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不喜歡你的臉
第八章我不喜歡你的臉
老天是有眼的嗎?
老天如果真的有眼,不是應該國富民強人人自律,無人受災苦無人起歹心嗎?可這世界並非如此,萬曆年間不是,天順年間不是,洪武年間不是。
明朝不是,元朝不是,宋朝唐朝,往前算上千年,都不是。
所以老天無眼。
老天無眼,所以他只能聽聽別人的祈求抱怨,卻改變不了任何事。
從古至今,改變事的條件只有一個。
人。
一撇一捺,念作人。
勞作靠的是人,打仗靠的也是人。
一個人若是想要改變些什麼,只能靠自己,就算靠不了自己,也別把念頭打到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上。你應求的不是神,不是天,而是人。
很明顯,白虎並不明白這個道理。當他面對死亡,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老天爺身上時,就註定了他將死在今晚。
只是,不是死在現在。
“喂,他撐不了多久了,我得先問明白,是不是這樣我也有銀子拿?”狼槍低頭望了眼陳紫樓。
陳紫樓一直仰着頭,神色複雜的看着那高高掛起即將窒息而死的白虎。聽到狼槍的話,她微微一怔。問:“什麼?”
狼槍道:“你不是說要親手砍了他的腦袋嗎?我就是想問問咱倆談的條件還算不算數。”
陳紫樓轉頭看着已經開始翻白眼的白虎,停頓了一下,哆嗦着嘴唇開口道:“我要親手殺了他。”
“明白了。”狼槍淡淡一句,突然轉頭對着張老爺叫道:“張老爺,能不能把他放下來?”
張老爺瞟了他一眼,道:“狼槍,你這是什麼意思?”
狼槍指了指陳紫樓,道:“沒什麼,就是我們倆談的條件是我找到白虎,然後讓她親手砍了他。”
張老爺道:“他壞了我的規矩,就得死在我手裏。”
狼槍道:“那就麻煩了,我這邊也答應了人家,不好違約啊。”
二人的幾句對話,令氣氛突然變得緊張了起來。張老爺扭頭瞪着他,道:“狼槍,既然你已經是我的人,就得按我的規矩辦事。這次我就原諒你,要是你再敢對我無禮,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狼槍陪着笑臉道:“知道了知道了,謝謝張老爺。”話雖如此,他卻突然拉着陳紫樓向前走去。陳紫樓也有點蒙,根本弄不明白這個男人打算做些什麼。
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狼槍的右手朝身後摸了摸,竟然掏出了一把刀,一把彎刀。
“狼槍!你敢!”看到狼槍準備揮刀的動作,張老爺滿臉怒氣大喝一聲。
狼槍就像沒聽到他的話一樣,用力將彎刀拋了出去。彎刀打着轉,將白虎頭頂的繩子割斷,伴着一聲悶響,白虎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爹!”小男孩一把撲到白虎身上,用手撕、用牙咬,將綁在白虎身上的繩子解了下來。
白虎劇烈的咳嗽着,沒來得及看自己的兒子,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正緩緩走來的狼槍。感激、疑惑、畏懼等感情此刻全部融入了他的眼神之中。
“為家人報仇,取人腦袋這種事,還是應該自己動手才行啊。”狼槍微微彎腰,一臉陰險笑容的說著。
“狼槍……”白虎聲音微弱,剛要說些什麼,狼槍卻沒理他,站直了身子,轉頭朝着張老爺看去。
狼槍……他救了白虎?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這是放着大富大貴的好日子不過去自尋死路啊。
所有人都用震驚、不解的目光看着狼槍,他們無法理解,你一個普普通通的刀客來到張老爺的地盤,人家張老爺給足了你面子,為什麼還要和張老爺作對?
“狼!槍!”陰沉的低吼從張老爺口中傳出,他瞪大了眼睛,惡狠狠的看着狼槍,整張臉因為憤怒而扭曲。“你在幹什麼!”
