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四十多年之後,昔年的美貌宮妃已經成為萬人之上的女皇,在她的身上,幾乎已經看不到任何溫柔,只有被權利的刀劍劈成的鐵血冷硬。
她看着孟子容,眼底再無昨夜與她喝茶時候那不經意透露出來的溫和和軟弱。
這個世上,沒有什麼能壓垮她的肩膀。
黑暗中,無數的羽林衛密密麻麻的佈滿了所有的縫隙,鋒利的箭矢對準孟子容。
太平公主被她拎在手裏,奄奄一息。
孟子容的眼睛微微一凜,看着她。
女皇將手裏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來的太平公主扔給站在遠處的付康林,問:“你很憤怒?”
孟子容不說話,只是緊緊的抿着嘴唇。
女皇搖了搖頭:“我讓她活這麼久,也不過是看在你的份上。”
孟子容只覺得心口有一種鈍鈍的疼,她開口:“你不是看在我的份上,而是為了讓自己好過點。”
只是現在,無論再做出什麼事,眼前的人都不會有任何的良心不安了,在這條權利的道路上,她已經走到了極致。
女皇負手站在那裏:“你是跟我走,還是我帶你走?”
孟子容握緊了手裏的韁繩:“我要去高唐城。”
高唐城裏有人在等她。
女皇道:“你放心,等你死後,我會將沈謝給你送去的。”
孟子容不說話了。
馬上還有一把普通的劍。
她什麼都沒說,抽出劍,然後朝着另外的路口飛奔而去!
女皇看着她搖了搖頭,然後抬起了手。
神佛寺外,紛紛揚揚的雪粉裹成一團,每一點雪粉都被女皇的氣勁所灌注,每一點雪都是殺意。
孟子容之前在氣眼中所吸收的氣勁已經在之前的白帝城海上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之前和謫仙散人的對戰里,謫仙散人受困,而她迷迷糊糊中只帶了一種同歸於盡的想法,反而沒有很大的感覺。
這位大器晚成的聖人,每一寸都是死亡的陰影。
只一招,白馬長嘶,“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她順勢落在地上,然而手裏的長劍已經碎成片片,雪花落在身上,每一處都被這點殺意所侵襲,一點點鮮血從她的衣服上滲透出來。
她不敢同歸於盡,也不敢魚死網破,她還沒見到沈謝。
女皇看着她:“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天資聰穎又如何,然而根本連氣勁是什麼都沒有,便無法自主吸取,現在哪怕還有一個氣眼出現,也是來不及了。”
孟子容沒有說話,眼神沒有絲毫的頹敗。
她說得對。
但是,她從來不會因為任何情況而對自己決定和在乎的事情有任何的動搖。
在一瞬間,她將自己身體裏的氣勁全部給調動起來了,只有這樣一招。
她了解她。
可同樣的,她也了解她。
她猛地沖向了女皇。
在她的周圍,氣勁彷彿被擠壓,女皇一眼便可以看出,她這是最後一擊。
她抬起手,一揮。
氣勢凌厲無匹。
兩道氣勁相遇。
然而在兩道氣勁相遇的時候,孟子容的那道氣勁像是突然潰敗,然後那股氣勁便撲向了孟子容。
孟子容的身子彷彿瞬間化成了一片雪,隨着這股強大的氣勁往最外圍飄去。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彷彿被碾過,巨大的痛意從骨頭縫隙里冒出來,嘶嘶的往外鑽。
剛才那一招只是虛招而已。
恐怕女皇也沒有想到,她的目的不是硬拼,而是為了逃。
借用女皇的力量,將自己當成一片雪,雖然可能受到重傷,但是這卻也是她唯一突破重圍的方法。
她的身體瞬間落在了遠處。
她知道,女皇肯定不會射箭,否則她一出來,她便下令了。
她從樹上滾落下來,咽下一口的血,然後抬起腳朝着外面跑去。
到了長安城人多的地方,她才能混入裏面,免於這樣當活靶子。
然而她剛剛跑出梧桐林,突然間,一道凌厲的殺意侵襲而來,她微微一側,聽到身後傳來孩子的哭聲。
沈翊?!
孟子容咬牙回頭。
而在她回頭的時候,一道人影已經悄無聲息的貼上了她,然後落在了她的腰上,按住她的肩膀:“跟我走。”
孟子容此刻幾乎精疲力竭,她剛開口想說話,然而一開口,一陣鮮血便噴了出來。
小包子還在裏面。
然而那人卻根本不管,帶着她飛速的掠往前方,只在後面留下一道道樹影。
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到停下來的時候,孟子容便被塞到了一個屋子裏。
她視線有些模糊,等到清晰的時候,才發現顧啟連,薛星萊他們都在這裏,顧家兄妹擔心的看着她,顧音歌眼眶發紅。
孟子容掃了一眼,才發現救她的竟然是孔二夫子,這個不着調的老頭兒急得嘴皮子都快乾了,皺着眉頭,像個沒頭蒼蠅一樣的在狹窄的天書樓第二樓樓內亂竄。
“五妹,你怎麼樣了?”顧音歌問。
孟子容搖了搖頭:“沒事。”
她強撐着坐了起來,問:“你們快回去吧,不要牽扯在這裏面來了。”
顧音歌哽咽道:“沈翊被抓走了,是我們,是我們沒保護好他!是我們!”
孟子容一下子問道:“外公呢?”
顧啟連道:“祖父為了保護沈翊,現在重傷未醒來。”
孔二夫子在旁邊跳了起來:“好了好了,別敘舊了。你們快走吧!先出長安城再說,就算出不了長安城,也要先離這第一城越遠越好。”
昨晚他無意中偷聽到女皇和橫秋散人的對話,說什麼孟子容身上才是禍亂根源,要將她斬殺,他行事向來顛三倒四,有些沒章法,雖然之前口中認了孟子容這個便宜師傅,但是更在意的是之前那幾顆花生的感覺,總覺得要孟子容這樣送死非常的不願意,便到外面轉了轉,又遇上了老禹王他們,順便將他們給帶了回來,又順便去神佛寺外轉了一圈,帶了孟子容回來。
孟子容道:“我要去救人。”
孔二夫子一個頭兩個大:“你去救人?你怎麼去救人?你現在這樣,去送死吧?”
孟子容看着她:“不能沒有他。”
孔二夫子道:“雖然我腦袋瓜子不靈光,但是吧我覺得,你一走,一個小孩子對她而言根本沒什麼用處。”
孟子容不說話。
孔二夫子扶着自己的額頭想要說話,外面卻傳來鐘聲,孔二夫子道:“這是集結令,我出去一趟,待會兒回來。”
孔二夫子推開門走了出去。
孟子容雖然逃脫,但是身體消耗太大,此刻的她氣海空空如也,和女皇硬拼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顧啟連安慰她:“就算救人也要等自己先好點,否則根本救不出來。我們要好好調理一下,孔二夫子這裏有許多的藥丸,先吃點再說。”
孟子容點了點頭,吃了幾顆葯,又從自己的懷裏掏出銀針,然後插入自己的身體裏,慢慢的恢復過來。
然而她不過剛剛閉上眼不久,一道聲音便響了起來。
“孟子容,你真的不出來嗎?”
