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薛靜姝站起來行了一禮,見太皇太後去了後殿,皇帝又往外走,她想了想,只得低頭跟上。

皇帝身材高大,昂首闊步,一個步子抵得上薛靜姝兩個,轉眼就出了大殿,站在迴廊下。

薛靜姝從後頭看了他一眼,到了現在,她已經可以確定今日被宣進宮的目的——太皇太后恐怕要召她入後宮,而皇上本人對此並不樂意。

她雖長年住在城外,可天下易主這樣的大事多少有所耳聞,六年前先帝病重,眾皇子間的鬥爭從暗裏轉至明面,當時最有希望榮登大寶的,是楚貴妃所出的大皇子,和王皇后所出的太子,兩位皇子以及兩家外戚也早已撕破臉皮,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看誰是最後的贏家,是這天下真正的主人,但誰也沒料到,最終從那場權力傾軋中走出的,是最默默無聞、最無背景的六皇子。

這位皇子一登基就展現出非凡的手段,短短几年時間便將整個朝堂牢牢掌控在手中,當年那些或驚才絕艷、或出身高貴的皇子,早已在時光的洪流中,慢慢被人拋至腦後。

今上的才能、胸襟與城府無一不讓人誇讚,唯有一點令臣工們憂慮,便是他登基至今,後宮仍空無一人。

在皇帝還是皇子時,因生母地位卑微,外家人丁凋零,他也不曾表現出過人的能力,所以並不受先皇重視。

等到了成親的年紀,生母先一步去世,他請命為其守孝三年,先皇見是個不討喜的兒子,也不多問,由着他去。

三年後孝期剛過,卻又逢先皇駕崩,皇帝召告天下,又要為先皇再守三年,直到兩年前才出孝期,那時皇帝已經二十有一,朝堂上便有人提起封后冊妃之事。

皇帝聽聞,當場並沒有表現出不豫之色,然而數日之後,上書的大臣便因各種事由被人蔘奏,或徇私、或受賄、或為家人所累,結局無外乎撤職丟官,更有甚者連項上人頭也不保。

幾次之後,大臣們摸清了皇帝脾氣,更愛惜自己一條老命,再也沒人敢去老虎頭上拔毛,廣納後宮之事就一年年耽擱下來,但與此同時,關於皇帝的各種隱晦傳言,也在都城各大家之間暗暗流傳開來。

當然,薛靜姝並不知曉傳聞,她只知今日的事皇帝不樂意,她自己也絲毫不覺得歡喜。

只可惜她的意願,從來都不重要。

尋思間已到了殿外,只見皇帝負手立在殿前,不知是外頭天寒還是什麽,他的背影看起來比方才更加冷肅幾分。

雖然太皇太后說讓皇帝送送她,但薛靜姝並不敢認為是真的要他送,因此福了福身,輕聲道:「皇上,臣女告退。」

皇帝側過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薛靜姝微微一僵。

皇帝很快轉開眼,語氣平淡沉穩,「德祿,備轎送薛姑娘出宮。」

「是。」德祿躬身應下,急急往長樂宮外走去。

「多謝皇上。」薛靜姝遲疑了一下,不知是該去宮門外等待,還是傻站在皇帝身後。

她輕輕往慧香那兒瞥了一眼。

慧香微微搖頭,表明她也不知。她小時候跟宮裏出去的嬤嬤學過規矩,嬤嬤曾說過,宮裏除了嬪位以上的主子,別的人是沒資格用轎子代步的,她不清楚如她們三姑娘這般到底是什麽情況。

