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晴天霹靂(二)

第十八章 晴天霹靂(二)

4

張月明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穿着衣服,燈也開着,窗外嘩嘩下着大雨。她拿起手機撥了阿曼達的電話,還是停機。她打開社交賬號,不斷發消息給他,阿曼達的頭像灰灰的,沒有在線。不可能,他不可能就這樣消失了,張月明又撥通了他的電話,還是停機。她又發短訊給他。

“阿曼達,阿曼達,不要這樣。你這樣讓我比死了更難受,”張月明在心中呼喚着他,“我根本不怪你,你又何必躲着我?有什麼問題不是我們能夠一起面對的呢?難道我對你的愛,你感覺不到嗎?”

她翻出跟阿曼達的合照,裏面兩個人笑得燦爛,實在難以相信如此親近的人會突然離開。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日子,想起對彼此說過的蠢蠢的情話,張月明實在不能相信阿曼達已經離開了自己,“你回來啊,你快回來,哪怕全世界都拋棄我,只要我們在一起,那也沒什麼可怕的。你回來啊,你現在過的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她哭喊着,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是啊,如果阿曼達仍在她身邊,兩個人相互還有個依靠,如今他棄她而去,她還怎麼能獨活於世上?還不如死了好,一了百了。

死亡的念頭一旦出現,反而給她帶來了平靜。投入到死神的懷抱里,失去意識和思考,用永恆的沉睡來戰勝時間和病魔,再也沒有痛苦,再也不會經受磨難,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怕,那是最佳選擇。

張月明被自己的想法誘惑着走到窗前,她的房間在四樓,三樓也是招待所,二樓是個賣水果的小店,一樓是個通道,出去地面上是水泥路,很硬。如果頭着地的話,應該能立馬失去生命,半夜下着大雨,搶救也不會及時,只要角度把握好,死神立刻就來到。唯一的顧慮就是父母了,他們養育一個孩子不容易,二十多年拉扯大,她得了這個病已經對不起他們了,現在只好繼續對不起了。死了一了百了,哪還管得了這麼多。

打開窗,雨水傾斜着打在她上半身,窗戶齊胸高,真是不方便。她轉身搬過房間的椅子,腳踩上去,一隻腳正打算往外邁,樓下一輛汽車駛過,車燈的兩束光柱照亮地面。張月明趕緊把腿收回,從椅子上下來,萬一剛跳下去就被別人發現,那計劃可就泡湯了。她盯着那輛車遠去,心中又生一念,若是這樣自殺了,父母白白失去一個女兒,自己患病的消息肯定也瞞不住了,要是自己不是自殺而是意外死亡的話,譬如被車撞死,那麼家裏還能得到一筆賠償費,父母也不一定會知道自己得了愛滋。

對,這是一個好主意,要意外死亡,而不是自殺。她想起她那位因車禍而死的小學同學,甚至覺得村裏有了這個先例,自己要是也意外身亡,父母可能在心理上好接受些。只有對不起那些開車的人了,但是他們既然能買得起私家車,賠個幾十萬總不至於活不下去,看來找意外死亡的機會也要找對“肇事者”。

張月明細細盤算着,怕自己醒來后忘記,把剛才的計劃都記錄在手機里。出車禍只是意外的一種,還有溺水、中毒、被砸死、被動物襲擊。想死總是有辦法的,關鍵是要看上去是場意外事故,而且要死絕,不能被搶救過來,這需要好好費一番腦筋。她想起以前看過的那些偵探故事,好像沒有類似的情境,那些神探們撥開迷霧見真相,而她最不想暴露真相。怎樣找到一種快速的、看上去意外的、沒有任何生還機會的、還能獲得賠款的死亡方法呢?這是個問題。她在網上查各種資料,看到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比較着各類方法的可行性。天亮時才昏昏睡去。

5

昨夜一場大雨,第二天陽光明媚,張月明睜開眼時已近中午。

她打開手機,沒想到有梁雲施的一個未接電話,還有一條短訊:去哪裏了,怎麼沒回宿舍?沒出什麼事吧?

張月明不知該怎樣回復,直接刪掉了。想到要是舍友知道自己的事情,肯定會很恐慌吧,她急急搬出來,只帶了些必需品,被褥、書本、衣服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還在宿舍,她想到了一種最壞的結果,學校或者舍友可能會把那些東西處理掉或者燒掉。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她得趕快找好房子,把東西搬出去。

她不想住在學校附近,在江都一個較偏僻的區查到一處房子,看過後也滿意,主要是房租便宜,一間向陽卧室才四百塊錢。張月明當場付了押金和一個月的房租,回招待所把東西都帶了過來。她不願再回宿舍取衣物,怕被人詢問,便拜託李長虹把東西寄給自己。

接下來要想想賺錢的事了。張月明唯一覺得可能的是教英語,可以以在校學生的身份去應聘輔導班的教職,這樣能夠免去進公司體檢的程序。她在網上查了幾個,選了待遇較好,不限經驗的一個,打電話過去,對方頗熱情,當天就讓她過去面試。