這是女皇的聲音!
那聲音近在耳邊,一瞬間,幾個人都嚇了一大跳,彷彿說話的人就在門外。
孟子容瞬間睜開眼:“她沒發現我們。”
但是,她卻知道她藏在了天書樓。
難道孔二夫子被發現了?
不對,如果她知道是孔二夫子救的人,那麼現在該直接到第二樓來,不管是孔二夫子還是她,對於現在的她而言都不值一提,所以她孔二夫子並沒有暴露。
孟子容細想,恐怕自己之前想要逃亡長安人多的地方是不大可能的事情,女皇早就將四面八方設置了屏障,如果她真的逃亡那邊,應該立馬就會有眼線。
那麼只能說明,她唯一沒有設置防線的地方就是前往天書樓的這一路。
就算要逃,她也是故意讓她逃到天書樓的。
為什麼?
她心裏模模糊糊的覺得自己逃到天書樓正中了女皇之計。
而在這個時候,女皇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
“孟子容,你不要這個小孩子了嗎?你不出來,朕就先將他弄死。”
而伴隨着她的這一聲話落,突然間,一道小孩痛苦的呻吟聲便絲絲縷縷的鑽入耳邊。
即便知道這可能是一個大大的陷阱,但是孟子容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女皇的聲音不斷縈繞在耳邊,彷彿整個天書樓都只是她的一個小屋子,每一個人都是她的瓮中之鱉。
小孩子尖細的哭叫聲彷彿細細繃緊的弦扯在人的耳邊,每一根都像是切割在人的心上。
顧啟雲目眥欲裂。
在孟子容和沈謝離開的那段時間裏,他幾乎將沈翊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來養,怎麼能讓他成為這個模樣!
他剛想提着劍就往外面沖的時候,孟子容已經先快他一步,然後一抬手擊在他的後腦勺。
顧啟雲軟綿綿的倒下。
孟子容又一抬手,將顧音歌給放倒,只剩下顧啟連。
她看着他:“大哥,禹王府不能牽扯到裏面來,這是我的事情。照顧好他們,有些事情,總要弄清楚。”
顧啟連看了看少女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
他知道,如果他們都衝去赴死,那麼恐怕連最後一線生機都會斷絕,他點了點頭。
孟子容這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走了出去。
外面是寬敞的天書樓,她朝着火把最繁盛的地方走去。
天書樓里大多數的弟子和夫子都是噤若寒蟬的樣子,周圍的一片寂靜中,唯有女皇的聲音響起,貫穿所有人的心。
而在這片寂靜中,一個腳步聲響了起來。
眾人回頭看去,便看到了孟子容。
女皇的身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付康林,一個是她最近十分喜歡的崔寧,而崔寧的懷裏抱着一個小孩,臉上並沒有痛苦的樣子,臉色紅潤,彷彿只是甜甜睡去。
女皇開口:“我不會傷害他。”
剛才的哭叫聲只是讓人擬聲出來的而已,她知道,即便孟子容知道是假的,但是也只能出現。
孟子容看向旁邊的橫秋散人:“希望散人能夠保護這個小孩平安,將他平安送到高唐城,交給一個叫做沈謝的人。”
橫秋散人點了點頭:“孟小姐放心。”
孟子容聽了,邁步緩緩的走向小包子,她捏了捏小包子的臉,想要摸出點什麼給他,但是搜了搜衣服,才發現衣服里只剩下幾顆花生,這還是臨走的時候沈謝給她的。
於是她想了想,覺得自己將花生給小包子之後自己也沒得吃了,只好作罷,不打算留下什麼了。
她走到女皇面前。
女皇看着她,然後一抬手落在了她的肩上。
孟子容瞬間便感覺到心口一陣難言的劇痛,想要硬撐着,但是卻還是沒撐下去,暈了過去。
——
等到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孟子容只覺得全身彷彿浸透在油里,呼吸都不暢,有什麼東西正順着自己的身體慢慢的抽離出去。
她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努力了很久,方才睜開自己的眼睛。
兜頭罩下來的是無數的明燈,刺得人什麼都看不清,但是沒有哪一刻,孟子容覺得自己的生命流逝的這麼快,彷彿要將人的靈魂都抽出來。
她沒有感覺到痛苦,只感覺到無力。
她轉了轉自己的目光,在隱約的視線里看到了麒麟角和一支華光耀眼的羽毛。
那是鳳凰之羽。
她還想要再思考什麼,但是卻再也提不起精力,模模糊糊中,她又似乎看到了神巫的那張臉,只不過這個神巫沒有戴斗篷,一張臉都顯露出來,包括額頭上那個星月痕迹。
他開口:“你在看我嗎?孟小姐?你沒有看錯,我們確實長得一樣,因為我們這一代的神巫,是兩個人。那個死去的,是我的弟弟。”
孟子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只有再次閉上眼睛。
她陷入一片混沌中。
神巫和女皇在說話,但是她已經聽不大清了。
女皇看着陷入暈厥狀態的少女,還有她那張蒼白的臉,內心竟然平靜到不可思議。
“還有多少時候?”女皇開口。
“再過一兩天,就可以了。”神巫回答。
女皇的手指輕輕的拂過孟子容的臉頰:“其實,她也不算是死亡,不是嗎?她的靈魂將留在朕的靈魂里,成為朕的一部分,一起千秋萬代。”
神巫道:“……您說的是。”
女皇的手掠過麒麟和鳳凰的羽毛,兩個東西的光輝鑽入她的指尖,像是活體一樣融化在她的身體裏,她心裏有隱約的高興和興奮,這麼多年,除了登上帝位的那一夜,她幾乎再也沒有任何的事情能夠讓她感覺到興奮。
當年她被顯文帝留在身邊,替他查看那些奏摺的時候,看着那些天下大事,彷彿都可以隨着自己的一句話而塵埃落定,那種滋味讓她徹夜難眠。
她就那樣打開了權力之門,身體裏的血液都在沸騰,彷彿生命里的某種東西受到了召喚,開始蘇醒。
直到和神巫接觸,知道了自己的帝王之命。
那一刻,千里江山的畫卷在她的面前展開,她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她知道,自己一旦成功,那麼將是一個壯舉。
她就是要站在最高處。
而她沒想到,在她不斷接近自己的夢想的時候,需要剷除的第一個人不是別人,竟然是自己的孩子。
她竟然是孤星照月之魂,和帝王之魂相對應,只能存活一個,互相吞噬,而吞噬了對方,便會擁有更大的力量。
於是,她躊躇無數次,徘徊無數次,掙扎無數次,終於和神巫一起將她送上了死路,並想要奪得她的帝王魂。
這樣,她將會越穩固,並且,能夠綿延更久。
可是,孟子容死後,不知道被什麼力量所牽扯,她竟然找不到她的魂魄了。
都說虎毒不食子,她唯一花費心思的就是這個孩子,但是最後卻是她親手將她送上死路,她非常的痛苦,哪怕神巫再三提醒快快尋找她的魂魄,她也沒有上心,只是化那種悲憤之力扶搖而上,剷除了所有的障礙。
白駒過隙,在權勢的雕刻下,她越來越冷血無情,漸漸的,那種想要吞噬權利的心又開始隱隱躁動,她已經到了高位,但是她還想要再上一步。
她想要成為第二個開國神帝,擁有無上的力量,擁有無上的權勢,擁有能夠讓整個沉睡在天地間的勢力都俯首稱臣的力量。
她又想起了她的孩子,那個魂魄不知道在哪裏的凌洛河。
在神巫的幫助下,她開始召回她的魂魄,並且開始散佈有關麒麟和鳳凰的言論。
麒麟和鳳凰怎麼可能讓皇室危呢?
