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放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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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客車轉出高速,遠遠看到黃城的街道時,她的心情緊張起來。故地重遊,不過已物是人非。張月明教書的地方在黃城市內,離去年遇見阿曼達的小村有一段距離。她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一個小小的房間,簡樸安靜。
教書工作比較清閑,主要集中在周末兩天。她一直想回當初支教的地方看看,但一直也沒付諸實施,不知道自己是缺乏勇氣還是怕再次傷心,不遠處的小村莊成了思量百遍而不可得的地方。每天的生活簡單而自閉,除了必要的備課,她很少看書,也很少上網,卻花了大量的時間散步,放空。夜闌人靜,月光如水之時,也是思緒亂飛無拘無束的時候,不是想阿曼達,不是想李長虹,不是想現在的生活,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孩童時期的片段。她甚至無法判斷這些片段是自己的想像還是記憶中本來就有的東西。
傍晚,放完羊回家,爺爺在前面拖着一捆楊樹枝,楊樹葉反射着夕陽,發出粼粼的綠光。她只能看到爺爺的後背,穿着黑色的老棉襖,慢慢悠悠;夏天,澆地,井裏抽出來的水在排水溝里淌成一股溪流,水溝底的青草葉在水中搖曳。放只小蝌蚪進去,自如地游來游去,水流真成了河;秋天,砍樹賣錢,她小小的身軀蹲在樹樁子旁,一圈一圈褐色的年輪繞在奶白的木身上,原來大楊樹身體裏還藏着這樣的秘密。一排楊樹砍光了,樹樁根長出幾根新條,這棵樹算是死了呢還是活着?
張月明不到兩歲的時候,爺爺去世,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記得爺爺的臉,卻為什麼記住了放羊回家的背影?或許只是幻想。她小時候把蝌蚪放到嘴巴里過,為了炫耀自己的大膽。知道樹輪這回事時,小小的心中充滿驚喜,大自然還有這麼有趣的設計。那時她應該在上幼兒園。幼年的記憶,如今回想有什麼意義呢?張月明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些。是身處偏僻的小城,觸景生情,想起了家鄉?還是想逃離眼前的生活,重溫童年?
隔絕一切的生活於她是最相宜的,只要自己心裏不去想那個病,一切都是輕鬆的,乾淨的。這樣的生活過了沒多久,張月明的一個老熟人來了。
是張瀟。張瀟讀的是三本,大四完全沒有課,她也在張月明的這家輔導機構找了份工作。她們剛見面時,張月明很詫異,張瀟卻拍手笑道:“沒想到真的是你,我來的時候聽公司的人說有個叫張月明的同事在這裏,當時我還想不會是你吧?還真是!太幸運了!”
張月明心中暗暗叫苦,平靜的日子要打破了,她只笑了兩聲,沒言語。張瀟繼續道:“你怎麼來這家公司工作了?你可以在江都找份好的,那樣還能住在學校。我是不行了,人家一聽我是三本連面試機會都沒給我。我又想教書,只能來這裏了。”
張月明笑道:“我覺得這裏清凈。”
張瀟從包里掏出一個橘子塞給張月明道:“我路上沒吃,你來一個吧。你們都還好嗎?李長虹和王名揚怎麼樣?跟他們我都沒有聯繫了,倒是跟阿曼達還聯繫過。”
張月明低頭剝橘子,心事翻湧,不到一年,發生的事太多了。“李長虹挺好的,在學校呢,聽說王名揚準備去留學。”
張瀟見她絕口不提阿曼達,回想起自己撞見他們接吻的情形,心中疑惑。
“出國留學,真羨慕啊。”張瀟笑道,“我跟阿曼達很久沒聯繫了,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之前他總愛提起你,我還以為你們在一起了呢。”
張月明聽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下來。張瀟慌了神,遞了一張紙巾給她,連忙道歉:“對不起啊,我什麼都不知道,要是我說錯什麼話,你別往心裏去。真對不起。”
張月明擦擦眼淚道:“沒事,不是你的錯。只是我跟他分開了,心裏想起來不好受。”
張瀟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唉,我還以為阿曼達是個好人。算了,不管他了,你這麼優秀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張月明破涕為笑,緩緩道:“他跟我分開,也不能說明他是個壞人,我常常在想,他悄無聲息的離開或許也是為了我好,怕我難以接受事實。”
