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四月初八佛生日。
東京城裏大小七十餘家寺院各有浴佛齋會,煎香糖藥水分發,名曰「浴佛水」。
這其中最是熱鬧的兩地,一是城外缽池山北麓的禪林寺,一是位於鬧市中心的相國寺。
文淡梅戴着個飄紗帷笠,跟着母親秦氏被隨從攙下馬車,透過半透明的面紗,抬頭見相國寺偌大的門口,已經被車馬人流擠得水泄不通,有些驚訝。
只轉念一想,相國寺本來就被皇家尊崇,數次擴建,今天逢了浴佛節,聽聞又有高僧講法布水,得水回去沐浴凈身,便可祛晦除邪,萬事順心,所以東京城裏上從達官顯貴,下至蓬門小戶,到了這日無不爭相過來,求的就是個吉利,尤以女子居多,年年如此,今年自然不例外。
文淡梅是第一次見如此景象,腳步剛有些遲緩下來,前面的秦氏就已經回頭催她跟上,後面的兄嫂柳氏也笑着推她,沒奈何只得跟了上去。
前面家僕開道,分出了條路,進入了相國寺,穿過正殿,經東邊的長廊,便到了今日的設壇布水之所惠林院。
只見廣庭之內,花木羅生,爭相開放,裏面已經擠滿了等待佛法會開始的人,唯獨最前排靠近講經壇的地方,用軟羅圍出了長長一溜彷佛小廂房一樣的雅座,落座者已經十之七八,原來都是特意給京中高門大戶的女眷留的。
知客僧聽到了前面家僕報上了名,曉得是集賢殿大學士集賢相府中的一乾女眷到了,不敢怠慢,急忙領到了預先就留好的位置,待一行人坐定了,這才恭恭敬敬合十離去。
既已入座,文淡梅身邊的大丫頭便輕巧地幫她將頭上的帷笠取下,視線少了遮擋,文淡梅感覺舒服了許多,靠在圈椅上正想舒一口氣,突然瞧見一邊的母親秦氏正對自己皺眉,想是不滿她的坐相,暗嘆了口氣,急忙坐直了身子繃緊。
秦氏這才靠近壓低了聲對她說道:「心誠則靈,等下你須得用心聽講,娘也會代你在佛前祈福,待回去了用浴佛水好生沐浴過後,梅兒你必定會時來運轉,也好早日覓得夫婿。」
這樣的話在來之前,文淡梅不知道聽了多少次,只是她並未覺厭煩,明白是秦氏做母親的一番良苦用心,當下恭恭敬敬地應了,秦氏這才滿意,憐愛地拍了下她的手背,那話被邊上坐着的嫂子柳氏聽去了,面上笑容有些異樣。
佛法會尚未開始,秦氏便與兩邊雅座上的貴婦人們寒暄起來,左邊恰是京中許翰林府上的,因了那許夫人平日和秦氏有往來,所以文淡梅從前也見過那一家的女眷,朝年長些的許夫人和她的三個媳婦行過了禮,瞧見與她們一起的一位婦人卻是面生,猶疑了下,秦氏已悄聲說是新近被提拔入京為官的陸府夫人,與許夫人是親戚,當下文淡梅也規規矩矩地問了好,這才坐回了自己位置,微微地低了頭。
文淡梅方才這一番站起坐下,已是引起了旁人注意,沒一會,她便覺察到了來自兩邊的竊竊私語,抬眼微微一掃,見雅座中的夫人們朝自己投來的目光里,或驚奇、或憐惜,甚至不乏鄙夷。
近旁的那陸夫人更是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彷佛若有所思,兩人目光相對,那陸夫人朝她笑了下,文淡梅點頭還禮了,便也不以為意,坐那裏眼觀鼻、鼻觀心起來,任由旁人的目光掃視,倒是秦氏有些尷尬,恨不得那佛法會立時就開始,好引去旁人的注意力。
文淡梅在京城名門淑媛中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既非才名,也非容貌,只因她雖不過十七芳齡,卻已是個三度失夫的小寡婦了。
自己的前三任夫婿,文淡梅完全沒有印象,只是偶爾有次聽到府中下人暗地裏嚼舌,才知道了個大概。
這個原身文淡梅,自小與京中光祿大夫府上的兒子訂了親,待她滿十三歲要成婚之際,那男子春日與友人游湖之際不幸溺水身亡;第二年秦氏又給她訂了門親,半年後男方突染暴病而死。
此時她那克夫不祥的名頭便傳了出去,好容易到了十五歲的時候,總算說到了個願意娶她的從六品通直郎府上的公子,雖則以她相府千金下嫁,已經算是委屈了,秦氏仍怕對方悔婚,許以豐厚嫁妝。