這是護國神獸,他們的存在是為了讓整個長安平安昌盛,壓制住涌動在長安下面的,曾經被那位開國神帝壓下的力量。
可是,如果這麒麟和鳳凰的力量被她吸取,那麼她將會無限的接近自己的天命。
而神巫所言,只有凌洛河那樣純粹的命脈才能和麒麟和鳳凰相遇,開啟他們。
她整整花費了三十年,才讓神巫引導找出了那個魂魄,並且,將她引到了老禹王的女兒身上,等待着一天蘇醒。
她派去了神巫殿內的青牛,給它下了禁咒,讓它等待着一個人的蘇醒。
後來的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她醒來了,叫做孟子容,遇見小滿,回到長安……
一切都由青牛眼落入那片水鏡里。
她已經等了這麼多年,看着所有的一切都慢慢的回歸,在自己的手中成形,即便有偏差,但是幾乎還在她的控制中。
現在,終於到了這一步。
麒麟角和鳳凰之羽都在她這裏,而孟子容的魂魄,正在被抽取。
再過一天,她就將要大功告成了。
絕對不容許,有任何的失誤。
她細細的打量着孟子容,發現自己那僅存的一絲不舍和痛苦都因為那即將成功的偉大而煙消雲散。
女皇很高興。
她轉身,和神巫一起走出了這間密室,然後她回到自己的宮殿,看見崔寧。
這個少年坐在那裏,正在煮茶。
她已經不煮茶,這個少年因為她喜歡,便去學,而且學的很快。
少年眉目如畫,猶如傅粉的臉上,最紅的胭脂將他的嘴唇襯得越發的鮮艷。
“你就這麼喜歡胭脂?”女皇問。
崔寧低下了頭回答:“那是小人的母親喜歡。”
女皇笑了笑:“喜歡就好,有些東西傳承下來,就是為了紀念。如今,有了權勢,你將曾經害過你母親的人全部送上了黃泉,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再也沒有保護不了的人,完成不了的事情,可以驅天下之力供你一人之願,如何,是不是感覺到自己的信仰快完成了?”
崔寧將一杯茶遞到了女皇面前:“是的呀。小人是感覺信仰快完成了。”
女皇喝着茶,緩緩的笑:“信仰之所以為信仰,便要高高在上,完成他人不能完成之事,這才叫一生無憾。”
崔寧只是柔順的回答着,不說話。
而女皇已經站了起來,今夜她似乎很高興,也有一點傷感,她透過窗戶,看着黑暗的天空下飄着的絮絮的雪,彷彿一點點的染滿了心中的丘壑。
崔寧就這樣陪着她,他的陪伴和付康林是不同的,他的陪伴帶着仰慕,彷彿像是在看一個神。
女皇十分滿意這樣的感覺,就像她曾經看顯文帝一樣。
她對崔寧彷彿帶着一個補償心理,曾經的她費盡千辛萬苦得到的東西,便想要他輕易握在手裏的感覺。
她知道他在她手心裏永遠翻不起大風浪。
就像是一隻貓,無論在外面如何的勾起鋒利的爪子,像是一頭雄獅,在她的面前,只是一隻小貓罷了。
她有些寂寞了,就逗弄這隻小奶貓玩。
崔寧便靜靜的陪着她,直到她沉沉睡去,也依然跪在榻前。
他又不知道跪了多久,方才站起來,然後替女皇蓋上被子,然而在蓋上被子的時候,他撿起了女皇褪下的衣袍里那把鑰匙。
他拿着鑰匙走了出去,穿過走廊,然後來到了密室,拿起鑰匙,打開門。
他上前,然後一把把開了鎖,將繁複的步驟在腦海里過了一遍,然後有條不紊的開始做事。
他打開了最後一把鎖。
然後他彎腰,將孟子容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再次將一切恢復原樣,然後帶着她坐上了自己的車駕,然後朝着皇宮駕駛出去。
女皇寵愛的崔寧大人要出宮,有令牌,根本沒有誰敢阻攔。
他不徐不疾,彷彿和平常時間沒有任何的區別。
他知道自己的下場,也知道那一盞茶讓女皇睡不了多久,要將茶中的嗜睡藥物控制在一定量而又不被發現,他試了很久。
他的手心裏沒有冷汗,眼神依然帶着一絲狠厲和自嘲,鮮紅的嘴角勾起。
崔寧出了宮門。
他駕車到了第一城的中心,那裏,有着幾匹最快的馬。
等在那裏的顧啟連在看到崔寧的時候都驚訝了一下,他沒想到。
崔寧只是將孟子容送到了他的手裏。
他對着顧啟連微微一頷首,然後便轉身上了馬車。
萬萬沒想到,這個長安城所有人為之不齒作威作福的小人,竟然是他最後的一根稻草,當他收到信件,讓他午夜在這裏等着接人的時候他幾乎以為有詐,怎麼可能有人從女皇手裏下將人救下來呢?他們連孟子容關在哪裏都不知道。
這些前因後果聯繫在一起,毫無疑問,當日那個寫“不要回長安”的人也是他。
“為什麼?”顧啟連看着崔寧的背影。
崔寧上了馬車,最後回過頭來,看了看依然在昏迷中的孟子容一眼,接着從自己的懷裏掏出了一個東西。
一個胭脂盒。
已經有些舊了,上面有着店鋪的標誌。
露華濃。
顧啟連不明白,然而,崔寧也不需要他明白,坐在馬車,回去了。
這便是他的信仰。
當年長安第九城,遞給他和他母親的花生,傾盡所有的一盒胭脂,還有大雨中他咬在她手臂上的傷痕,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娘親說過,人生在世,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這是那個小乞丐唯一的一次報答。
再見,孟小姐。
馬車揚長而去。
顧啟連聽着那馬蹄聲響起,看着那被吞噬入暗夜中的背影,不知道等待着這個少年的會是什麼。
他對着行遠的馬車鞠了一個躬,代表着對這個少年最後的敬意,然後甩開了馬鞭,帶着孟子容飛奔。
沈翊已經被送出城了,現在已經沒有後顧之憂。
他和焦急等在那裏的其他人匯合,然後趁着這夜色,任憑馬蹄聲敲開這長安城的黑夜。
疾奔,再疾奔!