張瀟聽她這麼一說,猜測其中肯定有許多曲折,見張月明如此傷心,也不好再問什麼,只是多加勸慰:“你也不要太傷心,他有他的想法,你也要有你的生活,總會走出來的。咱們過兩天出去玩玩吧,你還想回那個小村子看看嗎?我們一起去啊,那裏的魚很好吃,你要是想吃,我們去吃一吃。”
張月明想有個人陪着,自己應該會勇敢些,當下點頭答應,跟張瀟商量時間。她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約好明天就去。
5
第二天,張月明早早收拾停當,斜躺在床上聽隔壁的動靜。隔壁住着張瀟,她也起床了,在洗漱。兩人出發時,天上沒有太陽,張瀟帶了把傘,等到了小村子時,一部分陽光透過烏雲斜照大地,竟有幾分壯美。
張瀟拿出手機拍照,還拉張月明合影。
“怎麼這麼高興?”張月明問道,“以前你給我的印象可是很文靜,沉默寡言。”
“遇見你當然高興啦,”張瀟笑的眉毛彎彎的,“分開以後我以為再也碰不到大家了,還傷心過一陣。現在遇見你,我們可就一直是朋友啦。”
張月明覺得她的話天真可愛,粲然一笑道:“我們當然是朋友啊,一直都是。”
兩個人手拉手來到曾經住過的地方。房子外觀沒變,透過玻璃瞧進去,裏面裝修了不少,牆上貼了護牆紙,新沙發,新茶几。門鎖着,張瀟叫老鄉開門。這棟小樓原本沒人居住,它的主人還住在隔壁的平房裏,蓋了新樓想給兒子娶媳婦,兒子遲遲沒結婚,房子也就一直空着。老鄉還認得她們兩個,給開了門,還邀她們留下吃午飯,被兩人婉拒了。
來到房子裏,往事湧上心頭,張月明想起第一次跟阿曼達見面,彼此便開起了玩笑,好像一直都很熟悉,就在這間大廳里兩人有了第一次接吻,那是她的初吻。那短短一周,如今回憶起來,像陽光下的珍珠,熠熠生輝。
或許她應該憎恨那一周,要不是遇見阿曼達,要不是跟他在一起,她怎麼會得那個病,落到今天的境地?現在阿曼達在哪裏呢?那個自己深愛的男人啊,他去了哪裏?張月明感到心中一陣痛苦的孤獨感,孤獨而絕望。她拿起手機打阿曼達的電話,電話已停機,她不斷打,不斷哭喊:“你接啊,你接啊。”
張瀟跑到她身邊,把她緊緊摟住,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緊抱住她,輕拍她的背,給她安慰。待張月明漸漸平復,張瀟拉她在沙發上坐下,遞了一瓶水給她。張月明哽咽道:“阿曼達回國了,再也不回來了。他走也沒跟我說一聲。”
張瀟儘力說些寬慰的話,張月明反而越哭越凶:“你不知道。我們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如果只是失戀,我也不至於這麼傷心。現在我都不確定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還是他從一開始就騙我。”
張瀟拉着她的手道:“那倒不至於,從我這個外人眼裏看,阿曼達的確很喜歡你,他平時粗心,對你的事倒很關心。分開以後,我跟他還聊過幾次,每次談起你,他都顯得格外高興。我能感覺到他是真的喜歡你。他突然回國,應該有他的原因吧,你先不要瞎想,說不定他在那邊安頓好會主動聯繫你的。”
張月明順着張瀟的話又想起很多往事,阿曼達為她做過的事,他充滿愛意的眼神,每一個不經意的關懷她的小細節,那些不可能裝出來。他是愛自己的,但他是個懦夫。如今她的處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滿心的傷痛沒有人分擔,只能獨自默默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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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黃城后,張月明按部就班地過着輔導班教師的生活,她的心麻木空虛。張瀟一直陪在她身邊,這給了她極大的安慰,哭喊的黑夜裏還有人性的光芒陪伴着,真是幸運。
她每天備課、上課,閑暇的時光便與張瀟聊天,討論她們的學生,討論每天的飯菜,討論每一個具體的眼前的生活細節。像一個罹患絕症的病人,努力過好現有的每一天。
日曆一頁一頁地翻,暑假來臨。張月明跟家裏說假期不回家,要留在江都做兼職掙錢——她從心底里拒絕跟家裏說出真相,一輩子都不會。
李長虹在期末考試前打電話給張月明,問要不要回去考試,“不考試的話,萬一沒有學分怎麼辦?”她焦急的口氣讓張月明覺得好笑,學分還是值得關心的事情嗎?
