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二十二章
折枝立時蹙了眉頭。
是,連她也覺得奇怪極了。她覺得陛下並不是愛心血來潮的人,就算是,也不會對蘇妤的看法有所改觀。可從蘇妤罰跪那天起,他的態度就奇怪極了,後來的種種都讓她們忐忑不已,今天索性直接晉了位份……
「奴婢也不知道……」折枝苦思着囁嚅說,「興許是因為宮正司查出了什麼,陛下當真覺得冤枉了娘娘?」
「呵,你信么?」蘇妤冷聲一笑,「張姐姐也不是頭一回提起那事不對了,他先前哪次信了?」
是不可信。折枝沉思了半天,搖頭一嘆說:「那就不知了。不過且先不說陛下是個什麼心思,娘娘您是怎麼想的?」
蘇妤淡泊的面容下凝起笑容,思量一瞬,問她:「我若說我想爭寵,你覺得如何?」
「……啊?」折枝驚得合不上嘴,只覺這比皇帝突然晉她位份還要奇怪,愕了一愕,她說,「可是……如若陛下當真是另有所圖……娘娘您……」
「那就讓他有所圖去。」蘇妤沉下一口氣,「我一時想不到他能圖什麼,但就算真有所圖,於我而言也不過是再摔一次罷了——我連貶妻為妾的事都經過,再摔一次也慘不過那時了。」她輕抬眼眸凝視着折枝,眼底有着少見的堅定,「所以我近來在想,如若還能再風光一次,為什麼不?」
「可是娘娘……」折枝忖度着道,「娘娘會不會想得太容易了?出了事單是降位份自然算不得什麼,可如是搭上性命……」
蘇妤微有一滯,她還記得,她曾經說過,自己定要活得比他長。一直以來她雖然活得艱難卻還是對此頗有信心,因為她從來不去爭、不去斗,讓他再也找不到她什麼錯處。
如若她要去爭……
她想了一想,緩緩道:「我不會去害人的,只是不想任人去踩罷了。你看看如今的後宮,新進宮的佳瑜夫人也還罷了,正經迎娶進來的,就算當真坐上后位我也說不了什麼;可葉景秋……」她想着便笑意愈冷,「這兩年,她實在囂張得可以。」
不管她從前爭不爭,她心裏始終是不服的。
「娘娘……」折枝仍是想勸,又不知該如何勸。她也知道,蘇妤這兩年活得實在委屈,如今有了機會想要一爭也並無不對,但是……
她咬了咬下唇問她:「娘娘您如是信了陛下……」
「我半點也不信她。」蘇妤輕然一笑,「不管他是為什麼轉了性,若說他是當真為我好,我半個字也不信。你放心就是,我自會心裏有數。要爭是一回事,斷不會就此信了他讓他再抓了把柄的。」她說著笑覷了折枝一眼,「幹什麼擔心這個?你當我傻么,早知他是什麼樣的人還會信他?」
折枝噤了聲,猶豫不決地看着蘇妤。只覺她如是當真能揚眉吐氣、狠狠地將從前受的委屈還給那些妾室,她也覺得暢快。但又委實怕她得不償失,畢竟……后宮裏的起起伏伏太難預料。
蘇妤亦是沉思着,掂量着其中利弊。過了好一陣,終是做了決斷,望了一望天色,笑問折枝:「快到晚膳的時候了吧?」
「是。」折枝一頜首,詢問道,「娘娘要傳膳么?」
「傳吧,早些用完了,好去長秋宮昏定。」蘇妤說著一哂。原是想明天早上再去晨省的,可有了今日這一遭,她不去昏定就太不合適了。再者,她也實在想看看,今晚在長秋宮的眾人會是怎樣的反應。
她銜着笑意下了榻,看了眼鏡中髮髻略有些亂的自己,卸下了珠釵逕自梳理着垂下來的長發,閑閑道:「還是讓郭合去成舒殿回個話,就說晉了位份不去拜見佳瑜夫人不合適,故而今日便去昏定了,請陛下不必擔憂。」
從佳瑜夫人入宮開始,蘇妤就病着,這段時日的晨省昏定她都不曾出現,侍膳是她頭一次和佳瑜夫人見面。是以這日昏定時見她入殿,整個椒房殿內都好一陣安靜。
蘇妤一如既往的從容靜默,上前下拜卻不言不語。佳瑜夫人亦是神色淡淡的,掩飾着幾個時辰前惹來的不快輕道了一聲:「可。」
蘇妤起了身,到自己的位子上去落座。
「恭喜婕妤。」說話之人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寒意涔涔。蘇妤一哂,回看過去:「多謝。」
那是少數幾個今日未到霽顏宮向她道賀的人之一,楚修媛。她當然是不會來道賀的,因為是蘇妤害了她的孩子——至少在她眼裏,是蘇妤害了她的孩子。