前行,再前行!
第一城,第二城,第三城……
天已經漸漸亮了。
之前努力想要進入的城池,現在成為了一座牢籠,只能不斷的逃離!
第四城,第五城,第六城……
快了!
他們只恨不得長上兩雙翅膀,飛出這個偌大的長安城!
第七城!
他們騎着最快的馬,然而這像風一樣的速度跨越長安,也需要大半天,細細的雪粉紛紛揚揚的灑下,還未落到身上便被衝散!
第八城!
快了!
朝着第八城那條貫穿九城的大道往前,一行人便能看到那大開的城門了。
薛星萊大喊:“快!我們快點!”
她的話音剛落,突然間,一道強大的殺意鋪天蓋地的從後面捲來,伴隨而來的還有讓人膽寒的陰冷暴戾的聲音。
“你們!出不了這個門了!”
女皇的身影彷彿星矢一般墜來!
顧啟連的在馬匹上狠狠的抽了一鞭子,然後從馬上一躍,抽出馬上掛着的長刀,然後轉身便朝着她劃下去!
“你們都要背叛我嗎?!”女皇的聲音帶着冷肅,看着這個她一手扶持起來的大將。
她的手上還有着鮮血,熱騰騰的,彷彿那顆少年的生命。
顧啟連拼盡全力的這一劃,根本不足以和這位聖人相對抗,他的身體像是斷線的風箏一般搖晃落地,手裏的長刀被那暴戾的氣勁給絞殺成無數節。
“大哥!”
顧家三兄妹瞬間也從自己的馬上跳了下來,然後橫刀上前。
他們焉能和女皇相比,在女皇所有精力都在追逐孟子容的情況下,他們雖然免於一死,但是整個人都像是沙粒一般的一吹就散,滾落在地。
然而這樣也不過只阻止了一會兒。
百姓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然而被那種恐怖的力量籠罩,彷彿覺得自己宛如破絮,根本一戳就散。
薛星萊咬着牙,看着近在咫尺的城門,又看了看在馬上快要倒下來的孟子容,一咬牙,然後在自己的馬屁股上有簪子扎了一屁股,然後瘋狂的追上了孟子容的那匹馬,一伸手,在孟子容掉下去的時候將她拖到了自己的馬上。
她一口氣還沒有松下來,接下來的一瞬間,那道凌厲的殺意便已經在背後。
女皇的聲音幾乎就在耳後傳來:“找死!”
她一掌,拍向了薛星萊。
薛星萊心中暗道我命休矣,然而卻還是不甘心,死了便死了吧,但是連個門都沒出!
不甘心!
她憋着一口氣,準備硬生生受了這一掌,用身子護住孟子容也要衝出去。
然而在她準備接着這一掌的時候,旁邊的楚江流卻跳了過去,他本來在後面,這一跳,便準備往女皇的背後跳,自然手裏還拿了一把刀,這逼得女皇不得不轉身,將轉來的氣勁拍向楚江流。
少年的身體瞬間砸入旁邊的城牆,一聲悶響。
門就在那裏。
奶奶的!死也要死在門外!
這樣想着,薛星萊乾脆將孟子容的身體一甩,朝着門甩了出去!
然而,女皇卻放棄了一掌拍死她,而是一揮袖,強大的氣勁一揮,整個大門在瞬間關上。
孟子容就算死,也要死在長安城內!
高大的城門發出沉重的聲響,慢慢的緊閉。
薛星萊咬着牙,大喊道:“你這個死老太婆!”
女皇一雙冷目射向她。
而薛星萊在這樣的目光下覺得自己宛如被凌遲的時候,突然間,緊閉的城門“哄”的一聲打開,然後一雙手伸來,穩穩的接住了孟子容。
薛星萊一愣。
接着,她大喊起來:“爺爺!”
門外伸出一隻手,那人依然站在長安城城門外。
天光雪粉下,那位老人看着眼前的女皇,眼底隱約露出一絲嘆息:“好久不見。”
——
千里之外,一人在獨行。
此地未曾飛雪,還有細細的陽光灑落,然而落到那渡河的男子身上,似乎也顯得蕭瑟了。
沈謝站在那裏,只是垂眸,輕輕的撫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紅繩,那老舊的紅繩,似乎已經勒入了他的骨血,帶着這生生世世的輪轉,每一世都是求而不得。
撐船的舟子看着他用手摩挲着手中的紅繩,便笑了:“公子這是月老所牽的紅線嗎?這般珍重。”
沈謝似笑非笑的說了一聲:“是呀。”
這解不開的結。
舟子問:“怪不得呢!新的一年要到了,像公子這樣俊俏的年輕公子哥,肯定會有無數的女兒家喜歡的。不必擔心呀。”
沈謝笑了笑,又輕輕咳了咳:“不必擔心的,在下已有心上人。”
舟子笑:“公子是去找那位姑娘么?”
沈謝點頭。
舟子問:“公子心上人遠么?新年到了,可得趕回去團圓呀。”
沈謝道:“在長安。”
舟子道:“長安,有點遠呀,這可得加緊時間了,否則可就趕不上了。”
沈謝輕輕的咳着點了點頭。
過了河,沈謝下了地,前面是莽莽的平原。
舟子道:“祝公子一路順風。”
沈謝頷首。
舟子搖着船返回,然而返回的路上,舟子回頭,卻早就不見了那人的身影,這一望縹緲的平原,再也不見那個消瘦的人影。
沈謝宛如一縷風。
他在天地間疾行,這天地山河,都曾是他神魂籠罩的地方,一念所想,一念所至。
他最終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
此處和長安,只隔了一座山,只要再跨過這座山,就是長安城,他的小姑娘,就在這座城池裏。
然而他還是止步了。
以前他總以為時間還很長,他想慢慢來,給自己多一點時間,給她多一點時間,兩個人慢慢來,但是似乎,當一切猝不及防開始的時候,他就只能前行。
他坐了下來,迎着天光,然後,摘下了自己蒙在眼睛上的布。
五百年舊物,皆在他的控制之下。
然而此刻,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過是讓自己的神識化為一道清風,然後順着這天地間的一道光,落到長安城內。
——
長安城內,陷入半昏迷中少女彷彿覺得清風拂面,有一道異樣的纏綿繞過自己的臉頰,彷彿那人的手。
沈謝……
她睜開眼。
一道溫和的氣勁正手順着她的後背傳入她的身體裏。
老者溫和的垂下眼眸看着她:“你醒了?”
