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城之戀(二)

第四章 黃城之戀(二)

5

在這短短的幾天裏,受到情感衝撞的不只有張月明。就在張月明和阿曼達散步在鄉間小路之時,王名揚跟李長虹表白了。

他們兩個認識沒幾天,卻相見恨晚。王名揚愛好遊山玩水,他從沒找過女朋友,因為覺得女生麻煩,而且一直也沒碰到能像他一樣領略自然之美的女生。他眼中的女生都是會嫌棄跑步后的汗味而不願運動,嫌棄干冽的山風而不願登高,嫌棄明媚的陽光而不願外出的。對他來說與這樣的女生一起實在沒有趣味可言。但李長虹出現的時候,打破了他對女生的這些刻板印象。

第一次相見時,李長虹身着寬鬆衛衣搭配一條帥氣牛仔褲,腳穿跑鞋“蹬蹬蹬”一溜小跑着從樓上下來,見了他們一點都不扭捏,大方地和每個人握手。王名揚和李長虹握手時感覺自己平視着她的眼睛,這雙眼睛明朗、清晰,隨時都會漾出笑的浪花,而且她留着短髮,清清爽爽。當時王名揚剛想說什麼,李長虹搶先了一步:“我好高啊,哈哈。”王名揚笑笑沒來得及說什麼,她已轉身去跟張瀟說話。

他們相識第二天便結伴出遊,一路上李長虹讓他刮目相看,她背着一個黑色背包,騎的自行車前面沒有籃子,她利落地將背包帶子轉了兩圈纏在車把上。半路上騎車出了汗,李長虹拉開前襟的拉鏈讓風灌進來,王名揚在她後面看到她被風吹得鼓起來的衛衣像一面鮮紅的旗幟,在心中默默嘆道:這個女生太帥了。

逆風騎行到山腳下,李長虹臉上泛着粉紅色,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二話沒說直接爬山。王名揚本來勸她先休息會兒,她回答不累,反倒笑他不像個男子漢。二人像比賽一樣奮力攀爬,到山頂后王名揚累得坐在地上,李長虹反倒氣色平常,有次序地鋪好座位,拿一塊厚毛巾當桌布,然後從包里掏出麵包、礦泉水和兩個紅艷艷的蘋果。王名揚正覺口渴,拿起蘋果啃了一口,喊道“爽!太甜了!”

他們休息了一會,吃了點東西,太陽西墜,日落來了。太陽的下邊緣慢慢接近樹梢,在樹林和山叢的襯托下,夕陽顯得又大又圓,顏色為橘黃色,然後慢慢往下降,顏色變深了,樹梢也被圈進太陽的背景里,遠遠看上去像是在橙紅色的背景中聳起許多哥德式城堡。王名揚興奮地抓起相機拍照,他拍了幾張,轉身看李長虹,李長虹沒有動,她已經沉醉在這美景中。夕陽光向她的臉上撒了一把粉紅,風吹動她的短髮,那一片刻王名揚的心在劇烈的顫動:太美了!這一切都太美了!李長虹欣賞着夕陽,他欣賞着李長虹,從那一刻,他愛上了她。

伴隨着愛而來的是痛苦,他從旁敲側擊中得知李長虹是有男朋友的,他們高中時就在一起了。李長虹的男朋友在另一個城市讀書,王名揚看過他的照片,當時他心裏冒出三個字“小白臉”。的確,和李長虹這種英偉的女孩比起來,她的男朋友顯得過於陰柔了,瘦弱,不高,皮膚很白,面孔也太精緻了,李長虹怎麼會跟這樣的男生在一起?王名揚心中納悶,他沒想到的是,當初李長虹主動追求的男方。

那個時候李長虹和那個叫周彬彬的男生是同桌,周彬彬很細心、愛乾淨,甚至有些小潔癖,他說話的樣子很溫柔唯恐嚇到誰,對女生也紳士頗受歡迎。日久生情,自然而然,兩個人在一起了。那種青蔥歲月里單純的愛戀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戀愛初期彼此都在對方身上得到教益,李長虹從活脫脫一個假小子變得帶點兒女人味兒了,學着化妝打扮自己;周彬彬也增添了一股男子氣概,試着融入到男生群里。

