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綠蕪,你速速回王府一趟。」寧春草的視線離開鏡子,坐直了身子,表情認真無比,「將我妝枱裏頭放着那隻銅鈴鐺取來。」
綠蕪愣了一愣,「娘子不取傷葯,單取鈴鐺?」
「哦。」寧春草點點頭,「銅鈴鐺一旁放着一隻瓷盅,瓷盅里乃是荷香膏,對外傷有奇效,能使傷口更快癒合,且疤痕淺淡。只是剩沒多少了,你也一併取來吧。」
綠蕪雖然對自家娘子這時候要銅鈴鐺覺得甚是奇怪,但既然是娘子的吩咐,她斷然沒有違背的道理,當即領命而去。
年紀小的夢竹守在寧春草身邊,看着寧春草的臉頰,嘆息搖頭不斷。
寧春草看着她笑了,「你搖頭做什麽?」
夢竹長嘆一聲,「娘子長得真美,書上說,膚若凝脂、口若朱丹,說的就是娘子這般人吧?那害了娘子的人真真可恨,竟嫉妒到如此地步!」
寧春草微微垂下眼眸來,「其實我自己也有錯。」
夢竹連連搖頭,「長得美難道也是錯嗎?這是上天給的,誰不希望自己長得美?難道還能求老天賜一張醜臉給自己嗎?」
寧春草笑了笑,「不是,長得美不是錯,可是在有能力保護自己之前,就過分的張揚不知收斂,就是自己的不對了。」
夢竹聞言愣了愣,「這個……那應該怎麽做?」
寧春草微微一笑,縱然臉上溝壑縱橫,甚至有些傷口微微向外滲血,但她的笑容卻恍如正午的陽光一般耀眼,「要麽學會低頭,要麽就要讓自己變強,即便有人嫉妒,卻也不能隨意招惹。」
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平穩,穩穩噹噹的,根本不像是臉上剛剛被毀了容貌的小娘子。
夢竹聽得心頭一震,好似感受到澎湃的力量,她舉目看着寧春草,眼中不知怎的就染上了些欽佩的神色。
「娘子不怕嗎?」
「怕什麽?」寧春草笑看着她。
「怕……這傷……」再也好不了?她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寧春草搖了搖頭,「怕並沒有用,過去無法挽回,唯有利用我還有的優勢,努力向前走才會有出路。今日的傷,我記下了,若有能力,我會扳回來。若沒有能力,也時刻提醒我自己,人在屋檐下,總要學會低頭。」
夢竹似懂非懂的哦了一聲,卻隱隱覺得娘子這「低頭」兩字說的一點都不過心。
綠蕪回來得很快,不僅帶回來了銅鈴鐺和荷香膏,更帶回來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
「聖上傳口諭到王府,說要召見娘子呢。」綠蕪大口大口的喘着氣說道。
寧春草聞言登時愣住,「你說誰要見我?」
「聖上,當今聖上!」綠蕪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清晰無誤地說道。
夢竹腿一軟,跌坐在地,看着寧春草,臉色煞白,「完了完了,這下完了……」
見狀,寧春草皺起眉頭,目中也有擔憂。
「因娘子不在府上,晏側妃已經領了旨意。可娘子如今臉上帶着傷,這該如何是好?」綠蕪搓着手,焦躁非常。
「聖上怎麽突然想到要召見我?」寧春草狐疑的問道。
其實不只寧春草想不明白,周六小姐從她哥哥那聽聞這消息的時候也是大吃一驚,「她憑什麽?」憑什麽得到聖上的召見?
自己堂堂周大將軍家的嫡出女兒也從未有過這般待遇,從未得到聖上召見,她一個睿王府的小妾,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商戶之女,憑什麽能得到聖上親自召見?
「這還不簡單?因為凌煙閣唄!」周六小姐的哥哥在一旁笑說道。
周六小姐蹙緊了眉頭,凌煙閣的勢力確實不容小覷,當日上河園的謝恩宴又是那般的轟動。凌煙閣閣主對寧春草的態度十分明確,甚至連能號令凌煙閣上下的信物都拿了出來,可見對她是極其看重的。
這個時候,朝廷通過見她來試探一下凌煙閣的態度,也不奇怪,可為什麽偏偏是寧春草?一切的好事,都要落在她最討厭的人身上?