薛星萊已經跑了過來,含着激動:“爺爺,爺爺!”
老者抬起手在她的腦袋上敲了一下:“不是叫你不準來長安嗎?”
薛星萊沒有從這話語中聽出太多的責備,在這樣危急的情況下,反而有了從未有過的輕鬆。
而在這段時間,女皇身後的隊伍已經趕到了,橫秋散人,神巫,天書樓夫子弟子,還有更多的人。
女皇的眼睛仍然冷冷的看着站在那裏鬚髮皆白的老者。
長街上所有的人都看着他。
他帶着斗笠,穿着短褐衣服和布鞋,站在人群中彷彿和任何的老人都差不多。
像是一個賣炭翁。
女皇眯起了眼睛,打量了他一下,而在旁邊,神巫的身形一掠,伸手便去抓孟子容。
薛星萊的爺爺一手繼續替孟子容輸送氣勁,另外一隻手卻抬了起來,像是綿綿無盡的春雨一樣,站粘在了神巫的手上。
“砰”的一聲,氣勁炸開。
他竟然以單手之力,和神巫打了個平手!
橫秋散人瞬間便失聲:“儒聖!”
這是上代儒聖!不是傳說在幾十年前就死了嗎?!而在他死後,橫秋散人才成為天書樓的樓主。
一聽到“儒聖”,所有人瞬間靜默下來,瞠目結舌。
世人推崇儒道,自然以儒為尊,而自從上一代儒聖亡故后,這麼多年,再無第二個儒聖現世。
孟子容只覺得枯竭的氣海又被填充起來,她已經能夠勉強自己站立了。
薛爺爺這才放開她。
他看向女皇,嘆息:“四十年前,我看到你的野心和魄力,也自知無法阻攔你,想着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女子男子,姓什麼又有什麼區別,甚至在你的登位之路上也一力促成。但是後來我發現你野心遠不止與此,我夜觀天象,卻發現你身上另有一股強悍之力籠罩其上,遠非人力所及,所以才死遁,並且永不入長安。那是天機,並非我等能夠改變的,不如順其自然。”
他看向了薛星萊:“可是,人生在世,必在紅塵之內,於我而言,骨肉親情,倒是割捨不得。雖有躬耕於野之心,但是小輩既然牽扯入這廟堂之高,我在江湖之遠也不得不違背誓言進入長安。”
薛星萊低下了頭。
這一代儒聖看向女皇:“陛下,過猶不及。便是開國神帝也不能百代在位,更何況他人呢?開國神帝天命三星,以七殺,貪狼,破軍三星凌天,每一顆星辰都有逆轉天地之能。但是即便這樣,他也在百歲之後,歸於黃土。人生代謝,白骨一具,有何不可放下?”
女皇冷笑一聲:“放下?何謂放下?開國神帝辦不到的事情誰說朕辦不到?你等目光短淺之人,又怎麼知道朕的夢想?”
薛爺爺搖了搖頭:“所以骨肉至親都可拋?”
女皇道:“朕若非居於高位,還是當年無能之輩,那麼朕的兒女難道不是任人宰割?”
“可是您現在呢?萬萬人之上,骨肉親情又在何處?”儒聖嘆問。
女皇眼底滑過一抹冷光:“等朕將此番事了,只要對朕無二心,朕自然會讓他們得到最好的。”
他搖頭:“人言苛政猛於虎,其實,人心之欲也是猛於虎。慾望的溝壑只能越來越深,到了最後,不是成聖,而是入魔呀。”
女皇冷笑:“入魔?有朕應許,魔可以是聖,聖也可以為魔。”
她說著,不想再和他多廢話,瞬間朝着他襲來!
看着她出手,儒聖急忙將孟子容扔給薛星萊,一斷了聖人的氣勁,頓時反噬過去,孟子容又迷迷糊糊暈了過去,頓時全身都快炸了。
她倒在薛星萊的懷裏,掙扎的喊了一聲:“沈謝……”
薛星萊不知道都這個時候,她還叫那個根本不在這裏的人幹什麼……
薛爺爺接了女皇一掌,猛地後退一步,眼底閃過一絲訝異,皺了皺眉頭:“你吸食了麒麟和鳳凰之力?”
女皇冷冷的笑了笑:“現在你於我而言,也不過是待宰羔羊。”
薛爺爺道:“你是女皇,本該護這天地平安。但為了一己私慾,卻讓百姓受難,白帝城一朝成海。費盡心思引出燭九陰,將前人辛苦毀於一旦。何哉!”
事到如今,橫秋散人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心中震驚。
原來這兩件事情,都是出自女皇之手?!
女皇一揮袖,強大的氣勁籠罩在第九城上空,頓時壓了下來,朝着第九城的百姓廝殺而下!
薛爺爺臉色一變,沒想到她如此喪心病狂,竟然不惜殺害百姓,頓時抬起手抵擋而去!
橫秋散人一見,也和前代儒聖出手抵擋這道力量。
而在這個時候,女皇已經伸手抓向了孟子容:“她是我的!”
薛星萊想要將孟子容籠在懷裏,然而在那道凜冽的氣勁壓下來的時候,她根本控制不住,孟子容被那股強大的力量吸取着,撲向了女皇的手。
她的手落在了孟子容的脖子上。
掐住。
然而在掐住的瞬間,那纏繞在少女身邊的那道溫和的神識,輕輕的一彈。
彷彿彈落粘在身上的飛絮。
錯愕,驚訝,不可置信,暴怒!
種種情緒在那張永遠鐵血無情的臉上閃過!
她不信!
她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還有什麼力量還能阻止她!
她已經遠超聖人!
然而,她再次伸出手,用更強大的力量,但是再一次,這道神識因為她的不識相而微微的惱怒了。
它像是拂掉灰塵一樣拂下了她。
女皇的身體被這微小而強大的力量一拂,整個人瞬間飛一般的後退,然後踉蹌幾步,方才站定。
神巫眼底也是訝異:“怎麼了?陛下?”