可這樣的變化畢竟是違反他們本性的,就像節食減肥,時間一長稍不留意便反彈回去。雙方有諸多不適,卻沒人提出分手,他們也從不吵架。有時候李長虹會想,或許這樣過一輩子也沒什麼,像她的父母一樣,很難說當時有多愛對方,這麼多年不也過來了嗎。周彬彬的想法她不知道,在一起四年了,太習慣了對方,稍微有分手的想法都會讓她很崩潰。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事情,陪伴彼此度過那麼長的時光,參與了彼此的生命,怎麼能分開呢?分開以後該如何生活?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他不放棄,她絕對不會先離開他,這就是李長虹的想法。周彬彬只是沉默,越來越沉默,他們也很少分享內心的想法,而且分居異地,距離的疏遠讓本來便有隔膜的二人更少溝通。

王名揚的表白對李長虹來說完完全全是出乎意料的,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注意到她,什麼時候喜歡上了她,甚至她從來不認為會有男生追求自己。她感覺一定是自己聽錯了,她愣愣地看着王名揚什麼反應都沒有,王名揚又鄭重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長虹,做我女朋友吧,我真的很喜歡你。”

李長虹木然道:“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知道,但請你給我一個機會,我從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女生,請你相信我,我能給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我經過了很慎重的考慮,從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喜歡上你了……”

沒等他說完,李長虹皺眉擺手道:“我不想聽,我要走了。”

她說完抬腿往樓上走去,在樓梯上走了一半她又回頭對王名揚說:“我有男朋友,我們兩個很好。今天你的話就當沒說過,我也沒聽過,免得接下來尷尬。”

王名揚獃獃立在原地,聽着李長虹的腳步聲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他悵然若失地回自己房間了。

王名揚是一個自信、陽光的男生,他的人生很順利,父母就他一個孩子,把所有的疼愛都給了他,他家庭條件也還不錯。成績好,熱愛運動,大學上的是985高校江都大學,專業是熱門的計算機學,在學校是校足球隊隊長,一切都很完美。一向都是女生追求他,他從沒主動追過女生,如今第一次追女生遭到這麼直白的拒絕他也沒想到。他回到房間想洗一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一覺,把這件事忘光。

樓上的房間裏李長虹也不平靜。剛才的震驚已經過去,她突然感到害怕,如果有人主動追求自己的話,那麼會有更多女生追求周彬彬,但他從來沒跟自己提過。一直以來在她和周彬彬的關係中,李長虹總有一股隱隱的自卑感,她也覺得自己缺乏女性氣質,對異性沒什麼吸引力。但周彬彬不一樣,他一向受女生歡迎,現在兩人又異地,正好給別人可乘之機?她拿起手機想給周彬彬打個電話,她電話給對方的次數要遠遠多過對方打給她的次數,這也是她常會感到委屈的事情。

“反正自己已經拒絕了,他知不知道也無所謂,放假這幾天來一個電話都沒有,上次和上上次都是我打給他的,這次該他給我打了。”李長虹扔下電話,斜躺在床上。再爽氣的女人在感情面前也會斤斤計較,一句話,一個眼神,對方的語氣都會被注意到,但是爽氣的女人與不爽氣的女人不同之處在於,爽氣的女人留意到這些卻又為自己太留心細節而苦惱,儘力說服自己去忽略這些細節。

李長虹心中的糾結便在於此,在一起這麼多年了,都有點老夫老妻的意味了,因為這些小事情犯倔、鬧彆扭,自己也太不懂事了吧。想到這裏李長虹拿起手機再次給周彬彬打電話,鈴聲響了很久他才接,是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喂,什麼事呀?”

李長虹聽到這個聲音又不想多說什麼了,只是微笑着說:“沒什麼,你在做什麼呢?”

“在家呀,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回家了嗎?”。

“哦,對。家裏還好吧,見到咱們的老同學了嗎?”

“沒見,我媽病了,這幾天在醫院照顧她。”

“哦哦,伯母身體怎麼了?還是腰不好嗎?嚴重嗎?”

“老毛病了,腰疼,沒什麼。”。

“嗯,那也要注意啊。你也別太擔心了。”

“我沒事兒,你沒什麼事兒吧?”

