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六章
他今日一身黑衣仍然倜儻利落,皂靴蹬在青磚地上,周圍沒人敢抬頭多瞧一眼一振袖袖籠里便飄出一縷淡香來,竟蓋過了滿室焚香的煙火氣,像是流連塵世的雅仙。
重嵐聞的甚是舒心,忍不住往他跟前湊了湊,用極細微的動作深吸了口氣。
但就是這極不明顯的動作還是被晏和覺察到了,他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抬手上了香,等重嵐鞠躬還過禮,才不急不慢地道:「你父親是為國戰死,朝廷自有封賞,你雖父母雙亡,但總歸有了依仗。」他沉吟道:「等喪禮一完,我會為你在何家族親里擇一戶人家,將你寄養過去,也不算辜負你父母的寄望了。」
重嵐還沒想好之後到底怎麼著,聞言怔了怔,就見他的手伸過來,像長輩一般想要摸頭,沒想到他手伸到一半,似乎有些嫌棄地看了眼她的腦袋,半途轉了個彎,捏了捏她的臉:「我也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剩下的路還得你自己走。」捏完之後覺得手感甚好,又換了一邊捏了兩下。
重嵐變成何蘭蘭之後,相處時候最長的人就是晏和,聽他這麼說難免悵然,但也知道沒有何家族親還在,由他收養何家孩子的到底,更何況他自己尚未成親,帶着個孩子在身邊也不像話。
重嵐悵然道:「大人教誨的是。」
正惆悵的時候,冷不丁臉上被多捏了幾下,抬眼去瞧,就見他已經從容地收回手,施施然地遠去了。
重嵐繼續迎客,一邊默不作聲地聽何家人說話,這才漸漸把何家的事兒理了個大概,何家也不是顯赫人家,大都是鄉野村民小商小吏,族人都良莠不齊的,只是何副將走了大運,靠着打仗發跡起來,又在趙氏的規勸下,遠了那些遊手好閒之人,難怪和其他族人關係不大好。
不過如今今非昔比,何家剩下偌大的家產,又只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何家族人都用看肥肉的眼神看着重嵐,直看的她毛骨悚然,她沒想到的是,有人在靈堂上就來打秋風了。
一會兒東邊的嬸子拿了張借據出來,說何副將欠了他們家銀子,一會兒又有西邊的叔伯拿出印信,說多少年前分地的時候給何副將家多分了幾塊。
重嵐本來就傷着的腦袋更是隱隱作痛,對着環繞在她身邊,變着法要錢的何家族人福身行了一禮,聲音清脆卻擲地有聲:「幾位叔伯嬸子,如今我爹娘已經去了,你們說的事兒我從沒有聽說過,如今家裏的銀錢都被爹娘託付給晏將軍保管着,你們若是要掏錢,便跟我去晏將軍跟前分辨一下真偽,若是確有此事,我定然一分不少的賠給你們,如何?」
來討錢的何家族人面上都是一滯,晏和的響亮名頭誰不知道,他們手裏的借據地契有多少水分只有自己知道,就怕這何家的銀子有命賺沒命花啊!
重嵐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正要開口再接再厲,就聽見外面有人報,何家大伯到了!
她攏在麻衣底下的手緊了緊,何家大伯是何副將的大哥,也是如今何家的族長,她正思量間,就瞧見一對三旬上下的夫婦並肩進了靈堂,當中穿着寶藍色灰鼠皮襖的男人瞧見重嵐身邊圍着的一圈人,搶先一步斥道:「你們不是過來祭拜老三的嗎,都圍在蘭蘭身邊做什麼呢!?」
討錢的人當中有一個站出來賠笑道:「大伯,咱們和老三兩口子生前還有些賬目沒理清,如今剛好趁着蘭蘭在,便把這些事兒跟她提一提。」
何大伯不悅道:「她一個小孩子能懂什麼,你若是有事兒,自當找我這個族長來裁決,找一個小娃娃要錢算怎麼回事兒?」他說完對着重嵐慈藹地招了招手,把禮錢擱到一邊,揚了揚手裏的幾個油紙包:「蘭蘭早上可吃過東西?大伯給你帶了些糕點。」
族長都發話了,那些來打秋風的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退了,只是難免在心裏暗罵幾句。
重嵐正要見禮,沒想到就被趙姨母不動聲色護在她身前,她似乎很不喜歡何家大伯,面上淡淡的:「她大伯有心了,蘭蘭早上已經用過早飯了。」
何大伯不以為意,瞧了眼自家夫人,後者立刻就走了上去,一口一個我的兒,也不理會趙姨母的冷眼,探手就把重嵐摟在懷裏,摸着她的臉頰,一口一個心肝肉:「我苦命的兒,你雖不是我生的,但我瞧你跟親生的一般,本來想着你父母俱都是能幹人,你日後定然是個有福氣的,沒想到他們兩口子恁般早就去了,好在你總算囫圇回來了,我和你大伯雖然難過,但心裏總歸是慶幸的。」
她洋洋洒洒說了一通,重嵐倒不是很信,她才出事兒的時候,只有趙姨母來探望過,只是被拒了幾回,而其他人都跟聾啞了一般,這兩口子要心疼怎麼不早過來心疼,為何等晏和放出話來要擇人收養她才過來心疼?