女皇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孟子容的嘴唇無意識的蠕動,彷彿曾經每天夜晚他的擁抱,彷彿什麼都沒有,然而溫暖卻又安心。
沈謝……
這在內心中的呼喊彷彿被風吹散,落到了的耳朵里。
撫摸着竹笛的男子手指一顫。
他輕輕的滑過那幾乎和他的手腕融為一體的紅繩,然而手指卻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還是,捨不得呀。
等了那麼久,可是我的小姑娘呀,你還是沒能記起我。
他的腦海里浮起那個少女的模樣。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筆一筆的寫:“我的名字叫長安。我阿爹希望我一生順遂,平安喜樂,不必經歷太多的風雨,便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她伸手撫摸着他的臉頰:“我知道,我的夫君是這個世上最好看的人,即便我看不見,可是記住你的樣子啦。放心,下一世,不論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
她替他剝着花生:“如果我找不到你你便來找我吧。你那麼喜歡吃花生,那麼以後我也要喜歡吃花生,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你一看到我便認得出來的樣子。”
……
有些記憶在過去的那麼多年裏攤開在腦海,總以為時間久到早就覆上了厚厚的青苔,泛着潮濕的味道,然而一攤開,才知道,依然鮮活如初。
他看向了城池的方向,輕輕的喊了一聲:“長安。”
穿越五百年歲月,誰知道他當日提劍縱橫八百里,在這座城頭刻下她名字時候的心情?
天地萬物,唯有長安。
是一生志滿嗎?
五百年前,狼煙烽火,征戰近三十年方才平定天下,他一生隱忍唯有她在身邊時方才真心歡喜,他建造着這座長安城,準備以千里的紅妝,傾國以聘來補給她一個婚禮。
什麼開國敵後,天作之合,他要的,不過是牽着她的手,走完下半生。
可是她一出長安,在他餘生里,他再也沒有等到她的小姑娘。
後來的他才知道,她是孤星照月之命,和他相剋,二者只能存其一,她以身為祭,鎮壓邪祟於長安下,替他守護這萬里江山。
他什麼辦法都沒有。
餘生所願,逆天而行,不墮輪迴,五百年在人世孤魂野鬼,只為了尋求一個相似的身影。
哪怕,只得一世,再無輪迴。
他是瘋子,哪怕以整個長安城為賭博,也想試一試。
但是,似乎,他還是輸了。
殺破狼三星,只有一星凝固他的神魂,一星散盡,他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永生永世於他,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吧。
沈謝的嘴角微微勾起,嘆息了一聲,再次摸了摸自己手裏的紅繩。
自從她解開這根許下他累世心愿的紅繩,再替他繫上的時候,命運的車輪便如洪水一般泄下。
他的命如這根紅繩。
紅繩已經勒入手腕。
他抬起手,然後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再次,睜開了眼。
千萬里江山於此,長安城在一座山外,他的小姑娘長安也在那裏,但是約莫,再也看到了。
他淡淡的開口:“醒來吧。”
醒來吧。
唯一一顆星辰被點亮,那是真正的開國神帝的魂魄,伴隨而來的,還有和這縷魂魄沉睡在長安下面,被鎮壓了五百年的邪祟。
……
長安城內還陷入僵持中,女皇不甘心的看着暈過去的少女,隱約有了瘋狂之意。
她深深的喘息。
她眼底滑過一絲瘋狂的光芒,不甘心的想要暴起,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出手,突然間,整座長安城震了震。
怎麼?怎麼回事?!
一瞬間,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
而接着,天地玄黃四座山峰上群鳥齊飛,大家抬起頭,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折斷。
那四座高聳入雲,守衛着長安數百年的山峰不知道被什麼力量所一掰,就這樣斷成了兩截。
然後,無聲的坍塌。
彷彿被什麼力量無聲的震成了粉末,連聲音都沒發出,然而下一刻,有什麼難以想像的力量從地底涌了出來,開始瀰漫在天空之中。
白日成夜。
沒有人看到過這樣的場景,恢弘而恐怖,彷彿末日。
黑暗一路摧枯拉朽,風捲殘雲的吞噬着天地間最後的光亮,然後齊齊的朝着長安城壓了下來。
儒聖臉色發白:“五百年前,神后鎮壓上古邪祟於長安城外,神帝以天地玄黃四座神峰為力,沒想到,五百年一到,最終還是捲土重來。”
可是,五百年前群雄英豪,三十六名將,幾乎個個都是聖人之軀,更何況還有開國帝后二人?
此時的長安城,還剩下什麼。
任何人在這樣的力量面前,都是螻蟻。
儒聖看向女皇:“快回皇宮,皇宮內留有神帝舊物,封存在長安殿內,得到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到了這個時候,女皇卻似乎對眼前那滾滾而來的危險毫不在意,她只是雙目發紅,隱約有殺意的看向孟子容:“將她給我!他們能辦到的事情,我也一定能辦到!”
他看着眼前的女皇,隱約有入魔之意,不由帶起孟子容一掠。
“快走!”他一聲大喊,背着孟子容,拎着薛星萊,一袖子將滾落在地的顧啟連等人甩上天馬,朝着皇宮疾奔。
女皇緊緊跟在後面,而隨着她的奔跑,黑色的夜幕也隨着她奔跑,彷彿要將她裹入它的驅殼中。
疾奔,再疾奔!
黑暗的天幕覆蓋整個天地,帶着覆滅之意。
黑雲又壓了下來,瞬間撲向長安城。
彷彿被它所覆蓋的地方,所有的生命都在消失。
那黑雲便緊緊的跟在他們身後,彷彿用盡一切的想要將他們席捲進入。
他們不知道奔了多久,幾乎快要精疲力盡,連呼吸都在痛,天馬已經用盡全力,被黑暗所吞噬,一卷便被拉入其中。
顧啟連急忙拉住即將被吞噬的顧音歌,將她緊緊拽入自己的懷裏。
已經根本顧不得其他長安百姓了。
皇宮就在前面。
儒聖用盡全力一竄,進入長安殿,然而存放在牌匾後面的盒子空空如也。
女皇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早就被我用了。”
喪心病狂!
女皇似乎被這黑暗物質所影響,看着孟子容,急急抓向她:“她給朕!朕便能恢復整個長安城了!”
儒聖眼神一凌,眼看黑暗迫入門口,急忙用氣勁裹着一眾小輩,一腳踹飛整個殿頂,朝着外面飛奔而去。
女皇緊追在後。
出了皇宮,又不知道往哪裏疾奔,黑暗中有小雪變成了大雪,紛紛揚揚的撲下來,讓人心也跟着冷得發了顫。
薛爺爺拖着幾個小輩,狂奔之下,已經是強弩之末,然而擁有了麒麟和鳳凰之力的女皇仍然有餘力,她使出一個虛招,去拍薛星萊,弄得薛爺爺不得不出手相救。
然而趁着這個機會,女皇已經一伸手,將孟子容扯入自己的懷裏。
她笑了,頭髮在奔跑中凌亂,雙目發紅,露出森森白牙,幾乎瘋魔。
而她還來不及動手,旁邊的一隻手在她得意的時候伸出手,一把奪走了孟子容。
是趕來的橫秋散人。
神巫也緊隨在後。
女皇大怒一聲:“找死!”
她乾脆瘋狂的拍向橫秋散人。
橫秋散人護着孟子容飛快的一退,而女皇在這一頓之間,身後的黑雲已經捲來,彷彿火一般燒過她的衣服。
神巫在旁邊見了,伸手想要將她一撈,然而她卻毫不在乎,彷彿連人都認不得了。
“你也背叛我?!”