“嗯,我也挺好的,在這邊……”

“那好,有時間我再打給你,現在有點事忙。”

“好。”

李長虹聽到那邊掛斷了電話,一切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她不願再一個人沉浸在這種感覺里,要找點事情做,要讓自己忙起來,不要管他,不要管他,不去想問題,問題就不會來找你。

6

七天到了最後一天,上午上完課時張月明便有些感傷,這些學生們曾讓她暴怒,也曾讓她開心,以後自己不會再來了,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了。跟阿曼達、張瀟和王名揚也要分離了,再也不會有茶餘飯後的談笑,尤其是阿曼達,以後恐怕也不會再見了。江大和江科大雖都在江都市,卻隔得老遠,當然距離還在其次,重要的是有什麼理由讓她特意跑到江大去見他?一個認識七天的朋友,這個理由實在不夠充分。相聚有時,離別卻是永恆的,一種人生寂寥之感又湧上她的心頭,她難過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她一面心中感傷,一面又為自己的多愁善感進行理性的剖析:我感到的未必是別人感受到的,不見得每個人都有惜別之情,為什麼自己如此敏感呢?這是對是錯,是好是壞呢?她皺眉思考起這個問題來。

張月明習慣於嚴格的審視自己,一向要求自己改正壞的、錯的,堅持好的、對的。就在她冥思苦想之時一句話在她腦海中閃了一下——“愛博而心勞”,這是魯迅評價賈寶玉的,想想這句話用到自己身上倒也合適。不能以好壞對錯去評價賈寶玉,但賈寶玉是可愛的,自己也算可愛了吧,想到這裏張月明被自己逗笑了:是不是太自戀了?不過如此一想,她心中的抑鬱得到緩解,心情輕鬆起來。

下了課,張月明把課本放去一樓客廳,客廳里靜悄悄一個人都沒有,“人都去哪裏了?”張月明心中納悶正準備給李長虹打電話,客廳的門被推開,他們一行四人笑鬧着進來了。

張月明笑道:“好啊,出去玩也不叫上我。”

王名揚道:“你在上課,怎麼叫你?”

李長虹接着道:“我們買了些當地特產,放心有你的一份。午飯我們去旁邊小店吃酸菜魚,黃城的魚可是很有名的呀。”

張月明誇張地舔了一下嘴唇,拍手叫道:“好啊好啊,好久沒大吃一頓了,這次一定吃個痛快!”眾人都笑了,阿曼達更是笑得搖頭。

大家放好東西來到街上小飯店,小店門面簡陋,只在門匾寫了三個字“鮮魚香”,主打酸菜魚。小店裏面有點暗,他們選了個靠窗的桌子。這裏的酸菜魚是自助的,20元一位。吃完隨便加,各類蔬菜、面、粉絲、麻花、豆製品等也是隨便自取,眾人都感嘆很便宜,在江都市吃不到這麼便宜的魚。

付完錢不一會兒,店裏的老闆娘,一個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的女人雙手端出一隻大盆來,盆里漂着一層橘紅色的油和烏青色的酸菜,白白的魚片若隱若現,香味濃郁,張月明看着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打開電磁爐,很快湯滾起來,魚比肉好熟,在沸水裏滾兩分鐘便可下筷子了。每個人的碟碗裏早已盛好酸菜魚湯,依個人口味配好香菜、蔥、蒜蓉、醋、醬油、麻油、米酒。王名揚還往自己碗裏加了勺紅紅的剁椒,張月明驚得眼睛都快掉出來了,她沖王名揚豎起大拇指道:“佩服佩服,不愧是本地人,能吃辣子吆!”張瀟笑道:“我也能吃辣,我是無辣不歡。”她說著往自己碗裏加了兩勺剁椒。李長虹和張月明兩個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她們都是不能吃辣的北方姑娘。

閑話少說,開吃。張月明率先夾出一大塊魚,沾了一下醋,大咬一口;王名揚挽起袖子起身夾了一塊魚排,笑道:“我的最愛”;李長虹吃了一口又吐出來,嫌燙,邊吹氣邊吃;張瀟細緻地把魚骨吐到自己準備的衛生紙上,被熱氣熏得眼鏡上滿是水汽,她摘下眼鏡,眼睛瞪得大大的,鼻樑兩側的雀斑顏色更深了;阿曼達還不怎麼會用筷子,要麼用力過大把魚夾碎,要麼夾到半空魚又滑回去,張月明在一邊看着着急,快速地夾了兩大塊魚到阿曼達碗中。眾人吃得熱火朝天,額頭都滲出汗水,臉也通紅,嘴巴油膩閃亮,他們又加了兩次魚才算結束。

