閑坐下,執着地推薦他的“糖果”:“糖,請你吃。”
陶閑一本正經地哄着他:“曲師兄,糖吃多了傷牙。”
曲馳鼓着腮幫子,一臉懵懂:“為什麼?”
陶閑哄他:“以後若是能出去了,我請曲師兄吃許許多多的糖,還請師兄吃糖葫蘆。”
曲馳來了興趣:“什麼是糖葫蘆?”
陶閑耐心地比比劃划:“就是一種小兒愛吃的東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師兄定然喜歡。”
曲馳從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語:“我知道什麼叫甜。這個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麼又叫做‘酸’呢?”
陶閑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聽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蠻荒,不曉得酸甜辣都是什麼滋味。
徐行之聽了一會兒這孩子氣十足的對話,又仰頭看去。
陸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層的飛檐處發獃,垂下一條腿來。他身側放着一把木頭削制的排簫。
周北南坐得還比他高上一層,閑來無事,將自己的鬼槍當飛鏢,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驅動靈力,一次次將鬼槍收回。
他顯然是玩投壺的好手,相隔數十米遠,每一次投槍都能準確無誤地扎入上一次的落點。
骨女正在溪邊,背對着他們,浣洗他們的衣物。
她這副弱骨支離的模樣看多了,自然也不嚇人了,更何況她看起來是極愛音律的人,一邊洗還一邊唱歌,歌的調子也不悲傷,反倒還挺歡快。
陸御九拾起排簫,與她應和着演奏起來。
徐行之看到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寧。
來蠻荒前三日,許是心中負累太甚,日日噩夢,又多旖旎春宵,他每每醒來便渾身發酸,第三次醒來時還發了熱。
元如晝來看他,他也不好說是多發怪夢,苦思良多,只好說自己是着了涼。
養了這幾日,他躺在床上,將進入蠻荒后一直未曾整理過的思路細細梳理了一番。
……其一,為何自己到了這個世界中,仍是殘缺之身?
那“世界之識”難道是考慮到自己殘了十餘年,壓根用不慣右手,怕在這群人面前露餡,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斬了,好方便給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這“世界之識”倒真是心細如髮了。
其二,這些人當年究竟是為何盜取神器?又是為何失敗?
“世界之識”給出的原主記憶斷斷續續,原主身體裏潛藏的記憶這幾日也沒再出現過,徐行之試着去找過獸皮人,想從他那裏問個究竟,但他還在重傷昏迷,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經過他試探,周望亦對當年之事一無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個人都是當年事件的親歷者,然而,徐行之若去問他們,恐怕會招致懷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徹底沒得玩了。
但是,經這幾日的相處下來,徐行之着實看不出這群人惡劣在哪裏。
前幾日他們重創封山來犯之徒,血腥味據說飄了十里之遠,聽起來殘忍無道,但在這蠻荒里,弱肉強食,莫不如是。
蠻荒中本就資源短缺,封山與高塔之間相距又近,都處在蠻荒中央地帶,自然齟齬良多。況且,封山之人專愛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時候來犯,只指望能殺掉這七人之中的一兩個,剪滅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來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尋找原主,一出門少則十天,多則月余,當然不會對這件事多管什麼。恐怕在他看來,這群封山的烏合之眾不過是一群大撲棱蛾子,不足為患。
即使被多番襲擾,這群人也沒有一次主動反攻過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曉得這麼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應天川島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順地繼承神器。
曲馳之前是丹陽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後對他加以利用,但一個痴傻呆愚的人,還有資格碰觸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嗎?
陸御九在徐行之的記憶里出現過,當時的他還是小小的清涼谷外門弟子,但卻是個相當講義氣的孩子。
骨女元如晝單看起來也不像什麼有野心的人,陶閑更是個剛拜入丹陽峰不久的凡人,至於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蠻荒,爭奪神器之事她連來龍去脈都不曉得。
這麼算來,孟重光好像是他們之中唯一讓徐行之掐不準脈的人了。
然而,孟重光當初拜入風陵山門下,也不像是原主回憶中的那般早有圖謀。二人不過是在東皇祭祀上碰見,孟重光怎麼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確定,原主一定會帶他回山呢?
對這些問題,徐行之很是想不通,只得暫時擱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殺不可嗎?
這個問題他起先沒下功夫去琢磨,但自從他嘗試兩次刺殺、均以失敗告終后,徐行之便開始尋求別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脫出蠻荒后,像他在蠻荒里一樣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麼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說,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測,就連“世界之識”都不能把他輕易抹消,那麼,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訴他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外來之人,知曉這個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蠻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讓他再學着那“世界之識”,將自己送回原來的世界,不也可以嗎?
……“世界之識”若是知道他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可能會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過徐行之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很難想像,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說自己並非徐行之,只是冒用了原主的臉,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會立刻動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沒可能見到父親與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個暖融融的懷抱將他從後方牢牢鎖緊。
“師兄在看什麼?”孟重光從後面纏上來,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愛這麼纏着他,因而習慣於此的徐行之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這世上被寵壞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繞樹春藤,似乎覺得只有一味糾纏才是表達喜愛的方式。
這般想着,他答道:“沒看什麼,只是在想這蠻荒既無日月,也無星辰,灰撲撲的一片,着實無趣了些。”
孟重光問:“師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聲罷了。”
末了,他隨口添了一句話:“看星賞月這種風雅事兒,只有溫白毛才喜歡。”
話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剛才那句話的確是他順嘴而出,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考量。
……或許又是原主的身體反應使然?