她扶了扶被何伯娘弄的有些歪的孝帽,垂眸道:「可惜我剛醒來那幾日沒瞧着大伯娘,不然沒準還能好的更快些,也不至於把爹娘的喪事都耽擱了這麼久。」
何伯娘面上絲毫不見尷尬,唉聲道:「也是不巧,那幾日家裏大哥兒發燒,幾度暈過去,我這才脫不開身過來瞧你。」
趙姨母和趙氏的脾性有些相像,都是直爽潑辣的脾氣,逮住話柄譏諷道:「她大伯娘啊,你方才還說把蘭蘭看的與你親生的一般,怎麼為了你親生的,連半個時辰的探望功夫都抽不出來?」
何伯娘麵皮子有些發僵,還是何大伯幫着圓了回來:「前些日子不光家裏的大哥兒生病,我們也幫着料理老三的身後事,又聽說蘭蘭身子大好,這才沒來得及探望,倒是我們疏忽了。」他瞧見趙姨母又想反駁,捋着鬍子,對着重嵐和聲道:「我們今日特地趕過來,除了為了祭拜老三,更是為了蘭蘭的事兒。」
重嵐差不多猜到他的來意,不光是何大伯,方才好些何家人言談間明裡暗裏都透着要收養她的意思,也不怪這些人吃相難看,晏和馬上就要返回前線,身邊自然不能帶着這麼個小娃娃,誰若是收養了何蘭蘭,何副將的家產立時就能到手,她現在儼然就是個香餑餑,不被人惦記才奇怪。
何伯娘見她訥訥地不言語,便拉了她的手擱在手裏摩挲:「你娘生前同我要好,你大伯又和你爹是親兄弟,如今你才五歲,又沒了爹娘,我和你大伯對你惦念得很,等你爹娘入土之後,咱們便開了宗祠,讓你大伯認你為閨女,從此咱們便是一家人了,你覺着如何?」
按說何蘭蘭父母雙亡,何大伯既是何副將的兄長又是何家族長,這麼處置也沒甚不妥當的,但重嵐對這家子人的品性可不敢打包票,只是輕聲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何伯娘皺了皺眉,將神色放緩了幾分,正要再勸說,趙姨母已是按捺不住:「她伯娘現在倒是想起來兄弟情義了,當初你們硬要給我妹婿過繼兒子的時候怎麼沒想想這個啊?!」
何伯娘面上僵了僵,何大伯笑呵呵地接了話:「咱們要過繼,也是看老大膝下無子,蘭蘭沒有娘家兄弟,說起來還是為了老三好。」他說完捋須嘆了聲:「如今老三和老三媳婦都不在了,自然該由我這個當大哥替他照管女兒。」
他說完環顧了一周,靈堂上的何家人見族長發了話,心裏再不情願也只能跟着附和,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道:「是啊蘭蘭,你就認了你大伯吧,以後家裏還能有個依仗,你爹娘在地下也能安心。」
趙姨母面上帶了些恚怒,不顧趙姑父攔着,出言譏諷道:「何大伯這是什麼意思?當初鬧着要分家的時候不見你這般好心,還口口聲聲要跟他們家斷絕往來,料理我妹妹妹婿喪事的時候也不見你的影兒,如今他們兩口子才死不久,你這就帶着人來威逼蘭蘭認你做爹了,當初怎麼不見你有這般好心,別是有什麼旁的心思吧!」
陳年舊事被這般抖摟出來,何大伯兩口子面上有些掛不住,沉聲喝道:「便是舌頭牙齒還有個磕碰的時候,尋常兄弟吵幾句嘴有什麼稀奇的?這再怎麼說也是何家家事,你一個外姓的插的哪門子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