大家吃的心滿意足,回到房間休息,張月明在一樓客廳批改學生試卷,她出了一份題給小學班的學生,來考驗他們對這一周來學過知識的掌握情況。試卷的最後有一欄讓學生進行自我評價,張月明看着大有感觸,其中一個女生楊梅寫道:上次我考得不好,我自認為學得不錯但是沒考出高分來,這次我力爭90分以上。我要好好學習,將來要考上名牌大學,我一定能做到的,老師你一定要相信我。

張月明對這個叫楊梅的女生印象很深,她算是小學班成績最好的一個,不僅如此,張月明還認為她跟自己小時候很像:衣着隨便,不太講衛生,男孩子氣十足。對待學習認真、上心,比其他同齡人早熟,也算得上聰明,在自己的小村鎮上總能輕易拿第一,對外面的世界無知無畏。

“她還沒經受後面的失敗和挫折,這樣的自信無知卻可愛,但願她以後的人生路走得順利。”張月明看着楊梅工整的筆跡默默嘆道,想起自己小時候,小學時光那麼完美,六年中次次考試得第一,對學生來講好成績是老是喜歡和同學尊重的保障。初中考上了縣城的重點中學,也是灰暗生活的開始:學習上無論她怎麼努力她都拿不到第一,那種挫敗感和負罪感對於當時的她來說簡直無法承受。生活上,在縣城住校被城市的同學在各個方面歧視為土包子,深深的自卑使她更加木納少言。還有想家,缺少朋友,無人傾訴,窮,買不起好吃的食物和好看的衣服,那個時期真是痛苦。後來在縣城接着上高中,以班級第三名的成績考上一本大學,第一次做火車,第一次離開生養自己的縣來江都念大學。來了江都才發現江都科技大學太渺小了,自己太渺小了,讓家裏人歡欣鼓舞的學歷到這裏只變成人們口中普普通通的“江科大”。努力了這麼多年,到現在仍然是同學裏面最窮的人之一,仍然是個土包子,仍然能感受到隱隱約約的歧視,但如果沒有這麼多年的努力,現在的這些都不會得到。

她看着楊梅寫的話就像看着當初的自己,躊躇滿志,志向遠大,卻與現實世界隔絕。該寫些什麼樣的批語給她呢?張月明握着筆思考了一會兒,慢慢寫下:老師當然相信你,你肯定有那個能力做到。以後的路很長,希望你不被挫折和世俗迷濛了心智,一直衝着自己的理想努力,你會得到的。

她寫完又覺得這些話實在虛偽,真的是只要你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嗎?不見得,世界從來都不是平等的,一個小山村的農家孩子要奮鬥多久才能跟城市普通家庭的孩子過上一樣的生活?“但自己能寫些什麼呢?只有鼓勵吧。”張月明心中一陣感慨,想起當年學過的那首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7

下午的課是活動課,本來是阿曼達帶着大家做遊戲。因為是最後一天了,初中班和小學班便合起來一起活動,老師們也全到場。阿曼達先清唱了一首英文歌,音質飽滿,張月明沒想到他唱歌這麼好,而且他那陶醉投入的樣子也讓人心動。

阿曼達唱完,張月明走到他身邊悄悄說:“你應該去當歌手和演員。”阿曼達聳聳肩道:“我對那個沒興趣。”張月明笑道:“那樣可以掙很多錢啊,也會出名。”阿曼達看着她寬容地笑了笑,沒說什麼。

接下來王名揚和李長虹一起將男女生分成兩組,玩起了成語接龍,王名揚總湊到李長虹身邊試圖跟她說話,李長虹卻有意無意地避開。

張月明看着他倆覺得奇怪,笑着跟阿曼達說:“我跟你打賭,王名揚肯定喜歡上李長虹了。”

阿曼達也望着他倆道:“他們看上去關係不錯,王名揚很酷。”

張月明搖搖頭大聲反駁:“怎麼可能!他酷?我告訴你,長虹已經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很帥,對她很好的,讓你的朋友趕緊收手吧。而且你瞧王名揚那樣,我不喜歡他,長虹也不會喜歡他的。”

“他什麼樣?”

“自以為是,總覺得別人都在巴結他,一副瞧不起女生的樣子。”張月明惡狠狠說著,阿曼達只覺得好笑:“你為什麼對王名揚抱有敵意?”張月明低頭想了想,自己為什麼不喜歡王名揚呢?

