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返魂發現大秘辛】
這場雪不知下了幾日,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白,細密的樹枝上沒有一絲綠意,被沉甸甸的白雪壓得彎垂,時不時發出喀嚓的碎響。
時值正午,本來稍霽的天又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寒風一吹,飛雪幾乎席捲了整個天地。
一家客棧矗立在這漫天的素白中,門前紅色燈籠下方的黃色流蘇隨風而動,杏黃色的旗幡被風颳得獵獵作響。朱漆大門上方,一幅匾額上「華榮客棧」四個字生動洒脫,婉若游龍。
客棧門口,一個裹着棉襖的中年漢子站在套好的馬車旁,因為寒冷,他縮着脖子、跺着腳,抬頭看了眼天色,忍不住啐了一口,「賊老天,這是要冷死人啊,今年比往年又要冷上許多!」
蹲在地上、拿了棉布包裹馬腳的小廝抬頭看了一眼中年男人,眨了眨眼,嘴裏呵着熱氣,「爹,北方是天寒地凍,我昨兒個聽顧姨娘身邊的竹香姊姊說,南邊兒這會子可還是漫山遍野的綠色呢!再過十幾日,到了那邊,說不定咱們連身上的棉襖都要脫下來呢!」
中年漢子笑罵一聲,「就知道巴結你竹香姊姊!」
他正要繼續說,就見一個穿了鴨蛋青色襖裙,領口綉着折枝花,頭上梳着丫髻的侍女攏着袖子朝這邊走來。
被地上的雪弄濕了簇新的鞋面,竹枝眉頭鎖得死緊,臉色陰沉,走到一半她就不肯走了,遠遠的對中年漢子抬了抬下巴,喊道:「宋老爹!」
宋老爹忙快步迎上去,諂媚的笑道:「竹枝姑娘怎麽親自來了?這雪眼看着越下越大,怎麽不撐一把傘?」
竹枝撇撇嘴,神情很是不耐煩,「幾句話的事情,撐傘反而麻煩。大小姐突然又說身子不好了,所以姨娘說先不走了,你們趕緊把馬牽到後院馬廄裏面去,別把馬給凍着了!」
「又不走了……我這馬車剛套好……」宋老爹有些不滿,可看了眼竹枝的臉色,後面的話就不敢說了,小心翼翼地問道︰「今兒個不走,明兒個可走不走?」
竹枝瞪了他一眼,「我怎麽知道明兒個走不走,你膽子大,你自個兒去問姨娘!」她跺了跺腳,「這天兒怪冷的,反正話給你帶到了,我先進去烤火了!」然後就真的轉身往回走了。
宋老爹嘆了口氣,摳了摳手指上有些發癢的凍瘡,正要轉身,就被湊到他身後的宋小黑嚇了一跳,罵道:「殺千刀的,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宋小黑皺着眉頭問︰「又不走了?」
宋老爹冷哼,推了他一把,「不走了、不走了,趕緊把馬車趕到後院去。」說完,他自顧自的小聲嘀咕,「這大小姐往年冬天都騎馬跟着蘇家大少爺一起去打獵的,要多精神就有多精神,怎麽今年冬天三天兩頭的不舒服?」
客棧里,天字一號房內寂靜無聲,雕花床前的圓桌上放着半盞茶,已經沒有了半點熱氣。
尚宛妗倚在窗戶前,伸手去接那如絮的雪花。
京城錦都在南方,最是溫暖繁華之地,就算是三九寒天也不曾下雪,她已經有二十幾年沒有見過雪了。
厚重的棉布帘子被打開,一個穿着霜色紵絲襖,外面罩雪青比甲,梳着丫髻的丫鬟急急走進來,歡喜道:「大小姐,姨娘說了,您既然身子不適,咱們就再在這華榮客棧多停幾日。」見尚宛妗站在窗前,她嚇了一跳,伸手就要去關窗,嘴裏道:「天寒地凍的,小姐快別站在風口,要是受了寒可怎麽辦!出門在外,不像家裏……」
話音未落,她就被尚宛妗瞪得噤了聲,一隻手僵在半空中。
錦書有些想不明白,大小姐今日一覺醒來,為什麽眼裏儘是冷意和陌生!