狼槍臉上依舊掛着笑容,只聽他道:“這還看不出來嗎?我在打你的臉啊。”
瘋了!絕對是瘋了!聽到這句話,張老爺身後一行人看向狼槍的目光都與看瘋子無異。
狼槍卻是毫不在意,他看着張老爺鼻子黑痣上那顆因為憤怒而劇烈抖動的毛,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實在忍不住了……”狼槍左右捂着肚子,嘴上道着歉,右手卻將斧頭摸了出來。
見他此舉,眾人齊齊一怔,緊張的將兵器拔了出來。
“狼槍你瘋了嗎?”張老爺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多年來,他從沒對一個人如此包容,他甚至為了得到狼槍殺了自己的乾兒子。這個人竟然敢辜負我?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老爺牙齒咬的咔咔響,一字一頓的問出了心中不解。“為什麼?”
狼槍一邊結下斗笠和黑袍,一邊答道:“要說原因的話……首先我是個講誠信的人,答應了要讓她親自報仇,就一定要做到。剛才我也問你,但是你不同意我也沒別的辦法。第二,我雖然喜歡守規矩的人,但我討厭讓我守規矩的人。第三嘛……”他伸出手,點了點自己的鼻子,笑道:“我不喜歡你的臉。”
沉寂,狼槍的聲音消失后,整個小鎮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眾人的目光齊聚在張老爺身上,等着他下令將這個目中無人的混蛋砍成肉醬。
“呵呵,哈哈哈哈……”憤怒到極點的張老爺突然笑了出來,笑聲中充滿着殺意。“狼槍,像你這樣的人只可能有兩種結局。要麼大富大貴,要麼不得好死。你個傻子,選錯路,今天,我一定要你不得好死!”笑聲過後,張老爺陰沉的大吼一聲,身後眾人一起衝出,將狼槍包圍了起來。
“不得好死?”狼槍玩味的重複了一句,用幾乎蔑視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每次單槍匹馬對付多人的時候,他總是能響起曾經殺伐的日子,和當初相比,這群人根本算不了什麼。
狼槍的目光落在張老爺身上,調笑一聲道:“試試看啊,大鼻子。”
聽到大鼻子三個字,張老爺彷彿被刺到了痛楚一般,臉已經氣的變形。“殺了他!”
“躲起來。”留下這麼一句,狼槍突然邁開步子,迎着二十多把刀劍,一臉興奮笑容的走了過去。
刀客們一臉緊張,小心翼翼的摸到狼槍周圍,試探着邁出幾步,卻沒人搶先出手。狼槍的實力他們是見識過的,在他受傷或體力耗盡之前當出頭鳥,是要沒命的。
“你們在磨蹭什麼!”張老爺的怒吼聲從背後傳來,對方只有一個人,自己的二十多個手下竟然不敢出手,氣的他額頭上青筋暴起。“殺了他!賞銀一千兩!”
一千兩!
聽到這句話,一幫人眼中翻出了綠光。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終於,在白花花銀子的誘惑下,有人揮出了手中的刀。
血濺了出來,那人身子一傾,倒在了距離狼槍五步的位置。在他的頭上,插了一把刀,一把彎刀。
狼槍還站在那做着準備掄斧頭的動作,出手的人自然不是他,那出手的人是誰呢?
眾人朝狼槍身後看去,他們看到駝着背的男人正伸出一隻手,那把刀,是他扔出來的。
白虎將小男孩推到身後,艱難的爬起身,一瘸一拐的走了過來。他的雙眼冰冷無比,始終盯這人群之後那個騎在馬上的大鼻子男人。
“我還以為你已經嗝屁了呢。”狼槍側過頭看着他,咧嘴調笑一聲。
白虎走到他身邊,彎腰將彎刀從四人頭上拔出,狠狠的甩了甩上面的血跡。“狼槍,我這條命是你的了。殺我之前,能讓我做最後一件事嗎?”白虎緊握着彎刀,陰狠的說著。
狼槍道:“當然可以,我還正愁一個人收拾他們很費事呢。”他掃視周圍,那模樣好像是一匹沖入羊群的餓狼。
“不過……”目光停在滿身傷痕的白虎身上,狼槍又道:“可別把自己弄死了,還有人等着找你報仇呢。”
“我知道。”白虎喃喃一聲,轉過頭神色複雜的看了眼陳紫樓。等他在將腦袋轉過來,那張臭臉上的雙眼中已經沒有絲毫感情。
話都說完了,現在只剩下一件事能做。
殺人!