周六小姐幾乎要將手中的帕子給絞碎。
「小姐,您忘了,她的臉……」周六小姐身邊的丫鬟在她耳邊悄聲提醒道。
周六小姐手中撕扯帕子的動作猛地一頓,臉上漸漸綻開了一個如花般的笑容,「是啊,我怎麽忘了?」
「女人的臉,六月的天,陰晴不定的。」周六小姐的哥哥在一旁打趣她。
周六小姐不以為意,嘻嘻一笑,「多謝哥哥告訴我這些,明日有了什麽熱鬧、什麽新鮮的消息,哥哥可要及時告訴我啊。」說完,她便輕快起身,身姿輕盈地往自己院中而去。
「她的臉被毀了,一日的時間,就是再好的傷葯也不可能讓她恢復如初。」周六小姐笑意盈盈,「若是帶着一臉的傷去面聖,可是大不敬,若是不去面聖,那就是抗旨不尊。」
丫鬟連忙在一旁點頭附和。
周六小姐笑得越發輕鬆,「這時間趕得真是巧,看來上天都在幫我呢。」
「可她若是向聖上告御狀怎麽辦?」丫鬟又有些擔憂的低聲問道。
周六小姐渾然不在意的擺了擺手,「她有什麽證據,分明是她和自家姊妹起了爭執,大庭廣眾之下鬧成了那樣,她就是告御狀,聖上也會認為是她家教不嚴、沒有禮數。」
丫鬟的擔憂,周六小姐一絲沒放在心上,而她得意的地方,也正是綠蕪和夢竹擔心之處。
「我現下就想辦法聯絡閣主,閣主……定然會有辦法的。」
綠蕪轉身就要走,寧春草伸手拉住她,搖頭道:「你現在尋他,便是他能找到上好的傷葯,一日的時間,我的臉能恢復嗎?」
「那……就去求晏側妃向聖上稟明……」綠蕪的話沒說完,自己也已經想明白中間難處。
夢竹在一旁急得都已經哭了出來,一邊抽抽嗒嗒,一邊抹着眼淚鼻涕。
「你哭什麽哭?」綠蕪低聲呵斥她。
夢竹抿了下嘴,「我替娘子着急嘛。」
「行了,你們別急。」寧春草這會兒卻出人意料的平靜,「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聖上召見,也不是誰人想有就能有的,讓人知道了不知道又該如何嫉妒我呢。」
「可如今不是……」不是這臉沒辦法見人嗎?綠蕪動了動嘴,還是咽下去了後半句話。
「你們二人守在門口,我不喚你們,你們都別進來,任何人也不能放進來。」寧春草看着兩人,十分嚴肅認真的說道:「能守住嗎?」
「娘子這是要做什麽?」夢竹詫異問道。
寧春草將綠蕪為她取來的女巫鈴鐺握在手中,緩緩勾起嘴角,「我也不知道,也許是異想天開的嘗試吧……」
夢竹還詫異不能回神,綠蕪已經拖着她向外走去,「娘子放心,婢子們定會為娘子守好門,絕不讓任何人打攪娘子!」
寧春草笑着點點頭,臉上的傷痕叫人看着心酸。
扇門吱呀關上,將綠蕪和夢竹擋在門口。
寧春草撫摸着黃銅鈴鐺,閉上眼睛,心中懷着期待也懷着忐忑,因為她對銅鈴鐺究竟能不能醫治好她臉上的傷並沒有把握。就像她說的那樣,也許只是異想天開,可如今,入宮被召見的時間那麽緊迫,她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她抬手取下天珠項鏈,唯恐這道家開了光的東西會和女巫的鈴鐺相衝突。
天珠項鏈一離開她的手,她立時感覺到握着黃銅鈴鐺的手中,好似涌動着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
她將黃銅鈴鐺放在雙手之間,閉目去領會鈴鐺的力量。
好似被一股自然之力牽引着,她的腰肢輕輕搖擺起來。屋裏頭很安靜,靜得能聽到她輕紗薄衣摩擦的聲音。
這麽安靜的環境中,她全神貫注的去領會、去感受,她的動作越來越快,不知是她在引動這舞步,還是舞步在牽動着她。
她像是一個精靈一般,一邊搖晃着鈴鐺,身子跟着跳躍、旋轉、搖擺,一邊喃喃的輕唱,和着鈴鐺聲逸出她唇齒之間。
四周的空氣似乎都隨着鈴鐺的響聲而震蕩起來,一股股的力量湧向鈴鐺,又通過鈴鐺湧向她的手、她的雙臂、她的肩膀,乃至於她的全身。
她越跳舞步越快,若是屋裏頭有人,可能會驚訝完全不會功夫的她,竟能快得讓人看不清她的步伐。
可寧春草並不覺得累,反而越跳越充滿力量,像是有一股蓬勃的生機,在她體內越聚越飽滿。
門窗緊閉,屋內卻好似有颶風涌動,帶着春日勃發的朝氣,又如夏日的熱情似火,倏地又減緩下來,如秋日丰韻內斂,接着越來越慢,柔美如冬日雪花飛揚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