她想起一件事,有次大家一起吃晚飯,王名揚用筷子夾菜沒夾好滾落到衣服前襟上,張瀟熱心地拿紙巾幫他擦,他很不耐煩地邊說不用邊用手撥擋,一副嫌棄的樣子。還有一次張月明在客廳看書,張瀟誇了她一句“月明真是愛讀書啊”,王名揚在一旁毫不謙虛地來了一句“我是我們學校今年的閱讀之星”。

他太驕傲了,自以為是江大的,比別人學校好便自我感覺高人一等,認為自己是最聰明、知識最淵博的,“真是一個SB!”想起那些事,張月明不由自主地脫口說道。“什麼是SB?”阿曼達側過身問她。張月明不知道該怎麼跟一個外國人解釋,笑道:“你就當作sillyball的縮寫吧,用來形容像王名揚這樣既蠢又自我感覺良好的人。”

“唉,”阿曼達嘆口氣道:“我知道這是一個罵人的話,我經常看到中國人生氣時說這個詞。但你為什麼不能對別人寬容一點呢?王名揚真的一無是處嗎?他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壞事嗎?你怎麼這麼苛刻呢?”

一席話說得張月明無言以對,是啊,自己也不是完全沒有缺點。而且那次學生梁小斌鬧事,要不是王名揚和張瀟及時出現,她還真不知如何應對呢,王名揚也幫過自己啊。張月明思考着,感到有點羞愧,搖晃着阿曼達的手臂說:“啊,原諒我吧,我錯了。”

她覺得好玩假裝哭泣,額頭伏在阿曼達肩膀上,阿曼達拍了一下她的頭,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我沒有怪你啊。”張月明突然感到不好意思,趕快放開阿曼達坐到自己座位上去,心中暗暗責怪自己行為不當。

現在班裏的氣氛很高,每個人臉上都綻放着笑容。王名揚和李長虹組織的遊戲結束了,接下來是張月明和張瀟帶着學生玩“擊鼓傳花”。張瀟特意準備了一隻塑料玫瑰花,張月明用手機放音樂代替“擊鼓”,前面幾個傳到的同學表現扭扭捏捏,都不好意思上台表演。張月明想着小學生,尤其是小學男生里有幾個應該放得開,特意等傳到一個叫李存富的小學男生那裏停止了音樂。

李存富這個學生約莫八九歲,長得黑胖,第一天上課時自我介紹說:“我叫李存富,存錢的存,富裕的富,我媽給我起這個名字就是想讓我長大后多存錢變富裕。”當時讓張月明差點笑噴。還有一次阿曼達給小學班上英語課,張月明翻譯,阿曼達出了一個填空題:當你看到很多人時,你會說____。答案應該是“hello或hi”,結果李存富填的是“woow”,讓阿曼達跟張月明笑得停不下來。

正如張月明計劃的,李存富手裏拿着那朵花,他興奮地說要表演一段廣場舞,起身來到講台上問張月明:“老師,能不能放個《最炫民族風》?”

張月明笑道:“我手機里沒有那首歌哎,不過我可以給你在線放,你一定好好表演,要不老師這流量可就白費了。”

李存富答得乾脆:“好!老師你放心!”

說完他隨着音樂扭動起來,一開始大家只覺得好笑,但看他越跳越起勁,姿勢也有規律地變換着,都不由自主地喝起彩來。李存富跳得確實有一套,他雖然胖,但每個動作都很到位,表情嚴肅,態度認真。等他跳完時,黑黑的小臉上掛滿汗珠,張月明帶頭鼓起掌來,大聲表揚李存富。

這時阿曼達走上講台說:“謝謝李帶來這麼精彩的表演,看着他這麼認真專註地跳舞,我對跳舞的興趣也勾起來了,現在我要跟張老師一起給大家表演一段舞蹈。”阿曼達說完向張月明微微鞠躬,伸出手,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學生們都在下面起鬨,場面變得難以控制,張月明感覺“被逼上梁山”只好同意。阿曼達還要放剛才的《最炫民族風》,說是節奏鮮明、歡快,張月明心想伴着《最炫民族風》跳交誼舞估計我們是第一對吧。

音樂響起來,阿曼達帶着張月明緩緩移動,他今天穿了西裝,把最後的告別儀式看得很正式。張月明只簡單穿了條牛仔褲,跟阿曼達跳舞時感覺很囧,不過想不了那麼多了,她本來不會跳,現在更需集中精力才能配合好。