好在沒有讓薛靜姝為難太久,皇帝從內監手裏接過大氅,率先踏入雪中,「一起走走。」

薛靜姝戴上斗篷寬大的帽子,跟了上去。

連下幾日的大雪,到現在才有停歇的勢頭,天空中飄下一些零零碎碎的雪花,被風一吹,直往人臉上撲。

出了長樂宮,外頭停放着陣仗威嚴的御輦,十幾個宮人垂首立在御駕旁,皇帝並沒有上輦車的意思,薛靜姝只好跟着走在他後頭,那十幾名宮人抬着空御輦跟在最後。

長樂宮內,巧嬤嬤問:「如何?皇上和薛姑娘走了嗎?」

一名小內監道:「走了,奴才聽見皇上命德公公給薛姑娘備轎,還與她在雪裏同行,這會兒已經出長樂宮了。」

巧嬤嬤擺擺手讓他下去,轉頭喜道:「依老奴看,皇上對薛姑娘挺有意哩。」

太皇太后靠在床頭,身上蓋着厚重的被子,臉色不如方才好看,她費力笑了笑,只道:「皇上歷來孝順。」

宮女端了湯藥進來,巧嬤嬤伸手接過,舀了一匙吹涼,小心遞到太皇太后嘴邊,「您就放心吧,皇上既然答應了您,就一定會說到做到。」

太皇太後點點頭,嘆道:「是啊,他會做到……」

只是,說到底,她拿自己病重的事逼皇帝妥協,娶的還是她娘家的姑娘,以後皇帝對她或許仍會敬重,但那一份親近信任恐怕不會再有了。

她雖不後悔為自己娘家爭取利益,只是想來免不了有些惆悵。

「阿巧,你看那孩子如何?」

巧嬤嬤知道太皇太后對薛家三小姐極為滿意,不然不會在皇帝面前那樣誇讚,因此也贊道:「老奴見了那麽多大家小姐,倒是頭一次見到薛姑娘這樣出塵的,她打扮得素凈,方才披着銀狐斗篷一進門,老奴還以為是雪仙子下凡了。」

太皇太后讓她逗笑了,「你呀,一張嘴就是會說道。」她想了想,又道:「既然皇上賜了見面禮,我不妨也送一份,你去準備一下,差人送去吧。」

今日她和皇帝接連賞賜之後,相信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猜到那孩子日後的地位。

薛家押錯寶,冷落這位三姑娘許多年,希望如今他們能看清楚,趁時機還不算太晚,好歹彌補一些,免得日後她與娘家不親近。

長樂宮外不遠有一處小花園,園內幾株紅梅開得正盛,兩個宮女攀着花枝嬉鬧,眼角瞥見一抹明黃,慌慌張張跪下。

皇帝並未理會,他身後一名內監趕緊沖那兩個宮女擺擺手,讓她們退下。

宮女退至人群外,忍不住偷偷回頭望了一眼,年紀稍小些的那個小聲問另一個,「姊姊,與陛下同行的姑娘是誰?」

年長些的宮女也不過十五六歲,她極快地看了皇帝一眼,將目光轉到薛靜姝身上,上下打量一眼,又怕被人察覺,很快回過頭來,輕輕搖頭,語氣有些複雜,「不知道,總歸是哪位大臣家的小姐吧。」

「呀。」小宮女突然輕呼,「從未見過陛下與哪位姑娘在一塊,姊姊,你說宮裏是不是要有娘娘了?」

另一位宮女忙道:「噤聲,這些事情不是我們能夠議論的,快走吧。」

小宮女捂了嘴,不敢再說,兩人低頭匆匆離去。

皇帝在紅梅前停下腳步。

薛靜姝抬頭望去,這園子很小,除了方才那兩名宮女,園中並無他人。

身後的御輦沒有跟來,原本緊隨在後邊的內監和慧香,不知何時也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方圓十幾步內,唯有她與皇帝兩人。

一片雪花落在紅梅上,枝頭嫣紅的花瓣,似雪地里一抹動人的胭脂。

皇帝始終沒有開口,薛靜姝也不曾說話,只安安靜靜站在他身後。

沒多久花園外傳來一點動靜,是去備轎的德祿回來了。

皇帝轉過身,看向薛靜姝。

即使有了方才的經驗,再次被他看着,薛靜姝還是覺得不自在,她垂着眼睫,輕抿雙唇,斗篷下的手指悄悄揪緊。

一枝紅梅突然被送到眼前,花蕊上的積雪顫顫巍巍,欲落不落。

薛靜姝一驚,第一次忘了規矩,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雖然很快又低下去,但那一眼,足夠讓她看清年輕皇帝的樣貌。

皇帝有一張極其英俊的臉,在他還是個皇子時,曾有人戲稱,一無是處的六皇子只有一張臉還算可取。而自他登基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敢直視他的面孔了,當年取笑過他的人,也再沒了開口說話的機會。

意識到自己失禮,薛靜姝忙福了福身,「皇上恕罪。」

皇帝似乎並不在意,那株紅梅仍遞在她面前。

薛靜姝不知他是何意,遲疑一下,伸手接過,輕聲道:「多謝皇上。」

皇帝點了點頭,負手而立,「德祿,請薛姑娘上轎。」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站在十幾步外的德祿立刻小跑上前,應聲道:「是,請薛姑娘隨奴才上轎。」

薛靜姝輕輕頷首,又行了一禮,「臣女告退。」她握着紅梅,緩緩退出小花園,走向等候的軟轎。

慧香站在轎邊,看着三姑娘向她走來,只見她披着精緻雪白的斗篷,手裏握着嬌艷欲滴的梅花,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如一位掉落凡塵的天女,一步步踏入俗世紅塵之中。

慧香從未如此刻這般清醒地意識到,從前不受重視、被人遺忘在城外,甚至連一件像樣的披風都沒有的三姑娘,從今往後怕是要飛上枝頭,讓所有人都高攀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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葯香閨秀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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