殺!
殺!
殺!!!
“殺了他們!”
二十多個刀客一擁而上,剎那間,刀光劍影閃動。
黑夜,西北,小鎮。
生死一線的死斗在這裏打響,沒有手下留情,沒有光明磊落。這裏的人使用的是最陰險最卑鄙的殺招,他們不是江湖俠客,他們是刀客,殺人的刀客。殺人的刀客,不講究招式,只講究殺人。
殺人者生,被殺者死。
無數人嚮往的江湖,也就這麼回事。
彎刀在悲鳴,斧頭在咆哮。
這將是你最後一次拿起屠刀,殺吧,殺個痛快吧!
屍體,遍地的屍體。
鮮血灑滿大地,將腳下的黃沙染成一片緋紅。
“廢物!廢物!全都是廢物!”張老爺在內心裏怒吼着,就在剛才,他親眼看到狼槍將他最後兩個手下的腦袋錘爛。二十多人,就這麼死光了。
“呦,張老爺,沒人幫你賣命了。”狼槍擦掉臉上的血跡,喘着粗氣道。
身旁不遠處,白虎拖着破爛不堪的身體,正朝這張老爺緩緩走去。他的胳膊被砍了好幾刀,陰森白骨暴露在外,顫抖的手上,那把彎刀已經崩刃。
“狼槍!我不會放過你的!”這些手下是張老爺最大的資本,沒了人,他的勢力很快就要不保,這些年來他所害過的人都會來找他尋仇,西北已然沒有他的容身之處。這一切,都拜這個人所賜。
“我很想知道,你打算怎麼不放過我。”狼槍冷笑着,緩緩移動到右邊,這個距離下,只要張老爺敢騎馬逃跑,狼槍就能扔出斧頭砍斷他的脖子。
張老爺竟然露出了笑容,陰沉的笑容。“你以為老子混到現在靠的只是錢嗎?”說著,他突然翻身下馬,拔出了腰間的砍刀。
“我要親手殺了你!”張老爺惡狠狠的說著,刀鋒直指狼槍。
狼槍並沒有將他的話當回事,眼前這人已經五十多歲了,不論是力量還是體格,自己都佔據絕對的優勢。只見他突然把腳尖往沙子裏一插,猛的抬腿一踢,一大片沙子揚起。同時,狼槍手中斧頭朝着張老爺的頭就砍了過去。
一道刀光閃過,狼槍的肩頭突然出現一道血痕。劇痛刺激着他的神經,狼槍下意識的跑開,和張老爺拉開了距離。
他的想法並沒有錯,張老爺和他相比,年紀、力量都是弱勢。但狼槍想漏了一點,經驗。
在江湖上闖蕩了二三十年的張老爺面前,狼槍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而已。
先用沙子佯攻,儘可能破壞對方的視線,然後下殺手。狼槍這百試不厭的一招在張老爺面前第一次失了靈,代價是肩頭的一道傷口。
此刻,狼槍終於正視起眼前這個年過半百的對手來。
“別以為自己殺過幾個人就了不起了。”張老爺擺開架勢,陰冷的說道:“你現在用的招,老子多少年前就用過了,和我打,你還太嫩!”
狼槍老實的聽着,一副受教了的神情。幸虧他的體質屬於皮糙肉或那種,肩頭那一刀只受了皮外傷。一個交手間,他就已經知道這個老東西並不好對付。他算漏了二人之間經驗的差距,但現在張老爺也算漏了一個東西。
狼槍嘴角一撇,笑道:“你說的倒是沒沒錯,要是你再年輕個十幾歲,說不定我真的不是你的對手。不過……誰說要和你單挑了?”