腳步輕移,手臂搖擺,阿曼達的動作越來越快,張月明在他耳邊低聲道:“不,慢下來。”阿曼達嘴上說“Don’tworry”,腳下仍然快速舞動,張月明緊緊抓緊他的肩膀,眼看就要跌到了,阿曼達順着她仰過去的姿勢貼身過去,用手摟住她的腰,恰好成一個優美的謝幕姿勢。眾人鼓掌,張月明雙頰羞紅,立馬起身站好。阿曼達頗正式地沖台下鞠躬道謝。

遊戲接着玩下去,張月明已沒有心情。剛才的情景實在太曖昧了,她站在講台邊上偷偷看了幾眼李長虹和王名揚,她跟李長虹關係親密倒沒什麼,張瀟老實內向善解人意,倒也不用擔心,唯獨王名揚心中肯定有不好的想法。張月明想到這裏心內焦急。

男女關係開始的時候,難免曖昧,可這種曖昧最好只有兩人知曉,一旦旁人得知,悄悄萌芽的關係便要經受考驗了:是不顧別人的圍觀繼續曖昧下去,還是挑明關係成為正大光明的情侶?愛情向前發展需要外界的刺激作為動力,張月明可不想王名揚成為自己愛情的動力,況且她也沒想過真的要跟阿曼達談戀愛。

確定無疑的,她喜歡上了他,但又能怎麼樣呢?他們有未來嗎?自己的父母會接受女兒嫁給一個非洲黑人嗎?阿曼達會留在中國嗎?只要在一起,所有這些都要面對,對於她來說太沉重了。況且阿曼達從沒明確表示過要跟她談戀愛,說不定他只是一個多情的人,對每個女生都一樣好呢?何況他還有一個曾經深愛的前女友,想到這裏,張月明心煩意亂,沒等下午活動結束便悄悄溜回住的房間。

8

張月明躺在床上,心情依舊不能平靜,她想讓自己睡過去,卻越來越清醒。下午的陽光斜射進來,光柱里微塵舞動,如此安靜又如此躁動。樓下傳來水流聲,有人洗澡,這個時候誰會洗澡呢?張月明心中納悶,索性走下樓,坐到客廳去。她坐好沒多久,阿曼達從洗手間走出來,原來是他。

阿曼達剛洗完澡趿拉着拖鞋,下身着一條短褲,上身穿着件白背心,露出光滑健壯的手臂,兩個肩膀鼓鼓的,深褐色的肌膚映着陽光成了性感的古銅色。他坐到張月明身邊來,兩人挨得很近,都有一種情不自禁想要觸碰彼此的衝動。

張月明指着他的頭髮笑道:“你的頭髮是防水的哎,竟然都沒濕。”她說著伸手去摸,阿曼達的頭髮很密很硬,手感像野草一樣。張月明放下手,轉過臉不看他,她有一種預感:他要吻她了,自己要不要躲開呢?她剛想到這個問題,阿曼達已經吻上了她。

張月明感到像在一個圓圓的洞裏慢慢探出一條小蛇,阿曼達的舌頭輕輕啟開她的唇,溫柔緩慢地蠕動。她只是木然地坐着,不知道當下的感覺是好是壞,也並沒有興奮和緊張。阿曼達的手摟着她的肩膀,眼睛閉着,張月明睜着眼睛看着他的臉覺得尷尬,便也閉上眼睛。“應該投入一點”她心裏暗暗想到,“畢竟是初吻啊”。不知過了多久,阿曼達放開她,又接着把她擁入懷中,他的手慢慢**她的頭髮,張月明的一隻手撫着他的背。

“Ok,sweetie”阿曼達鬆開她柔聲道,“一會兒他們該回來了。”張月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很想問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但感覺這個問題不該現在提,他們的關係算是確定了嗎?還是說這個吻只是一個臨別贈物?現在最緊要的是離開事發地,他們要回來了。

張月明對阿曼達說“我先上去”,起身跑上樓梯,阿曼達在她身後喊道:“告訴你媽媽,我要娶你。”張月明回過頭看他,他的頭枕在雙手上,背靠沙發,翹着二郎腿,他的話更像是在心滿意足之後心情放鬆隨便說的,張月明沒理他,轉身上樓。

