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八章
夜裏細細碎碎飄了些雪花,他進門的時候裹挾進來一片風雪,轉眼被地龍蒸化了,一身的清潤氣息。重嵐凍得瑟縮了一下,又瞧見手裏的杯子,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
晏和轉身掩上門,漫不經心瞧了眼她手裏的茶盞,重嵐被瞧得額頭冒汗,別人用過的東西他向來不用,一是有些怪癖,二也是存着份小心,西北這地界想要他命的人可不少,她記得當初韃靼可汗送給他個龜茲美人,為了兜搭他上了他的床鋪,他就命人打了個半死丟出去。
他側眼瞧見重嵐滿頭冒汗,蹙了蹙眉道:「屋裏很熱嗎?」
重嵐瞧他不像生氣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把茶盞舉給他看:「這個…是你的吧?」
晏和唔了聲,解開披風落座:「送你了,拿去頑吧。」他說完命人重換了套新的過來。
重嵐鬆了口氣,十分有眼色地幫他倒茶,他淺淺飲了口,揚着眉梢道:「裏面加了姜?」
重嵐自己跳上凳子,不安地晃蕩着兩條腿:「我瞧見外面下雪了,恐要受涼,便讓底下人加了紅糖和生薑煮茶,大人覺得不合胃口嗎?」她說著也喝了口,然後辣的直哈氣:「茶餅子煮的茶味道確實不怎麼樣。」
晏和捧着茶盞,見她圓潤整潔的指甲凍得有些發紫,抬手命人捧了個精巧的暖爐上來,讓人擱在她掌心,這才慢慢地道:「要說茶中之王,當屬進貢的大紅袍。」
重嵐聽的禁不住樂了,要說皇上喝的茶其實只能算是次一等,南邊到京城路遠,最極品的茶葉經不起顛盪,因此只在當地自產自銷,她的生意涉及茶產業,自然清楚當中的門道:「我覺着還是碧螺春好些,可惜好久沒喝到了。」
晏和又淺淺飲了幾口,只覺得身上都暖和了幾分,本來不怎麼合口味的茶飲不知不覺喝了大半,頗為適意,語調也不由得和緩下來,牽了牽唇角:「你這小人懂得倒是不少,這也是你娘請人教的?」
他緩聲說話的時候溫潤清雅,眼裏眼波仄仄,流轉多情,重嵐瞧得嘴唇開合幾下,才開口道:「我娘是南方人,幾年前為了家裏生意才搬過來到這邊的。」她小心探問道:「大人也是南方人?」
他哦了聲,仍舊喜怒不形於色:「祖上在南邊,許久沒回去了。」他聽見她聲音軟糯,初時只以為是童音嬌柔,現在聽來倒有些像南邊的軟語,他被勾起些心緒來,垂下長長的睫毛,半晌才道:「聽說今日靈堂上有人鬧出事兒來了,沒傷着你吧?」
重嵐搖了搖頭:「沒有的事兒,大家湊嘴說幾句罷了。」
晏和隨意點點頭:「今日事忙,倒沒顧得上何家這邊。」
重嵐倒很看得開:「我們何家跟大人非親非故,大人順手救下我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總不能連帶着管我們一大家子的事兒吧,我…我娘說做人要知足惜福,不能升米養仇。」
小女孩聲音嬌怯,面上卻是一派肅容,晏和一頓,多少大人都想不明白的道理,對施恩之人埋怨不已甚是心懷怨恨,她一個小孩子倒是想的透徹。他神色和緩,揚着唇道:「你倒是難得清明。」他慢悠悠地道:「我過幾日就要往更北邊去了,自然不能帶上你,你們何家的族親你也俱都見過,可想好跟誰?」
重嵐怔了下,讓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回答這個問題也太難了些吧,不過能遠離晏和她還是高興的,笑道:「我哪裏能懂這個,今兒個來的好些人我見都沒見過呢,還是大人決定吧。」
晏和瞧見她秀美小臉上明顯露出鬆口氣的神色,不由得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輕掐着她臉頰:「既然你都沒見過,不如還是跟我去北邊吧,你父親當初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自不會虧了你,如何?」
重嵐心頭突突亂跳,明知道他在唬人,還是面色發綠:「不…不好吧,怎麼能為了我耽擱將軍公事呢?」
晏和從一開始就知道重嵐有點怕他,卻不知道到底是為何,明明兩人連面兒都沒見過,他難得起了興味,不急不忙地道:「我在北邊自有府邸下人,養個人而已,也耽擱不了什麼。」
重嵐苦哈哈地道:「不敢勞煩大人…」
晏和鬆了手,悠悠用絹子擦了擦:「你既不願,那便算了。」他還真沒有收養重嵐的念頭,他常年征戰在外,養了孩子也顧不得,丟給下人不知道要教成什麼樣,還是尋一戶妥帖的人家更好。
重嵐無言地看着他,這才知道他是哄小孩的,這麼瞧來這人似乎有點促狹,但因着這點子促狹,顯得多了些人味,沒有那麼遙不可及了。
她搖了搖頭,去照管那盆才養的水仙花,照管好了正要去靈堂守靈,就見晏和瞧了眼外面的風雪,然後開了口:「你晚上還是住這裏吧,我另派人去守靈。」
重嵐喜上眉梢,但還是強自按捺:「這怎麼好意思…」
晏和哼了聲:「只是起夜的時候自己能尋着地方吧?」
重嵐:「…能。」
為了這句話,她熬着如廁完才上床,第二天早上洗漱起來就去侍弄水仙花,一出房門卻見晏和坐在書案前聽人回報,手指輕敲着桌面,面上若有所思:「…這麼瞧來,何家人大都品行不端,確實不是能託孤的人家。」他說完也有些頭疼,若不是何副將對他忠心耿耿,依着他的涼薄性子,才懶得理會這些家長里短的瑣事。
重嵐大抵知道他在煩惱什麼,但仍是裝作好奇的樣子:「何家人怎麼了?」
晏和斂了神色:「沒什麼。」他沉吟片刻:「若是何家人不願收養你,你可願意跟我去北邊?」雖然這是下下策,但也是無奈之舉。
重嵐有點心虛,避重就輕地問道:「是我不好,大家不喜歡我嗎?」
晏和慢悠悠地道:「我才知道如今何族上下都傳着消息,說何副將之女何蘭蘭還陽之後性情大變,喜歡吃人肉喝人血,還說她根本不是何蘭蘭,只是被厲鬼附身了,便沒有一戶人家敢收養你了。」他頓了下,忽然半笑不笑地道:「我倒是有些好奇,這消息到底是怎麼傳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