尚宛妗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裏一片平靜,她收回被凍得微微發紅的手,轉身走到圓桌旁邊坐下來,斜睨了錦書一眼,問道:「姨娘怎麽沒來看我?」
錦書鬆了口氣,順手關上窗戶,屋子裏一下子變得有些暗,她又點了油燈,這才稟道:「顧姨娘染了風寒,這會子正在吃藥呢。倒是二小姐想來看看小姐,顧姨娘說,小姐身子不舒服,需要休息,不讓二小姐來鬧您。」
尚宛妗聞言嗯了一聲,攏在袖子下面的手不住的發抖,表面上卻是強自鎮定,「去拿一面鏡子來。」
等銅製的雕花菱鏡擺在面前,尚宛妗探身望去,只見菱花鏡裏面的面容約十二、三歲年紀,鵝蛋臉未施粉黛,柳眉杏眼,白皙光滑的臉頰上還有一顆小小的紅痣,此刻臉上帶着些病態,額頭上纏了一圈紗布。
這是她自己的模樣!尚宛妗震驚不已。她記得自己分明跪在武威侯府的門外,被親爹當頭潑了滾水,身上燙得不行,心裏卻跟被冰凍着似的……
然而兩個時辰前醒來後,她卻發現自己身處在這客棧裏面,容貌是自個兒少時的模樣,身邊伺候的丫鬟更是不曾見過的。
最重要的是,她明明是二小姐尚宛儀,剛醒來時卻迷迷糊糊聽到一個嬤嬤叫她「妗姐兒」,宛妗,那是她嫡姊的名字。且就連這個不曾見過的丫鬟,竟然也當她是大小姐!
尚宛妗動了動手指,強忍着沒有問錦書口中的「二小姐」是誰。
她記得自己十三歲那年,爹爹尚知章與右將軍秦元霸率軍直入匈奴王庭,立下了輝煌的戰功,又因為名字取得文雅,被重文輕武的皇帝封了武威侯、賜了華邸,從此留在錦都;相較之下,同樣軍功赫赫的秦元霸將軍卻因為名字不討喜,不得不遠離妻子,戍守邊關。
爹爹在邊關待了整整十二年,祖父、祖母跟着二叔在錦都過活,嫡母在三年前因病去世,所以爹爹封侯後,顧姨娘收到爹爹的信,帶着大家從老家遷往錦都。
尚宛妗垂了眼眸,不讓錦書看出自己的異樣,不動聲色的問道:「我們這是到哪兒了,離錦都還有多少日程?」
錦書利索的回話,「前面就是狐狸嘴,過了狐狸嘴便到肅州境內,越往南走,雪越小,總能趕得及在過年前到武威侯府的。」
尚宛妗聽了這話,身子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記起來了,尚家的車隊到狐狸嘴的時候遭遇了山賊。尚家雖然是武將之家,下人們也多會拳腳功夫,可架不住這一行多是婦孺,山賊一來,不但泰半的丫鬟僕從遭了難,就連她自己,也撞傷頭失了憶,若不是危急時刻有路過的義士相救,只怕就丟了性命!
所以,她這是又回來了?尚宛妗抿了抿略蒼白的嘴唇。難怪她不認識錦書,當初錦書怕是也死在了山賊刀下。可自己怎麽就成了大小姐?她正心中狐疑,便見一個精瘦的中年婦人走進來,手裏端着一個細瓷碗,碗裏是棕黑色的湯水。
這個人尚宛妗認識,是跟在她嫡姊身邊的沈嬤嬤,聽說是嫡母從娘家帶過來的。
沈嬤嬤見尚宛妗盯着一面菱花鏡看,臉上擠出一抹笑來,「小姐就算是額頭上纏了紗布,也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兒,顧姨娘給小姐用的是最好的藥膏,小姐且放心吧,傷好以後保證不會留疤的!」說著,她走到尚宛妗的身邊,小聲問道:「小姐,這葯是您自己喝,還是老奴喂您喝?」
尚宛妗伸手把菱花鏡覆在桌子上,伸手去端葯碗,「我自己喝吧,一口一口的喂,怪苦的。」
沈嬤嬤點了點頭,臉上堆着笑,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碟子蜜餞來,「喝了葯就吃蜜餞,保證小姐一口甜到心裏去了!」
尚宛妗隨手端了葯碗便往嘴邊湊,還未喝入口就眉頭一皺,瞪大了眼睛,表情變幻一瞬,就將那葯碗又放回桌子上了。
沈嬤嬤臉上表情一僵,依然勸道︰「小姐,這葯要趁熱喝才好。」
尚宛妗眸中閃過一絲冷色,偏過頭打量沈嬤嬤,直看得對方後背冒出冷汗來,這才冷笑一聲,扭過了頭。實則她心裏翻江倒海,這葯裏面有商陸和曼陀羅,量雖然不多,到底是毒!若非她前世熟悉藥草,只怕就中了招!
到底是誰想要害她?尚宛妗沒有一絲頭緒。
前世她夫君是太醫院的院判陸展沉,後來捲入了萬壽案,她雖然恨他,卻不得不到處奔走為他求情。她爹爹那時雖然只是手裏沒什麽實權的富貴侯爺,姊夫卻是先帝親封的皇太弟,在幾天前登基做了皇上,她姊姊就是皇後娘娘!
陸展沉以為有了這一層關係,他就可以「沉冤得雪」,哪裏知道偌大一個武威侯府,從來沒有一個人是把她當正經主子的,她在父親尚知章面前更是說不上話來!
爹爹不許她進門,就沒有一個人敢放她往裏走一步,當時外面那麽大的日頭當頭曬着,就只有姨娘悄悄給她送過兩次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