他們都沒想到的是,張瀟提前回來拿東西,在門口撞見他們接吻。當時張月明背對門口,阿曼達閉着眼睛,張瀟一眼看到馬上躲開,走到房子外的馬路邊上。她早就看出張月明和阿曼達對彼此感興趣,但沒想到他們真的會在一起,畢竟阿曼達是個外國人,還是個黑人。“不過這倒像張月明會做出的事”她心裏暗暗道,張月明在她眼中一向大膽,那種大膽跟李長虹不同。李長虹有種男孩子的爽氣和勇敢,張月明更多的是想法上大膽叛逆,她常能看出別人的想法,生活中的某些小問題到她那裏會變得不能忍受,她會毫不顧忌的指出來還要譴責、反抗。

張月明一直不怎麼喜歡王名揚,原因就是王名揚有種優越感,學歷好,家境也好,但這種優越感只是世俗的優越感。張瀟感到張月明身上更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優越感,那種優越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也不清楚具體是什麼。她謙虛,又驕傲,她聰明,又有一種近乎孩童的天真傻氣,沒有人能掌控她,沒有什麼能讓她屈服。

“她這樣的性格,真想不出什麼人能配得上,或者什麼人願意去接受”,張瀟不太清楚張月明的過去,但她感覺她之前應該是沒有過男朋友的。阿曼達在張瀟眼中稍顯做作,或許是文化不同,有一次她看到阿曼達在課後給兩個女生講聖經,還鼓勵她們背誦其中的某段當作業。也許他是在積極地傳教,但那兩個女生可是初中班最漂亮的兩個,成績並不突出,為什麼單單選她們倆?

張瀟在馬路邊徘徊了幾步,剛才看到的一幕對她震動很大,這是她第一次在現實中這麼近距離的,看到兩個人在相對隱秘的情況下接吻。以前也在大街上看到情侶親熱,但那不一樣。張瀟從沒談過戀愛,她一直很自卑,身材矮小,眼睛近視,頭髮黃黃的,鼻樑兩側長滿褐色的雀斑,為此她跟人說話時總低着頭。加上她性格內向,基本上沒有男生朋友,女生朋友都很少。她一直希望能跟張月明成為朋友,她很羨慕她,覺得她很大膽很瀟洒,但七天時間太短了,不足以培植起真正的友情。今天看到張月明跟阿曼達接吻,同樣是七天時間,他們卻可以喜歡上彼此。

張瀟腦子裏很亂,一會兒為離別遺憾,一會兒想着要買個臨別禮物贈送給張月明,很多很多瑣事中不時穿□□來張月明跟阿曼達接吻的鏡頭,“該不該告訴張月明,阿曼達讓那兩個女孩子背聖經的事?”她腦海中突然又冒出那件事,隨即又覺得自己可笑,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說明什麼呢?她只是想與張月明變得更親近,剛才撞見他們接吻這麼私密的事,她覺得或許是個機會卻不知如何利用。“還不如剛才直接走進屋去,讓他們知道,這樣順理成章地張月明會解釋,我們開始談論內心的真實想法,然後彼此成為親密好友。”張瀟這樣懊惱地想着往回走,等她回到一樓客廳時,那裏已空無一人。

9

學生們在活動結束后離去,有幾個初中班的女生準備了贈別卡片送給老師們,阿曼達收到的卡片是最多的。張月明忍不住想打趣他有“女人緣”,一時不知道用英語該怎麼講,特意上網去查。

王名揚在一旁笑道:“看來你需要一個外國男朋友啊,這樣你的英語會越來越好。”

一句話說中張月明的心事,令她懷疑起來:“難道王名揚知道了?他們住一個房間,阿曼達不會跟他說了吧?”想到這裏她瞪了阿曼達一眼。

阿曼達摸不着頭腦,以為她在意卡片的事,便把所有的卡片都放到她懷中,說道:“都是你的,你可以都拿去。”張月明笑道:“我才不稀罕。”心裏感到很滿意。

傍晚時分,張月明走到一樓客廳去,王名揚、李長虹和張瀟坐在那裏說著什麼。只見王名揚從包里掏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李長虹道:“我寫調研報告時順便給你寫了一份,我們很多地方都是一起去的,你不用再耽誤時間寫,回去直接交給旅行社的負責人就好了。”

張月明見狀插嘴道:“長虹自己寫了吧?”說著她走到李長虹身邊,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向王名揚顯示她們關係的親密。

李長虹笑道:“我還真沒寫,謝謝你啊,這樣我省事多了。”她接過王名揚的文件夾收好。張月明還想說什麼,這時阿曼達提着行李箱從房間出來,沖王名揚喊道:“我們該走了。”

張月明起身問道:“你現在就走?”

