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厄運降臨】
紅泥小爐上的藥罐嘴裏冒出裊裊的白煙,一陣藥材的苦味瀰漫著整個小廚房。
梨霜用一方手帕墊着瓷罐的蓋子,小心翼翼地揭開來,又拿銀匙探了探罐底,熬得將將好。
將褐色的葯汁緩慢地注入纏枝蓮青花碗中,她的額頭、鼻尖滲出了細細一層薄汗,成日待在藥房裏,熏得身上都是一股藥味。
梨霜小心地端上那碗葯湯,走向雕花木門。
這幾日,院子中梨花開得極盛,層層疊疊,似瓊林帶雪,自有一股幽香,可今日許是花期將過,一陣微風帶落片片花瓣,鋪了滿滿一地。
還未到門口,一個身着鵝黃色掐腰比甲的丫鬟便將帘子打起來,朝梨霜溫柔一笑。
入得眼來的是一張山水屏風,繞過屏風,陸粱正痴痴傻傻的坐在一張楠木垂花拔步床上。
鵝黃衣服的丫頭名喚杏雨,是陸粱的大丫鬟,自從陸家大老爺被罷職回鄉,家裏一應吃穿用度均削減了。按理說,陸家也算家世顯赫,前朝便有「一門三尚書」的美譽,雖這幾十年來衰落了不少,在河陽縣仍舊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可如今陸玠成了朝中某些人的心頭之刺,闔家也不得安寧,自是能低調便低調的好。
梨霜是兩年前才被賣入陸府,成了陸粱身邊唯二的丫頭。
將葯碗放在床邊的木桌上,陸粱懵懂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
他日後將名滿天下,不單單因着他的權謀,還有他的長相,此時雖然尚未長開,那眉眼也是極清秀俊逸的,眉若遠山,目若星子,這兩個詞用來形容男子雖不太恰當,但用在如今方八歲的陸粱身上卻十分妥帖。
可這些對梨霜來說全都不重要,她只是盡職地跪坐在床邊的腳踏上,用瓷勺喂小少爺喝葯。
陸粱體弱陽虛,這些葯自小是喝慣了的,此時不覺得有什麽,就着梨霜的手,皺着眉一口口的喝着,可方才喝到第三口,他便忽然閉嘴搖頭,一口也不願多喝了。
「這是怎麽了?」梨霜前兩日喂他時,他十分聽話,怎地今日倒使起倔脾氣來。
「少爺若是乖乖地將這碗葯喝了,便能吃一個蜜麻酥和狀元酥。」杏雨見狀,便將桌上的碟子拿到陸粱跟前晃了晃。
可陸粱恍若沒看到一樣,往床上一躺,背過身子去,不理兩人。
杏雨笑道:「少爺這是倔脾氣又犯了,我在這裏哄他喝葯吧,梨霜你先回去歇息一下,這兩日你身子總不大好,話也少了,別是生病了才好。」
梨霜確實是心神不寧,勉強衝著杏雨笑笑,便回到屋中歇息。
方在青紗帳里躺下,一閉上眼,那過往的回憶便一下湧上心頭。
她自素心閣一躍而下,回到興元十五年已經五天了。
熟悉的草草木木,亭台樓閣,卻不是一個天地。
幽暗小池邊,無人問津的素心閣,此時仍是陸玠的書房,二房還沒有資格入住這陸家祖傳的老宅中。
當年陸趙兩家訂婚又退婚,成全的皆是兩家情誼,她最終嫁給了二房長子陸亦方,誰知便是一生悲劇的開始。自囚於素心閣七年,她不悔,得知早已一腳踏入黃泉的陸粱竟以寧遠侯身分回鄉,她亦只是長嘆一聲。
流放充軍,都隨他去吧,此生若只是從一個囚籠到另一個囚籠,生復何趣?