等到了婚期二人拜過天地入了洞房之際,哪曾曉得那新郎竟突然面紫唇青,兩眼一翻便倒地不起,生生地把個紅喜弄成了白喜,十五歲的小佳人竟成了小寡婦。
自此相府千金白虎克夫的名頭算是徹底落實了,怕女兒在通直郎府上受苦,秦氏連嫁妝也不要了,只把女兒領回了府,養在了自己身邊,文淡梅回來後,自然是日日以淚洗面,任秦氏怎樣開導也是無用,一日竟趁身邊丫頭不備懸樑自盡,好在被及時發現,這才重又緩了過來,只醒來後,旁人哪裏知曉,這文淡梅已經是個換了芯的人。
文淡梅自到了這裏,發現自己竟成了個十五歲的女孩,便一直小心行事,平日絕無多話一句,秦氏先得兩個兒子,三十五六歲時才又生了這麼女,自小就疼惜萬分,見女兒活轉了回來,拜遍了諸天神佛,感激涕零,對女兒的性子轉變哪裏還放在心上,只恨不得把她當心肝來養。
轉眼已是兩年過去,文淡梅慢慢習慣了這裏,每日裏在自己的小院裏學着綉繡花、練練字,種些花花草草、打理庭院,日子過得也算舒心。
唯一有些鬧心的就是母親秦氏和嫂子柳氏,這兩個對她,雖則一個真心關愛,一個虛情假意,但只恨不得她早日嫁出去,這一點卻是共同的。
只是她那白虎名頭既已坐定,又有誰敢賭自己的命去娶她?這兩年裏秦氏托那官媒到處打聽,偶爾也會訪到幾個貪戀她家門第嫁妝的男子,只每每事到臨頭,卻都是退縮了去。
秦氏見女兒婚事不成,反被人暗地裏譏笑,早氣得咬碎銀牙,前兩年去得晚了,相國寺浴佛日的位子都訂不到,今年卯足了力氣,早早就捐奉了厚實的香火錢,定下了離那講壇最近的位子,滿心盼着能讓自家女兒藉此洗去一身的霉晦,早日嫁出去。
前幾日見文淡梅彷佛還不大願意來,罵她不懂事,硬逼着過來了,此時見邊上那些京中貴婦們對着自己女兒指指點點,暗道她原來是早想到了這層,怕被人說道才不願來的,心中又氣又悔,轉頭見女兒沒事人一樣地低眉斂目,這才稍覺安慰,和旁人招呼也懶得打了,氣鼓鼓坐在那裏。
沒一會鐘磬齊鳴,香煙繚繞,大法師出來了,盤膝坐在擺了銅頂香爐的香案之後。
偌大的惠林院大殿裏立刻鴉雀無聲,大法師講起了經,無非都是勸人向善,文淡梅聽了一會,便覺乏味,只是見旁人都是專心致志地,只得勉強坐着。
好容易忍到了結束,秦氏從知客僧手上接過了一個白玉瓷瓶,據說是法師親自開光的浴佛水,這才歡天喜地地拉了文淡梅離去,柳氏急忙和隨行丫頭們跟了上去,路過邊上那普慈院的時候,突然想起裏面有個抽取靈簽的殿,據說最是靈的,急忙又要文淡梅過去。
文淡梅聞不慣方才大殿裏的香煙味,被熏得有些腦脹,好容易出來了,見外面榴花鶯歌,細柳雛燕的,一派春夏之交的明媚春光,心情正有些好,聽秦氏又說要去抽靈簽,怕又聞那香煙味,起先不願,只抵不住秦氏和一邊柳氏的合力勸說,沒奈何只得進去了。
那抽靈簽之處也是擠滿了人,文淡梅鬆了口氣,以為可以回去了,哪只秦氏心意卻甚是堅定,硬是在外面等了半個多時辰,這才輪到了她們。
文淡梅進去,依了吩咐跪在蒲團前朝佛像拈香祝禱了,這才搖出了一支簽,文淡梅見秦氏兩眼緊緊盯着那解簽的和尚,神色緊張,心中有些感動,從袖底里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冷香好解意,清極不知寒,陽春消息近,夜深暮淺邊。」
解簽的和尚念了一遍,面上露出了絲笑,看了眼文淡梅,這才對着秦氏道:「此雖非上上籤,卻也是上籤了,施主只須用心積善,好事自是將近。」
秦氏鬆了口氣,撲到了蒲團前合十跪拜了幾下,又捐了香火錢,這才領着文淡梅歡歡喜喜地離去了。
剛入了位於曹門旁的集賢相府,秦氏便一疊聲地催促妙春,拿那瓷瓶子裏的水澆進香湯給文淡梅沐浴去,妙春自是遵了。
文淡梅在屏風後除去了身上淡薄的春衫,赤腳跨進了盛放着溫水的大木桶里。
已經兩年了,文淡梅對自己現在的這個身子還是有種怪異感。
十七歲的少女身體看起來還未完全發育,有些瘦弱,全身肌膚倒是柔嫩異常,胸前也徐隆漸起,自己摸着如溫玉膩膏,再過個一兩年,等骨肉勻停了些,想必也應該是副不錯的身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