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受了傷的野獸像瘋了一般沖了過來,顧青山拚命地往下拽鋼叉,卻因用力過猛,木質的叉柄斷成兩截。與此同時,野豬尖尖的獠牙劃過了手臂,衣衫破裂,鮮血流了出來,鑽心的疼。
顧青山只得棄了鋼叉,抽出腰間別著的短木棒,狠狠一下打在野豬頭上。那傢伙似乎被打得有點暈,趁牠愣神的功夫,他撒腿就跑。野豬嚎叫着追了一陣就不知跑到哪去了,顧青山倚在一棵大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這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嗎?可是打獵蓋房子的願望卻是不能實現了。他沮喪得想哭,剛才狂奔的時候,手腕腳腕都被荊棘划傷也沒感覺到,只沉浸在無法圓夢的悲傷之中,踉踉蹌蹌的下了山。
當顧青山無力地趴到瓜鋪上的時候,東方已經發白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再睜開眼,天光已經大亮,眼前正對着的是寧馨潔白如玉的小臉和一雙關切的眸子。
「青山哥,你是不是生病了?從沒見你睡到這個時候的。」寧馨關切問道。
顧青山扯着嘴角勉強一笑,「寧馨,我沒事。」
他的目光太熱烈,讓寧馨下意識地垂下了頭,卻驀地發現他手臂上的血跡,「青山哥,你受傷了?快去村裡找胡郎中瞧瞧吧,傷口好像還挺深的呢。」
胡郎中是村子裏的赤腳郎中,醫術不咋樣,但包紮個傷口、治個風寒之類的還是可以的。
不過顧青山此刻心如死灰,哪還有心思去瞧病,連說自己沒事。
寧馨拗不過他,就跑到自家菜地里,摘了一把三七葉子,用菜刀的木柄搗爛,小心翼翼地給他敷在傷口上,又從袖子裏掏出自己的細棉布小手絹給他包紮好。
顧青山獃獃的瞧着她忙活,他傾心的小姑娘,溫柔又善良,卻娶不上,唉……
「你們干麽呢?」寧浩以為有什麽好玩的東西,顛顛地跑了過來。
小手絹上帶着寧馨清新溫熱的體香,雖不濃烈,卻足以縈繞在顧青山心頭,其他的血腥味和三七的草藥味都聞不見了。他笑着說道:「昨天晚上,我想去山上打獵,誰知遇到一頭兇猛的野豬,被牠的獠牙划傷了。」
「野豬啊。」寧浩雙眼亮晶晶的,「青山哥,下次你去打獵叫上我吧,我也想去。」
寧馨瞪他一眼,訓斥道:「瞎說,你才八歲,怎麽能去打獵呢,還要不要你的小命?青山哥,你也別去了,咱們村裡已經好幾個人丟了命,你今年的西瓜收成不是挺好的嗎,干麽還要去拚命?」
干麽還要去拚命?顧青山咀嚼着這句話苦笑,看向寧馨的眼光既痴纏,又似乎凝結了千言萬語。
寧馨正專註地看着他,他一直蔫蔫地躺在瓜鋪上,忽然抬起頭來用這樣的眼神望進她眼底,讓寧馨有點不自在。
顧青山忽然想起昨天特意給她買的糕點,就用沒受傷的右手摸出包得整整齊齊的芙蓉糕,抿了抿唇,朝寧馨推了過去,「寧馨,這是我昨日特意為你生辰買的,就吃一口吧。哪怕……只吃一口,也算我沒白買。」
他修長的手指觸在油紙包上,微微顫抖着打開草繩,滿目祈求地看了寧馨一眼就趕忙低下頭去,臉色慘白。
寧馨默默地看着他,又掃了一眼芙蓉糕,雙手絞在了一起,卻沒有動手去拿的意思。
寧浩在一旁卻看不下去了,不就是一塊糕點嗎?家裏經常有的,吃就吃唄,真不明白這兩人在磨嘰什麽。只是他剛把小黑手伸到紙包邊上,就被寧馨白嫩的小手拍了手背——
「青山哥受傷了,就該吃點好吃的,你搶什麽?」
「哎呀,誰搶吃搶喝啦?人家青山哥都說了,是為了你生辰才買給你吃的,你就吃一塊唄,你們女人真費勁!」寧浩沒耐心了,不再理他們倆,跑到菜地里摘菜去了。
「寧馨,你就吃一塊吧。」顧青山鼓起勇氣抬頭看她。
「嗯。」寧馨輕輕應了,伸出小白手捏起一小塊,緩緩放在嘴邊。
顧青山看着她紅唇微張,用瑩白的貝齒咬下一塊,粉紅色的舌尖一卷,在嘴裏化了,他的心好似也快要化了。
大手不由自主的摸到了枕頭底下,摩挲着那一對珍珠耳墜,卻不敢拿出來。
顧青山顫抖着嘴唇,想說句什麽,卻突然聽到村子裏傳來急促的銅鑼聲。