下午,張月明換了身乾淨整潔的衣服,把散亂的長發束成馬尾,臨出門時,看着鏡中的自己恍然若夢。還是那個人,還是一樣的臉龐,還是一樣年輕,細細看還有幾分嫵媚,只是因為得了那個病,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青春和美麗還能在世間存在多久,但她知道恐怕沒有人敢來或者願意欣賞她這一面了。這樣想着,不禁心生自憐之感。

面試的輔導機構離她租住的地方不遠,也許是因為地點稍偏僻,也許是因為機構剛成立,張月明跟對方聊的時候感覺他們要求並不高,主要教小學生和初中生,課程不難。跟她談的人應該是這裏的一個小頭目,自稱姓徐,張月明叫他徐老師。他東拉西扯地漫談,沒有涉及英語專業的知識,大部分是在吹噓自己的機構,張月明猜測他並不懂英語,只是個老闆而已。果然,跟其談過之後,張月明又被通知去進行第二輪面試,兩輪都過了才能被錄取。

第二輪面試她的是位年輕女老師,姓馮,化着妝,踩着高跟鞋進來,顯得很乾練。張月明出於禮貌起身示意了一下,她頓時笑容滿面,紅紅的嘴唇翹起來,眼睛眯的更小了。

“我主要考察一下你的英語口語能力和教學能力,你先用英語來個自我介紹吧。”

雖然沒有準備,但這對張月明來說是小菜一碟,平時跟阿曼達講話,不知不覺中磨練了不少,口語中常用的句型張口就來。她介紹了些自己的基本信息,又說了一些輔導學生的經驗,那位姓馮的老師邊聽邊點頭,一直微笑着。張月明見她那個樣子,知道自己應該沒問題了。接下來又問了些專業知識,張月明對答如流,很讓對方滿意。

一切通過後,開始的那位徐老師又來跟她說了下工作時間和待遇問題,每周末兩天全天上課,周一周二休息,周三到周五是下午在公司備課,晚上上課。因為張月明還是學生,他們不簽訂正式的勞務合同,不提供保險,給的現金也就多一些,一個月能拿到三千。這個待遇張月明還是很滿意的,除去房租和生活費,一個月差不多可以存一千五,這樣算下去,一年可以掙到接近兩萬。有了這筆錢,父母不用再起早貪黑地去侍弄大棚了,他們完全可以過輕鬆一點的生活,也不用因為一點小利而跟別人起衝突。

她回到出租房裏的時候,心情很輕鬆,到了房間竟哼起歌來,沒想到一切這麼順利。把換下的臟衣服放到盆里去洗,還沒揉搓幾下,電話響了,是家裏打來的。

“月明啊,”是她母親的聲音,“怎麼周末了也不往家打個電話啊?”

她這才意識到今天是周日,以前每到周末她都會給家裏打電話的,這一周忙忘了。想到自己的病,暮然心中又驚又懼,千萬不能讓家裏知道啊。

她回過神來,清清喉嚨道:“哎,最近有點忙,忘了。”

“上次聽你說準備考研,肯定很累吧,別光顧學習,也要顧及身體啊。身體不行,你學歷再高,到時候也沒有公司敢要……”

母親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地說,卻沒想到戳中張月明的心事。她不會想到自己的女兒已經得了不治之症,已經沒救了,已經完了。

張月明眼淚湧出來,壓抑着自己的聲音,佯笑道:“我知道了,媽,沒事我先掛了,你和爸爸平時也要注意,累活重活就別幹了,你們年紀大了,出個意外可怎麼辦。”

“咳,”母親在那頭笑道,“大人總是比你們強些,一輩子下力下慣了,也不覺着累。你缺不缺錢啊?讓你爸爸給你打些過去?該買的買,可別屈着自己。”

“不用,”張月明聲音沙啞地回道,“我錢夠了,也沒什麼事,先掛了啊。”她怕再說下去自己支撐不住,匆匆掛了電話。

“自己這是怎麼了?剛才還高興地唱歌?難道不知道你是得了愛滋的人嗎?你是瘋了吧?”張月明抓着自己的頭髮問,“你的人生已經完了,完了,徹底完了!別人都在躲着你,瞧不起你,你還有臉自得其樂!”

她心中憤怒絕望,找不到發泄的地方,只能拿自己出氣,用力揪自己的頭髮,看着髮絲飄落在空中,她想起阿曼達最愛她的長發,他經常愛撫它們。她冷靜地找出剪刀,毫不留情地把滿頭秀髮剪掉,把手機和電腦里所有阿曼達的照片、聯繫方式都刪掉,將他送她的禮物也搜出來扔掉。為什麼自己不去正視現實呢?為什麼還對這個人心存幻想呢?他是個騙子,是個不負責任的無賴,而自己多麼愚蠢幼稚,活該,一切都活該!

她憎恨阿曼達,憎恨自己,也開始憎恨這個世界。別人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別人,世界不把她當回事兒,她也不把世界當回事兒。她的心盛滿毒液,變得冷酷而殘忍。人世從來都是不公平的,只不過以前的生活總還有希望,還有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罩在上面,讓她能夠容忍。但如今這樣的大不幸落到頭上,所有的希望和美夢都化為泡影,生而為人的最後一點欣喜也被剝奪了,真是到了“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的地步。世間於她已成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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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死在夏天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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