這下,又一個遺漏的疑點在徐行之心頭浮出。
……四門中,原主徐行之,丹陽峰曲馳,應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蠻荒,然而,那個傳聞中最正直、對非道之人深惡痛絕的溫雪塵溫白毛,大家似乎誰也沒提起過。
在他愣神間,坐在高處的周北南再次將鬼槍收於掌心,卻沒再將它投向原處。
槍出如龍,剖開氣流,掀起一陣尖銳蜂鳴,準確無誤地釘入一叢數十米開外的蘆葦中。
那處傳來一身凄慘叫聲,血流七尺,紅紈迸濺。
徐行之聽得心頭一驚,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與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飛檐上的周北南一個瞬身便來到蘆葦叢間,於其中拖出一具屍首來。
那屍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樣,白衣雲袍,葛巾縹帶。
周北南那一槍本沒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將他釘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從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開了他的嘴,半塊舌頭便掉了出來。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這麼血腥的場景,只能從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馳也好奇地問陶閑:“是風陵山人來了嗎?如果是風陵山的人來,我請他們吃糖呀。”
陶閑:“噓,噓。”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師兄,你先進塔去。九枝燈的人來了。”
徐行之驚詫:“他們來作甚?”
“只要我們幾人還活在這蠻荒里,他們隨時都會來。”孟重光說這話時,語氣很淡,但回頭看向徐行之時,眸光里的溫柔還是軟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師兄,快快進去,若是一會兒打鬥起來傷着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廢話,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轉身進了塔去。
實際上,他心裏仍挂念着剛才自己那句脫口而出的話,頭也跟着隱隱沉重起來,又有一些破碎的畫面在他眼前涌動起來。
……屬於原主的記憶再一次冒頭了。
若是繼續站在這裏,他怕是會重蹈覆轍,一跟頭暈過去,到時候反倒添亂。
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與溫柔盡數收盡。
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屍走來:“……他死了,咬舌自盡。”
“九枝燈看來交代過他們啊。”孟重光笑得極陰冷,“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環顧四周:“可能還有旁人窺伺,怎麼辦?”
“一一找出來。”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樣,把他們的衣服和皮都剝下來。”
在溪邊浣洗的元如晝距剛才的窺伺者最近。
她循着血跡來處走去,在蘆葦叢中摸索一陣后,撿出一面鏡子來。
她只看了鏡子片刻,便神情大變,將鏡面猛然擊碎成渣。
元如晝捧着碎鏡走回塔前,將碎片遞在孟重光眼前:“師弟,你看看,這是靈沼鏡。凡靈沼鏡所照之物,鏡與鏡之間皆能互通。”
周北南聞言,轉向孟重光:“……這個探子是九枝燈來窺探行之有沒有對你下手的吧?”
孟重光面色不改,對着那幾片碎鏡笑道:“把這面破鏡子丟掉吧。……師兄他與我在蠻荒里好好度日,怎麼捨得對我下手?”
靈沼鏡另一側。
一名手持靈沼鏡、身着風陵山服制的弟子跪伏在一人面前,不敢言語。
鏡中映出的景象已是殘破分裂,孟重光的臉映在其中,有數重倒影,傳來的聲音亦是破碎斷續,但仍可辨認:“……師兄他……與我……好好度日,怎麼捨得……下手……”
面對鏡子的是白衣雲袍的九枝燈。
九枝燈一雙冷淡雙眸里盡染怒火,聽到此句,手裏的卷冊立時被橫擲出去。
一側用來妝點的水晶銀瓶登時碎裂開來,花枝滾落,水濺滿地。
那弟子登時慌了手腳,伏地瑟瑟,不敢言聲。
“把溫雪塵叫來。”半晌后,九枝燈清冷的聲音自上位傳來,怒意聽起來已經徹底消弭於無形,“我要他設法帶師兄從蠻荒出來。”
那弟子諾諾答了聲是,起身時,不慎往九枝燈所坐的地方看去,不覺悚然。
——九枝燈面前桌案原乃千年沉香木所制,現在,五道深深的新鮮指痕醜陋地盤踞其上,可怖至極。
不等徐行之發話,周望便把剛剛插好的寒鐵匕首重新拔了出來。
徐行之伸手阻攔:“你做什麼?”
“挖鑰匙。”周望走到獸皮人跟前,“我舅舅、乾爹找了它十三年了。”
徐行之說:“沒聽見他說將鑰匙埋在體內的嗎?他是男子之軀,你是女孩子家,看不得髒東西。”
周望詫異:“我舅舅從小就教導我……”
徐行之把匕首從她手中順來:“那是你舅舅不會教。……閉眼,去牆邊站着,我叫你回頭你再回頭。”
周望小小地翻個白眼,但還是聽話地踱到了牆邊。
徐行之一把扯開獸皮人的衣襟,果見那一道風沙打磨般粗糲的皮膚和肌肉上曲曲彎彎地拐着蛇一樣的傷疤,約有兩指長,甚是駭人。
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選了半天下刀處,突然回過頭去問周望:“孟重光他們出去多久了?”
周望面對牆壁答道:“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了。”
徐行之啊了一聲:“那應該是快回來了。”
周望聰慧得很,很快便明白了過來:“徐師兄是下不了手吧。”
徐行之:“……”
說實在的,徐行之在現世時,行事一向不拘束,善惡觀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離經之舉。若是性命遭憂,他定然會像斬殺那隻剃刀怪物時一般不留情面,然而這獸皮人就這麼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像是只待宰的豬,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