她一掌揮向了神巫!
神巫猝不及防下被他一掌所擊,頓時滾入黑暗中,在沾染到那股黑暗力量的時候他便知道這不是他能抵擋的,一時之間大不甘心,乾脆扯住女皇的腳,一把也將她拽向了黑暗。
薛爺爺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了,他腳步踉蹌,看着那撲來的黑暗,心中苦道:完了。
然而,就在那片黑暗湧來的時候,一聲清朗的鐘聲傳來。
“當——”
與此同時,一縷極其黯淡的光籠罩在了他們的身上,但是這光雖然極其微弱,那片黑暗卻不得其入。
薛爺爺心底奇怪,回頭一看,薛星萊已經氣喘如牛的開口:“爺爺,是神佛寺。”
原來,他們已經到了神佛寺外。
那鐘聲是神佛寺內的鐘聲,而那淡淡的一縷光,是神佛寺內的一盞燭火之光。
誰都不知道那燭火的光是如何散開如此遠的。
薛爺爺道:“我們快進去。”
一行人才進入。
小小的神佛寺內,只有一座冰棺,還有一個正在敲着木魚的老僧。
薛爺爺朝着他拜了一拜:“大師。”
那位老僧依然閉目敲着木魚。
彷彿除了敲木魚之外,已經沒有任何的事情能夠讓他動容了。
大家耗盡最後一絲力氣進入,一進來,瞬間癱倒在地,拚命的喘息。
微弱的燭光不停的跳躍,彷彿要不了多久,就會熄滅。
整片天地都是一片黑暗,大雪飄落,一片死寂。
他們就像是孤島,隨時隨地都會被風浪所侵蝕。
而漸漸的,燭光的所能照耀的範圍越來越小,之前能夠籠罩到他們在寺外的地方,但是現在,卻已經只能到門口。
薛星萊頭皮都要炸開。
以他們一人之力,便是女皇都被吞噬,哪怕上去也是送死而已。
顧家兄妹和楚江流看着門外,又看了看那一盞搖搖欲墜的燭火,宛如在地獄邊緣徘徊。
而在這個時候,被放在地上的昏迷的孟子容卻微微動了動。
她依然閉着眼,面向寺外的方向,張開嘴,用儘力氣卻只能發出蚊蟻般的聲音。
“沈謝……”
她閉着眼睛,臉上卻是痛苦之色。
沈謝。
黑暗籠罩着所有的天地,從長安往外,正在朝着另外的十一個城池蔓延,所到之處,萬物歸息。
只有一人是清醒的。
他站在山峰之上,睜開的眼眸流淌着金色的光芒。
他的真正蘇醒,伴隨而來的是當初鎮壓在長安城外的邪祟的蘇醒。
他看了看天空,然後,那強大的神識瞬間敞開,沖向了長安城。
他的神識穿過枯萎的樹木,穿過僵硬的人體,穿過每一寸他曾經踏足過的土地,這裏的每個東西,都曾受到他的召喚。
帝王之命,莫敢不從。
他看到了女皇。
那個蜷縮在地上的老婦。
她還在掙扎。
沈謝將自己的帝王魂破完全的注入她的身體裏。
那樣強大的力量灌注,令奄奄一息的她再次睜開了眼。
沒有七殺,貪狼,破軍這樣的命星壓陣,她身上的帝王之魂瘋狂的吸引着那些邪祟之力。
源源不斷的黑暗席捲向她,重塑了她。
沈謝站在那裏,眼底的黃金色的瞳孔已經徹底的黯淡了下去。
他半跪在地,嘴角溢出一絲笑意。
小姑娘呀,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撐不了多久了。
然而,手腕上的紅繩,彷彿只有死亡消散,才能從他的手腕上落下。
神佛寺內的燭火奄奄一息。
幾個人縮成一小團,看着那將他們困在那裏的一團光,彷彿隨意的一動就會被吞噬。
而眼看着這片黑暗就要吞噬而來的時候,突然間,這片黑暗彷彿被什麼吸引,一下子紛紛朝着那個地方奔去,瞬間,快要消失的光亮再次閃現。
大家都微微的鬆了一口氣。
“爺爺,這是怎麼回事?”薛星萊問。
薛爺爺搖了搖頭,雖然看似情況好轉,但是他心底卻是更為強烈的不安。
半邊天的黑暗似乎在退去。
幾個人站在那裏。
薛爺爺道:“我出去看一看,你們就在這兒獃著。”
然而他還未走出去,便愣住了。
一個人朝着他們走來。
然而那簡直不能稱作是一個人了。
女皇裹在一團黑暗中,在她的身後,曳開洶湧的黑暗。
大雪落下,在她的身邊卷開。
她看向神佛寺里的孟子容,走了過來:“她是我的。”
她的身上,有她喜歡的味道。
薛爺爺知道,此刻的女皇,已經徹底成魔了。
他道:“快帶着孟子容走!”
他不知道女皇要孟子容幹什麼,但是他知道,一定不能讓她得到。
薛星萊立馬背着孟子容想要往外跑,但是她剛剛奔出去,女皇一揮手,那種無法抵擋的強大力量便壓了下來。
“砰”的一聲,薛星萊和薛爺爺同時倒在地上。
孟子容的身體滾落下來,然後轉了幾圈,不知道砸開了什麼,然後,一具小少年的白骨便滾落下來。
沒有人會在意這具白骨。
孟子容的手觸碰到這具白骨,不知道為什麼,渾身一顫。
這具小少年的白骨!
是前世她身為凌洛河的時候,在最後死亡前,不知道是哪個小少年跑出來替她擋了神巫一部分力量的小少年。
她徐徐的睜開了眼睛。
接着,一陣清風徐來,輕輕的吹拂在她的臉頰上,彷彿是最後一吻。
再見了,我的小姑娘。
沈謝強撐着站了起來。
他看向了蒼空。
萬里蒼穹,一片黑暗,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覆蓋天地。
黑暗之下,他唯一的一顆星辰閃爍着。
“我以破軍為祭——還我長安!”
五百年後,我來淹沒它們!
當年我封印你所有的命運,讓你再也無法查探到自己的氣勁,現在,我來還給你。
他閉上了眼,迎着這黑暗中蒼茫的大雪。
從此以後,上天入地,再無沈謝。
破軍星墜落,他的身體也在隨之消散。
一道聲音傳入他的腦海。
“神帝,你可還有什麼心愿未了?”
沈謝笑了笑:“就讓我,再看她一眼吧。”
是不是和他想像的一樣。
他用手輕撫過的臉頰,那個他曾經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
孟子容睜開眼,看着那具白骨。
那具白骨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熟悉的氣息?!