話音未落,一道刀光突然在張老爺身後閃過。察覺到危險的張老爺趕忙揮刀抵擋,但,他晚了一步。
彎刀划著弧線,直到深深陷入他的骨頭方才停住。這一刀直接砍斷了張老爺的左臂,連帶着砍進了他的胸口。
鮮血從斷裂的血管里噴出來,在沙子上點綴出一片花海。
“你這個該死的東西!”張老爺感受到左臂的劇痛,兩隻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一般,右手突然刺出。
咔!
刀鋒從白虎的背後捅了出來,頓時血流不止。
“去死吧!去死吧!”張老爺怒吼着,扭轉着砍刀。
白虎的肚子被砍刀刺穿,但此時的他卻彷彿感受不到疼痛一樣,只見他的右手哆嗦着鬆開了彎刀,然後兩隻手一起握在了張老爺的右臂上,不讓他把砍刀抽出來。
你,跟我一起死吧。
一道人影突然出現在二人身旁,眼角餘光望去,就見狼槍正轉動着斧頭,滿臉笑容的盯着自己。
“狼槍!狼……槍!”張老爺嘴裏吐着血,雙眼瞪得如野獸一般。
狼槍淡淡的笑着,重複着剛才張老爺說過的話:“要麼大富大貴,要麼不得好死……你確定只有這兩條路嗎?我怎麼覺得,還有第三條路?”
說完這句話,狼槍突然揮起斧頭。
啪的一聲,名為張老爺的無頭屍體向後一傾,倒在了血染黃沙中。
別人給的路走起來有什麼勁?我只走我自己的路。第三條路,我殺出來的血路!
啪!
繼張老爺之後,身受重傷的白虎也摔在了地上。此時的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無論狼槍下不下手,他都必死無疑了。
“爹!”小男孩大呼一聲,連滾帶爬的跑到白虎身旁,雙手捂着他肚子上還沒拔出來的砍刀,卻根本阻止不了血液向外噴涌。
白虎用盡最後的力氣,顫抖着探出手,輕撫着小男孩的頭髮,留下了兩行熱淚。
旭日東升,太陽自敦煌冒出了頭,溫暖的照耀着這對父子。
“我求求你……別殺我爹……”小男孩抬頭懇求。
狼槍俯視着二人,淡淡道:“要殺他的人,不是我啊。”說著,他抬頭看向前方。
太陽之中,一個瘦弱的身影從地上撿起一把刀,走了過來。
狼槍迎面走過去,道:“抓緊時間,他活不了多久了。”
陳紫樓表情獃滯,顫抖着解開脖子上的細繩,將寶石交到了他手中。狼槍接過寶石,對着太陽打量了一陣,臉上頓時掛上了滿意的笑容。他望了眼陳紫樓,問了一句:“等你報了仇,要我送你回去嗎?不收錢。”
陳紫樓搖了搖頭,握刀的手緊了緊,不再理會狼槍,一步步朝白虎走去。
小男孩突然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打在陳紫樓身上,後來乾脆衝過來抱着她,用牙咬她的手。
握刀的手被咬的流出了血,但陳紫樓沒有放手。
這一切,狼槍只掃了一眼,便不再放在心上了。他找了一匹馬,騎上去,迎着陽光離開了小鎮。
身後傳來的哭聲,不知是小男孩的,還是陳紫樓的。
那一刀,陳紫樓有沒有砍下去?
狼槍不知道,他也不在乎。
江湖就像是一片大森林,有的人是兔子,有的人是老鼠,有的人則是狐狸,是狼。
狼槍雖然叫狼槍,但他不是狼,他是老虎,是熊,是處於食物鏈最頂端的掠食者。
老虎是不會在乎兔子的痛苦的。
很殘忍,但很合理。
這,就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