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原歸屬
“在鳥山科研所,所有人的生活都是完全封閉的。這裏的地下有着大量的獨立空間,完全可以容納所有科研人員和其他職員的日常生活,娛樂設施也一應俱全。”
“但是……”
“是的。”里奈披上了白大褂,扶了扶自己的眼鏡,將雙手揣到兜里。“但是,像這樣的地方,任何人待得太久了都會有非常大的精神壓力。”
“你說的那個人,‘鳴海晴暉’,他是真的連續數年沒有邁出過自己的實驗室一步嗎?”
她推了推自己的眼鏡,點點頭。“是個相當棘手的角色。”
“那你現在還是理事長秘書嗎?”
“……對,只是理事長換了人而已。”高島里奈答應着,神色有些消沉下去。“新一輪融資后,鳴海博士的股權下降到不再具有獨斷的能力,董事會也順利地通過了決議撤銷了他的原理事長職位、降職為鳥山科研所的所長。自那之後,他的病情就更加地不穩定。”
“但是,那樣不還是給予着他權力嗎?”
“那只是個空殼——足不出戶的他根本不可能去處理任何決策以外的工作,沒有了對財政的控制力就等於一無所有,反而束縛住了手腳;而我們也恰好藉著這樣的一個借口繞開科研所本身的高層、直接對科研所的內部進行控制,相當於一箭雙鵰。”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尚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你現在還會與他接觸嗎?”
“少了。”里奈搖搖頭,“一方面是上面在清理他原來的下屬關係,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不太好去打擾他。更多的時候,他寧願給自己的兩個助手,佐竹湊和椎名快來交代事情。畢竟,行政上的事情少了以後,他也就只需要關心他的科研了。”
“嗯。”我理了理自己胸口的衣服,“我想我的第一件事應當是與他們接觸一下。”
“不行,你還不能直接去他的實驗室。”
說著,她將我引領到一部電梯門口。上面標註着的是零,但實際上現在應該正在地下。“面試之後,你需要學習一些基礎的防身術,以便在被他控制住的時候有反抗的餘地;在那種情況下,能夠多拖延一秒鐘都會無限地增大你存活的幾率。”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跟隨着她一同走進了電梯。隨着電梯逐漸地向上提升,倏忽地一片豁然開朗,好似正站在一片原野的舒適之中。
“不過,既然已經能夠制約住他,”我想到了什麼,忽然問道,“那麼為什麼還要專門地聘請醫師來‘引導’他呢?”
“放鬆吧,尋夏姐,你可不會不被捧着請進來。”里奈笑着說道,“集團在組建內部的心理諮詢中心,需要招聘一批心理顧問,當然,必須要願意來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你明白的,這種地方可不是什麼度假村,而是一個大型的企業——至於鳴海博士,他可不會那麼心甘情願地把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那麼輕易地交到我們手上,需要有人來開導開導他。”
“他的……‘孩子’?”
“是啊。”
“——叮。”
我們從電梯中走了出來,光線充足的走廊潔凈而工整;一些綠色植物等距地陳列在貼了牆紙的牆壁上,地毯柔和而舒適。看起來,這裏倒是頗具有生活的氣息。
“知道么,我們原本打算用一些粗魯的手段來讓他把‘第八號’交出來。但問題是,如果它‘不聽話’的話,我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無措地笑了笑,全然迷茫。“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最好晚一點知道。那種東西,可能會讓你把胃裏所有的玩意兒都吐出來。”
說著,我們已然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里奈推開了那裏一片唯一的一扇門,是辦公室。
“理事長。”
看了過去,男人的氣質相當的不錯;也許年齡我揣測不到,但這樣一個職位上的人不會太年輕。當然,這並不妨礙觀瞻上的錯覺。
這個寬敞的房間有着相當複雜的陳設,希臘羅馬式、哥特風與後現代混雜在一起,彷彿是將人時空錯亂地帶入了一場並不存在的文藝復興之中。雖然沒有直接暴露的光源,但這裏還是明亮且色調溫暖的;並着許多原木基調的傢具,更多見的坐式雕塑件與小型工藝品承載着大約從遙遠時代開始就存在着的啟明神教的信仰色彩。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領導者們共有的特性,但此時的他的確是站在落地玻璃窗邊上朝着外面觀望去。他隨手拉攏了刺繡着波斯樣式圖案的深沉濁色窗帘,向前回到了那張長長的辦公桌后。他應當並不是它的第一個主人,就像帝力孚日宮的總統辦公室中的那張半圓辦公桌一般,顱腔中不斷地在流入新鮮的血液。