阿曼達走到她身邊道:“不好意思,我要跟你道歉,本來是要明天早上走的,但今晚我那個朋友正好開車路過黃城,可以把我和王一起帶回去,剛剛決定的。就是那個本來說好跟我一起來但沒來成的朋友,你還記得嗎?”

張月明滿心不悅,轉移了話題:“那很好啊,省了車票錢,祝你們一路順風啊。”

阿曼達又鄭重其事地向她道歉,張月明皺眉擺手道:“你為什麼向我道歉呢?你又沒有做錯什麼?”阿曼達看她的樣子不好再說什麼,只告訴她可以用電話和他聯繫。

王名揚從房間拿了點東西,現在出來了,告別的時間到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邀請其餘三人有空去江大玩,走到門口他回頭舉着手中的手機道:“常聯繫。”

阿曼達只望着張月明狡黠一笑,二人離去。張月明覺得不對頭又說不上什麼,跑到樓上去看,她房間的床上放着一大盒巧克力和一張卡片,打開卡片音樂響起來,卡片上面寫着:多麼幸運能夠在我的生命中遇到你,多麼不幸我們現在要分別;現在我只有一個請求,請讓我做你永遠的甜甜巧克力,請做我的女朋友。你的永遠的阿曼達。PS:真想知道多久才能再吻上你的唇?

張月明一頭躺倒在床上,舉着卡片甜蜜地笑起來,最初也是唯一的愛啊,這麼突然地發生了,降臨了。這一刻就可足以彌補之前所有的孤單,自己的生命從此有另外一個人參與進來,自己也將參與他的,兩個生命相互交融合而為一。阿曼達有什麼優點呢?他眼睛大,笑起來的樣子很迷人,身材性感,唱歌好聽,說英語很流利。想到這裏張月明不由得嘲笑自己:英語是他母語,他當然說得很流利啦。總之,喜歡上了他,他的一切都是優點。

張月明等李長虹上來,把一切都告訴了她。李長虹剝了一塊巧克力含在嘴裏,也跟張月明說了王名揚的事。張月明拍手叫道:“果然!我早就覺得他其心不正,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已經有男朋友了,真是自作多情。”

李長虹笑道:“我覺得他人還不錯,倒可以做個朋友。”

張月明道:“不會吧?跟他做朋友?就算他人不錯,但他已經跟你表白了,你應該跟他保持距離啊。”

李長虹道:“為什麼啊,我有很多異性朋友啊,再多一個也不錯。”

張月明心中重新審視着李長虹,覺得她缺乏一種忠誠的自律,固然她是善良的、專一的、簡單的。

一種人一旦戀愛便自動排除任何其他機會,預防自己陷入與其他異性的親密關係中;另一種,即便沉浸在熱戀中也不會完全拒絕別處的橄欖枝,“總可以交個朋友嘛”這是他們常說的話。張月明自認為是第一種,李長虹也應該是第一種,現在發現她不是。曾經有朋友告訴張月明她有一種“道德上的潔癖”,凡事總要分個是非黑白,堅持對的,抨擊錯的,但很多事是沒有對錯的。尤其在男女感情上,她怎麼知道李長虹和王名揚之間到底有着怎樣的情愫呢?她怎麼知道李長虹和男朋友之間的問題呢?正是因為她不知道,正是因為她聰明地察覺到李長虹心中的猶豫(她把這種猶豫當作“感情心理上的僥倖”),正是因為她一直把李長虹當成跟她一樣的人,她才在心中暗暗生李長虹的氣:她真是讓我失望啊。不過她沒說出來,只是坐在床上不說話,嘴裏咂着阿曼達的巧克力。

她們在這個小山村的最後一晚過得平靜無趣。張月明冷落着李長虹,不主動跟她說話,回答她的話也是淡淡的;李長虹渾然不覺,收拾東西、吃飯、聊天,一切照常;張瀟一向說的少,聽的多,最後一晚也沒成為主角。第二天一早,三人一同坐車返回江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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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死在夏天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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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黃城之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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