她伸出手,握住那枯骨的手。
她渾身顫抖了起來。
一股巨大的要失去什麼的恐慌顫動着她的每一根神經!
一瞬間,她淚流滿面。
她抬起手來使勁的擦着,但是卻不知道為何,擦都擦不幹凈。
她匍匐在地,腦袋一陣劇痛,發出一聲嗚咽般的哭聲。
有什麼記憶破殼而出!
就讓時光倒流。
倒流到白帝城海面上她說喜歡;倒流回在長安內她在一抔火前給他繫上那根紅繩,彷彿鎖上了他的命運;倒流回錦官城外的那一場雨夜相逢,他顫抖着握住她的手,花費了整整五百年光陰……
不!
再倒回!
倒回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抓住小太平的手,飛奔向她,然而,他只看到她替那個太傅擋住神巫之力的那一刻。
他只來得及看一眼她。
再倒回!
倒回到他的無數流浪人世。
靈魂不滅,然而死亡都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孤獨的流浪,五百年時間,每一次睜眼,他都是不同的人,在五百年間,他醒來時可能是小孩,也可能是老人,是富貴的少年,也可能是求生的乞兒……
他一次次的死亡,一次次的重生,想盡一切辦法,在天地間尋找着他等待的小姑娘的身影,他孑孓一人,在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身影,唯有望不見的長安城,等不來的歸來客。
倒回五百年前,他坐萬里江山,受無邊孤寂。
他代替她完成她所有的心愿。
“她想要看見我,我便把我眼睛給她,我願她目之所及,都是我曾經想要給她看的萬里江山。”
“他哥哥為了她毀了臉,人生在世,皮囊一具。我將我容顏給他。”
“她母親一生卑微,我便以我一縷帝王魂相贈,從此一世,位及至尊,群臣俯首。”
……
沈謝!
沈謝!
沈謝!
孟子容的淚水滾落下來,滾燙。
她答應要回長安,要穿着一身紅衣嫁給他,但是卻食言了。
帝王之位看似榮耀,然而只有她知道他這一路走得何其艱辛,整個人是如何苦痛。
她為什麼要離開他呢?
她簡直不敢想像他這五百年是怎樣生活下來的。
多少次,她都將淚水硬生生憋下,但是現在,她放聲痛哭,蜷縮在那裏,失去了所有的剋制。
而就在這個時候,女皇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
黑暗中,她一雙赤紅的眼睛瘋狂的看向她,然後,掐住了她的脖子。
薛爺爺已經倒在了地上。
薛星萊,楚江流和薛家兄妹都跑了過來,沒了太多的力氣,他們用最笨拙的方法,去揍女皇。
女皇看着他們,像是看螻蟻。
她一揮手,就要碾死他們,然而,那個被她掐住脖子的少女卻猛地睜開了眼。
一雙眼底,悲傷已經被壓下,只有凜冽的鋒芒。
她猛地撞向了女皇。
女皇冷笑。
就憑你?
然而,她的臉色瞬間變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強大的力量衝擊向她,將她猛地撞出了神佛寺。
滾滾黑暗聚集在女皇身上。
女皇落在地上,怒目看向孟子容。
你根本沒有氣勁!
如何恢復的!
孟子容只是抬起眼,看着天外。
黑暗的天空,正在被一股難以想像的力量貫穿,一道金色的光芒塗抹開,讓那些黑暗倒回天地之下。
女皇和孟子容瞬間交戰在了一起。
女皇看着面色蒼白的她:“你還有力氣嗎?”
孟子容近乎冷酷的看着她:“你知道我的氣勁是什麼嗎?”
女皇冷笑:“我是天上晧日,螢火之光如何爭威?”
孟子容半跪在地,看向長安城外,一聲喊:“劍來!”
劍來!
普天之下,唯有一劍!
辟天!
那懸挂在長安城牆上,開國神帝的劍!
只有她和他的手能握住的劍!
“嗡”的一聲巨響,一束金色的光芒,照亮天地,然後,攜帶着萬千劍芒,飛來。
它落到她的手裏。
越來越多不甘於被壓在地底的黑暗飛湧入女皇的身體,捲起一股強大的力量!
孟子容咬着牙。
一閉眼,然後朝着女皇,劃下了一劍!
“我的氣勁!是——命運!”
日升日落,滄海桑田,草枯花榮,天地變換,豈非就是註定的命運?
“我要你!永遠消失!”
風雲卷在她的劍尖,大雪滿衣襟,長安的刻着天下氣運榜的巨石上,所有的氣運都被抹去,就只有兩個字——命運。
她持劍,刺入了她的身軀。
“砰!”
巨大的力量衝擊而來,孟子容的身軀也跟隨着飛了出去。
……
劇烈的疼痛在四肢百骸間行走。
然而,她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感覺到自己那空空蕩蕩的心口。
她閉上了眼睛,暈了過去。
……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寺廟內。
顧音歌薛星萊看她醒了,眼底露出喜色。
孟子容眨了眨眼,眼角乾澀。
薛星萊鬆了一口氣:“你終於醒了。大家都好好的,你殺了女皇,那些東西全都消失了,那些被邪祟控制的人,都好好的。”
相比於麒麟所造成的傷亡,這似乎只是一場夢。
孟子容卻只覺得心口空空蕩蕩的。
她眨了眨眼睛,酸澀,但是卻無淚。
她站了起來,然後走出神佛寺。
門關着。
孟子容推開門,不知道正好碰到了什麼飛來的東西,那東西一滾,滾落在雪地里。
鵝毛般的大雪落下,頃刻間就將那個彷彿眼珠子似的小石頭給覆蓋了。
孟子容走了出去。
天地一片白茫茫,雪還在紛紛揚揚的下。
她抬起腳,走了出去。
萬物寂靜,卻又平和。
她一步一步的朝前面走去。
枯枝上有新芽冒尖,頂着大雪一抖,有鳥在枝頭跳,而在更遠處,似乎是人們的說話聲。
神佛寺的鐘聲響了起來,一朵花正在綻放,彷彿帶來新的生命。
孟子容看向一個地方,突然間踉蹌奔了過去,然後瘋狂的用手刨開。
她的手突然頓住了。
一根紅繩。
老舊,已經開始起了毛,橫亘在一片白中,彷彿鮮血般的紅。
如心頭血。
她顫抖着,還未將那洶湧的痛意堆砌完整,薛星萊的聲音卻驚訝的從身後傳來。
“子容!花開了!”
……
我的心裏,有座長安城,住着我的心上人。
我的小姑娘,你是我的心上人。
------題外話------
全文完,不確定寫不寫番外點明,其實我最開始結局確實是這樣的,但是感覺對沒對,那就不好說啦。
除夕夜發這簡直像是罪惡。
至於沈謝死沒死,你猜。哈哈哈,要被打。
不管如何,祝大家新的一年萬事如意,身體健康。
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