於是她從素心閣一躍而下,誰知道換來的不是解脫,而是重生。
想來上輩子卻是如同白活一般,這輩子雖然成為了一個丫鬟,但是只要活着,就有新的希望。
特別她現在是陸粱的丫鬟,那個將來會攪動天下風雲,站在權力巔峰的男人,如今他還只是個痴兒,分明上輩子兩人無緣,這輩子她卻要幫他,這也是幫助自己。
「梨霜,大事不好了,你快起來!」
正閉目養神間,杏雨忽然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屋子,眼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老爺卒了!」
「來了。」梨霜心下一驚,從床上坐起來。
兩人面面相覷,該來的,終歸逃不掉。
興元十五年,前吏部右侍郎陸玠溺死在家門前的淺水裏。
五日後,其妻王氏亦一病不起,顯赫一時的陸氏家族本家自此風流盡散,直到二十餘年後。
陸家這幾日熱鬧了。
張喪榜、搭彩棚、做法事,一撥又一撥人來了又去。
誰知念經念到第三日,陸玠的妻子王氏忽然倒地昏迷,這樣水米不進了兩天,也一併去了。
於是闔府大悲,又是一陣忙亂,兩場喪事並做一場,由二房來主持大局。
無論外面如何喧鬧,陸粱都沒有心思理會了,他日夜待在爹娘的靈堂前,守着一盞長明燈和兩口棺材,哪裏也不去。
人都道他痴傻,誰知痴兒也有三分火性,硬是如生根了一般,連水米也少進。
府里人手不夠,杏雨年紀大些,便被借去幹活,梨霜只能寸步不離地守着陸粱。
王氏死得頗不明不白,根據上輩子的經驗,梨霜知道是二房下的手,如今怎能不防?
如此又過了四日,時已三更,陸粱禁不住困,已經在地上睡去了,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半明半暗。
梨霜卻睡不着覺,她隱隱有些不安。
這幾日一切如常,可也正因為太正常了,她才越發心慌。
李氏和陸亦方是什麽東西,她清楚得很。
李氏貪婪愚蠢,陸亦方則惡毒狡詐,雖然此時陸亦方不過舞勺之年,無法左右大局,但李氏仍舊不得不防。
忽然,門發出了一聲嘎吱的響聲,梨霜趕忙躺下,腦袋重重磕了一下,可是她也不敢出聲。
如水的月光從敞開的木門傾瀉在室內,一陣杏花的香味飄進梨霜的鼻子。
是杏雨來了。
梨霜安下心來,杏雨平日裏擦的香粉、用的香膏都是自己用杏花親自調製成的,雖然梨霜才與她相處短短几天,但這味道卻不會錯認。
杏雨掩上門,輕輕地推了推梨霜,梨霜便順勢坐起來,可眼前的杏雨卻有些不對勁。
她手裏拿着一個小小的布包,雙眼通紅、神色灰敗,只穿了一件小衣,脖頸上有幾道紅痕。
「杏雨姊,這是怎麽了?」梨霜輕聲問。
杏雨搖搖頭,自顧自的說:「白日我無意間聽說二夫人要偷偷將少爺送到百裡外的田頭庄去,這幾日你不知道,老爺、夫人一去,便人走茶涼……」說到這,她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了,「養娘和鄒管事已經被趕走了,家裏的下人不聽話便立刻發賣了去,老爺一世英名,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場……」
杏雨顧不得擦臉上的眼淚,將帶來的小布包打開。
梨霜探頭一看,竟是五兩銀子和四隻銀鐲子、兩隻金鐲子、一對金丁香和兩對銀丁香。
杏雨看着梨霜,梨霜甚至可以看到這一對大大的眼睛裏嚇人的血絲,可是她沒有退縮,而是堅定且溫和地與杏雨對視着。
杏雨突然笑了,可與其說那是笑,不如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
她低下頭去,又從懷裏摸出一個金觀音分心和一對鎏金蝶撲牡丹銀簪,將它們與布包里的東西放在一起。她摸了摸猶余殘溫的飾品,道:「這是夫人賞我的,原還打趣兒說是我日後的嫁妝,哪成想人就這麽沒了。」
她的眼淚滴落在包袱上,緩了片刻,又抬頭道:「少爺的屋子早被人看住了,我也就只能拿出這麽些東西來,你好好收着。」梨霜還未答話,她又緊緊抓着梨霜的手,道:「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一定要跟着少爺,一定、一定要護住少爺,你答應我。」
梨霜反握住杏雨的手,朝她點了點頭,杏雨這才鬆開手。
她走到陸粱身邊,蹲下去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她從小帶大的孩子,然後在陸玠與王氏的棺材前,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便起身離去。
「杏雨姊,你要去哪裏?」梨霜看見杏雨決絕的背影,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杏雨略微停頓了一下,卻沒有回答,身子隱沒在兩扇漆黑的木門之外。
「陸亦方……」梨霜恨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