“學校會有辦法的,他們保證我能順利畢業,我要畢不了業他們也頭疼。而且導員沒通知我回去,我何必回去自討沒趣?”
“可是......”
“過兩天我會打電話問問導員的,你不用擔心。”想到長虹為自己如此擔心,張月明心中湧起一股感動。
李長虹在電話說定要來黃城看她,具體時間還沒確定,但這小小的計劃已在張月明平靜的心中掀起小小的波瀾。好久沒有看見這位好朋友了,她會帶來學校的消息和外面世界的消息,兩個人可以談論心底最深的感受,她會給張月明帶來希望和興奮。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
沒過兩天,李長虹翩然而至,還沒下車她就看到張月明站在公交站牌下等她,李長虹高興地沖她揮揮手,張月明給了她一個粲然的微笑。下了車,張月明不由分手抓起李長虹的行李箱,李長虹伸手去挽她的胳膊,被張月明笑着甩開了。
“好久不見了,你看上去氣色很好哎。”李長虹伸手摸了一下張月明的臉。
張月明扭過頭笑道:“你看上去也不錯啊。越來越漂亮了,你最近怎麼樣?還在準備考研嗎?”
李長虹低頭“嗯”了一聲,接着道:“最近考試考的,沒顧上準備考研了,過兩天回家,從家裏回來后再開始吧。現在也沒心情。”
張月明瞥了她一眼,猜不透她的心情,“最近沒什麼事吧?王名揚出國了?周彬彬沒再聯繫你吧?”
“他聯繫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沒回復他。”李長虹說完,轉移話題道:“本來說好梁雲施一起來的,結果她又說要去跟別人吃飯,臨時反悔,聽着都像說謊。江林平也不來,真是的!”
張月明苦笑道:“這也怨不得別人,我得了這個病還能希求什麼。我要是她們,我也不一定能像你這樣。是你太好了,不是別人壞。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覺得自己以前太刻薄,生活里一點點小事看不慣,就對別人有負面的看法。自己又何嘗沒有缺點?各人過各人的生活,誰也不去干預誰,不也挺好么。”
李長虹見她這樣說,心中一揪:以前那個充滿正義感,好打抱不平的月明因為一場病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沒什麼不好,但這已然不是她。李長虹想到這裏,眼中含淚,她勉強笑了兩聲,想找些輕鬆的話題讓月明開心一下,搜颳了半天竟想不到,只好作罷。
二人回到住的地方,跟張瀟寒暄打過招呼。張月明想跟李長虹單獨聊聊,卻也不好意思趕張瀟走。三人說著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話,眼看着到了中午,恰好張瀟有事要出去,張月明和李長虹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暑假要開始了,你回不回家?你在這裏獃著是能掙點錢,但總不能不回家啊。”李長虹這次來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勸告張月明回家,回了家心裏會踏實些,整個暑假留在外面她也擔心張月明會遇到什麼麻煩,出什麼意外。
張月明的想法一直是堅決不回家的,近來也有了幾分動搖。妹妹也放假回家了,打電話給她,盼她回去。不管發生什麼,其實家裏才是她心底最牽挂的地方。
“看看吧,我也不是很確定,要是有時間或許會回去。”張月明輕聲道。
李長虹的勸告激起張月明心中對家鄉的思念:只要自己隱藏的好,有什麼好畏懼的呢?她想到,這段時間身心俱疲,自確診以來還沒發病過,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能過多久,趁着身體健康的時候回家看看也很好。當下她心中的天平發生傾斜。
二人中午吃過飯,李長虹下午要回去,張月明心中不舍卻也不留。告別時,她拉着長虹的手,垂頭低聲道:“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面。”
李長虹聞言也內心感傷:“很快會再見面的,你自己要好好的。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終有一死,說不定我哪天走在大街上被車撞死,年紀輕輕就去了呢。”
張月明笑道:“你怎麼也說起這種話來?我以前說這個,你還批評過我。少年,不要這麼憂桑。”
她們哈哈笑了兩聲,笑聲回蕩在房間裏顯得脆弱寂寥。終於還是要分別,月明一個人在回來的路上笑着留下眼淚,感謝上天,奪走了大部分東西,還留了最珍貴的友情給自己;感謝命運,讓自己與她相遇相知,兩個靈魂如此貼近,人生路上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