“尋夏女士。”
他翻開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本筆記本,上面潦草地書寫着一些看起來面熟、卻又應當完全不同的文字。罷了,他抬起頭,微微地笑笑。“歡迎。”
“您好,理事長。”
“請坐。”
我扶過面對着他的那張轉椅,鬆軟的材質坐着很舒適。
“那麼,我先離開了。”
“嗯,去吧。”
說著,高島里奈朝着這扇門外的那間隔間走了出去。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內藤涼介,很高興認識你。”
“1先生,請多指教。”
雖然景色的確不錯,但是這裏的戶外常年有大風,伴着乾冷的空氣而令人並不覺得會有多麼舒適。然而,那純凈到令人不可思議的空氣仍然是足以撫平一切的慰藉,對於一個在城市流浪了太久的異鄉人來說。
鳥山科研所到住處約合了兩公里的距離,中途乘坐電瓶的無人駕駛班車往返。在一晝一夜交錯的時間裏,燈光零零星星地亮起,逐漸地勾勒出了這一片地上建築體的輪廓。這裏很像是那種綜合性大學的院校,然而它的體量應當要大許多;並且,並沒有太多人會出現在你的視野之中。
行車緩緩地停駐在了一條街道的路口上。寒冷而漆黑的夜色里,一台自動售貨機與路燈相伴着佇立,散發出些勉強點亮了周遭一圈環境的光,似乎能給人一些虛假的溫暖的感覺。向著這一小片街區的深處走去,各色店鋪的燈光映照了門前濕滑地結了一層冰殼的地面,牆體與步行街道之間的夾角上積攢着隔了幾天還沒有化開積雪。
與國內不同,浮坦希利亞的人口以單位面積來均攤、相當地少;加之大量居民集聚在城市之中,這樣的地方更是輕而易舉地被遺忘。倘若你留心觀察過那些以旅遊觀光作為支柱產業的國家,它們為景區服務的市鎮的建設便頗有這樣的風味——即便是在旺季,還是以其特別的自然氛圍征服了陷落在黑森林中的困獸們,而淡季則更是如同走入了獨自一人的世界。而現在,我想我正享受着大抵是只有做夢才會得到的舒適與寧靜。
我想,那些在初步地了解了這裏是如此孤獨、而正是被孤獨折磨得不堪重負的人們,也許會不假思索地放棄這個選擇。殊不知,心靈的隔閡與形單影隻的孑然並不能輕易地劃上等號,許多時候往往直面“孤獨”才會獲得內心的寧靜;物質世界愈是繁華,落差之下的陰影才愈是濃重。輝煌過後必然是暗淡,狂歡后的神經傷痕纍纍。
我回憶起了修習精神分析學科第一個學年的下半年。在我時日不短的執政行醫的職業生涯里、我常常會想起那段時間——那段抑鬱氣質養成的時間。雖然也許精神分析服務類的職業本身所具有的特性才是導致這片濃重的烏雲久久無法消散的根本原因,但是人們願意記住開始,那是一種情結。當我和我的同學們面臨著愈發深入的自我解析而開始逐漸地鬆動了腳下站立的一方土地時,也許就可以慌忙到像需要呼吸氧氣一樣急迫地從彼此的身上尋求到撫慰;而漸漸地,當我愈來愈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與這個世界隔着一層完整無暇的角質層的事實時,我便會心安理得地承認了孤獨的真實。那樣一種主動地褪去混着血和沙,滿是刀瘡與擦傷的皮而出露了嬌嫩的肌膚的感覺,重獲新生,是能夠笑着去流淚而因此堅強的起點。
那,大抵就是我會投身於這項職業,信奉這門學科的原因。從科研所一路拖到了這裏的行李箱上是我的電腦包,那裏面裝着我第二次重修哲學博士的論文;將自己飽滿的熱情投入到這項職業並追求它對我,對他人,對社會價值,同時用孜孜不倦的終生學習來在我的學科中得到我所能得到的最高認可,那是我作為一個渺小而獨立的人也許最大的成功。
我再次吸入了一口寒涼而純凈的空氣,那就像精神分析的思維本身一樣平息了我如原生性格中乖戾暴躁的成分一般浮躁物慾的社會吐息。
“骨碌——骨碌——骨碌碌碌碌碌……”
拖着行李箱在這條窄小而靜謐的街道上行走着,行人路上的瓷磚與輪子相互碾出剛性的清音。天空是純粹漆黑的,沒有雲也沒有光,霓虹色的污濁物質並不存在於這裏。點點的疏星在孤寂冷漠蒼穹中投着自己數百萬年前發光發熱時的模樣,而現在也許它早已將自己遺忘,損耗竭盡的質量轉化作能量、被包容了我們這顆滄海一粟星球的宇宙正在洪流的歷史長河所冷卻,最終成為其中涌動着的一股水波、被緩緩地擱置到了河漫灘上的一抔黃土。冷呵冷,寂寞呵寂寞,呼出的一口熱氣變成了幾縷向上的白色。
終於,到了。
獨棟別墅里發出微微顫動着的火光,那是昏暗而溫馨的混沌,像是正在跳動的心臟。按下了雙開大門右上角的門鈴按鈕,沒有一點聲音,於是屈起手指在那上面敲了幾下,以期其中也許有人接應一下。
門,打開了。
“ちょと、少し、すみませんでした。(稍等一下吧,不好意思呢)”
穿着和服的女人邁着小碎步子挪動到門前,輕輕地將它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