「連婕妤也還有晉位的一天,本宮真不知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楚修媛冷睇着她,目光尖銳不已。蘇妤微有一喟,平靜地回視道:「臣妾知道修媛娘娘一直恨臣妾什麼,但那件事,究竟如何……還不一定呢。」
楚修媛眸色清冷地凝視她須臾,一聲輕笑之後不再與她多言。
那晚的昏定很平靜,閑說了幾句之後各自告退。長秋宮外,蘇妤剛踏上步輦,便被一忿忿之聲猛然喝住:「蘇妤!」
她停下腳步,轉首望去,從步輦上退了下來,垂眸一福:「修媛娘娘安。」
「你真是好手段。」楚修媛淡瞧着她,含笑的眸光森森涼涼,「被陛下厭惡至此竟還能晉得了位?你如是安安分分地在你霽顏宮過日子,本宮絕不會為難你,如今是你自找麻煩。」
蘇妤靜靜聽着,思量半晌,緩緩言道:「修媛娘娘,您該知道臣妾此番晉位便是因為陛下對當年之事尚存疑慮。娘娘您可以記恨,但如真不是臣妾所為,娘娘如何?」
楚修媛短短一滯,再回神時蘇妤已逕自轉身踏上步輦,穩穩地落了座,側頭看向她平靜道:「修媛娘娘別忘了,事出之時,臣妾尚是太子妃、是陛下的正妻,臣妾知道當家主母要容得下什麼,從來沒想過要去害妾室的孩子。」
那一剎那間,楚修媛望着端坐在步輦之上沉容看着自己的蘇妤,幾乎出了錯覺。似乎眼前之人還是當年風光無限的太子妃,她們這些妾室都只有見禮的份兒。
見楚修媛一時怔住,蘇妤也懶得與她再多費口舌,淡聲吩咐了回宮。步輦抬起來,走出去數步,楚修媛才拉回了神思,望着蘇妤的背影狠然切齒,也往自己宮中去了。
這一下午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回到宮中蘇妤便覺困頓不已。吩咐宮人備水沐浴,長湯中熱氣氤氳,水面上均勻地漂了一層花瓣。蘇妤闔着眼,思量着今天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句話。爭寵……這是她此前從沒想過的。做正妻時,她覺得她不該爭;貶為妾室時,她受盡厭惡爭無可爭。如今……
背後傳來宮娥們一疊聲的「陛下聖安」,聽得蘇妤渾身冒了一陣冷汗,又因想的事太多一時未能回過神來,僵在水池中紋絲未動。
賀蘭子珩猶站在門口,遠遠看着那背對着自己的女子。身子浸在水池中,只潔白的肩膀露在外面,靜靜地半點不動,這是……睡著了么?
他忽然猶豫要不要出去。
其實他本也不是有意要來看她沐浴,只是到霽顏宮的時候他滿心都在琢磨見了她說些什麼合適。聽宮娥稟了一句「婕妤娘娘在沐浴」,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然後就神使鬼差似的走過來了。到了門口看見她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宮人方才稟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
看她始終不動,莫不是真睡著了?着涼了怎麼辦?
賀蘭子珩不自覺地啞笑一聲,提步悄悄走了過去。蹲下身,手剛在她肩頭一觸,她忽地有了反應,渾身一陣瑟索,繼而立刻轉過身來面朝著他,身子仍舊浸在水裏,被水面上的花瓣遮得嚴嚴實實,就露了肩膀出來。
蘇妤低了低頭:「陛下大安。」
雖是有了爭寵的想法,但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面對眼前這個人,她已經冷漠慣了,一時怕是改不過來。不過也罷,如若突然轉了性,莫說她自己不習慣,連他也要起疑。
「你……」皇帝的手滯在半截,輕一咳嗽,「朕還以為你睡著了。」
蘇妤沒有答話,垂眸靜靜待着,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警惕。皇帝心中長嘆,遂站起了身:「不擾你了,朕去寢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