一般都是有大事發生的時候,才會這樣沿街跑着敲鑼,要大家到里正家集合。
顧青山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
寧馨也望着村子的方向喃喃自語,「出什麽事了?」
三個人急急忙忙地跑回村裡,發現寧馨家偌大的庭院裏已經站滿了人,村裏的幾位老人家都在,和寧馨爹一起站在台階下。
「鄉親們,西北方的突厥人來攻打咱們國家了,朝廷要派大軍去打仗,聽說聖上要御駕親征呢。上頭分給了咱們村十個兵役的名額,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後生們都在徵兵的範圍內,今天當著大家的面,咱們抓鬮來決定誰去服兵役,沒寫字的就是不去,寫了去的必須去。我家阿斌沒在家,就讓小浩替他哥抓吧。」寧馨爹說完話,就把盛着紙球的大碗公端在了手裏。
人群中一片譁然,人們嘰嘰喳喳地議論着,都盼着自家的孩子抽不上,年輕的小夥子們紛紛伸手到碗裏抓起一個紙團。
顧青山也抓了一個,打開一看,上面什麽字都沒有,那就是不用去了。
寧浩替寧斌抓了一個,打開了,也沒有字。寧馨和寧浩都歡喜的笑了,寧馨爹娘瞧見他們倆的表情也都放了心。
「我的娃呀,你怎麽命這麽苦,早早的沒了爹,現在又要去服兵役,能不能活着回來都不知道啊……尹老四,你個死鬼,你為了救別人死了就罷了,還不保佑你的兒子。就這麽一個兒子,你讓我怎麽活?」尹四嬸突然大哭着拉住兒子尹小栓的胳膊,一頭栽在地上,差點背過氣去。
吳大力也抽到了去,但吳大力的娘知道哭也沒用,抹着淚叮囑兒子,「大力呀,你這一去不知啥年月才能回來,你可千萬要活着呀……」
吳大力十五歲了,長得膀大腰圓,看着比顧青山和尹小栓他們壯實多了,他也沒怎麽傷心,豪氣地拍拍他娘的肩膀,大剌剌地說道:「娘,你別怕。我走了,家裏不是還有小力嗎?你放心吧,我這兩膀子力氣正愁沒地方使呢,當了兵,興許還能混個小官做做,也不白活一回了。」
尹四嬸看着自己兒子單薄瘦弱的樣子,拍着地大哭,「尹老四你個死鬼呀,沒了小栓,我可怎麽活?」
「四嬸,別哭了,我替小栓去。」
輕輕的一句話,卻令騷動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
尹四嬸使勁擦擦眼睛,看清站在眼前的少年,「青山吶,這可不是說著玩的,你、你們家也就你一根獨苗,我……」
顧家幾代單傳,連個本家都沒有,顧大磊兩口子在村裡人緣不錯,僅留下這麽一根獨苗,卻要去戰場送死,別說是旁人看不下去,就是尹四嬸也不忍心。
「青山,你別去。這種事誰抓上就是誰,雖然當年小栓他爹救了你爹,可你也沒必要替他去戰場呀。」旁邊有人說話了。
「是啊青山,大家都知道你是個仁義孩子,可也不能為了心疼別人就把自己豁出去呀。」
尹四嬸從地上站了起來,囁嚅道:「你、你別替他了,這就是他的命,要是你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將來到了地底下,也沒臉見你爹娘。」
顧青山回頭不經意地掃了寧馨一眼,苦笑道:「沒關係,四嬸,是我自己樂意的。」反正他也娶不了心愛的姑娘,與其留在村子裏眼睜睜地瞧着她嫁給別人,還不如躲出去算了。
顧青山執意要去,眾人苦勸無果,紛紛豎起大拇指讚歎,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膽子小的碰上這種事都能嚇尿了,他卻主動要求去,這份膽色十分難得。
眾人散了,被抽上的十個人各自回家準備東西,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去鎮上集合。
顧青山回到瓜鋪,看一眼蕭索的西瓜地,默默收拾了被褥,裹起自己存銅錢的罐子,走出幾步,又回去寧馨的菜地里,摘了一朵茉莉花才慢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