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二章
蘇妤猶自低垂着眼帘,只覺一陣安靜,她這才抬了抬眸,靜靜道:「臣妾一個人的錯,但求陛下別遷怒於臣妾身邊的人。」
話音落後又是一陣安靜。她復又垂下眼帘,皇帝覺得她整個人周圍都是一股充滿疏離之意的寒氣。這股寒氣讓他忍不住地繼續打量她,他曾經的正妻。良久之後,他冷聲一笑:「朕若非拿折枝問罪呢?」
她的身形禁不住地一顫。
折枝,那是她從家中帶來的婢子,可以算是她在宮裏唯一的依靠了,他也知道這一點。
「陛下……」她思量了一會兒,抬頭直視着他,強壓着心底的懼意,維持着平穩的口吻道,「陛下是明君,臣妾這個罪魁禍首在這兒,陛下何苦拿無關之人問罪?」
皇帝神色一凝。
她到底是不肯求他。哪怕她那麼想護折枝,卻寧可用這樣的話來噎他、甚至激怒他,也不肯求他。
蘇妤一瘸一拐地回到她所住的霽顏宮貞信殿。這是一個挺繁華的住處,卻離成舒殿最遠。把她安排在這裏,意思再明顯不過,皇帝不想見到她。
剛到殿門口,她就見到了滿臉擔憂的折枝。折枝看她回來明顯鬆了口氣:「娘娘可是回來了……」
折枝說著,又瞅了瞅隨在她身後的兩名宮娥,小心地道:「兩位女官……」
「奴婢奉旨送貴嬪娘娘回來。」其中一人低眉道,說著一福,「既已送到,奴婢告退。」
顯是半刻也不願多留。誰都知道,整個后宮裏,陛下最厭惡的就是這位蘇貴嬪,霽顏宮也就成了個眾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誰也不肯在這裏多駐足半刻。
看着兩個宮娥遠去了,折枝才上前扶住她,緊蹙眉頭說:「跟紅踩白的東西……娘娘都傷成這樣了也不知扶一把。」
「好了,也怪不得她們。」蘇妤笑勸了一句,就和折枝一起進了殿。費力地坐在榻上,撩起裙子又挽起中褲一看,整個膝蓋青得發紫,顯是淤血淤得厲害。折枝一見眼睛便紅了,銀牙一咬,道:「娘娘等等,奴婢請醫女去。」
醫女,不是太醫。太醫們早已不願管她,唯恐觸怒聖顏,只剩幾個醫女還敢來看看。
她卻叫住了折枝:「不必去了。這不是尋常的病痛,章悅夫人親自罰的,你當還有醫女敢來么?」
正往外走的折枝足下一頓回過頭來:「那奴婢去求章悅夫人去!」
「你若去求她,就休怪我翻臉不認人。」蘇妤的神色淡淡漠漠的,莫說怒意,折枝甚至連半分不悅都尋不出,卻就硬生生感到一股森然的壓迫。她怔在原地忖度了一番,咬唇焦急道:「娘娘何必這麼硬氣……她是掌着權的,宮裏去求她的人多了去了。娘娘就跟她低個頭,日子便能好很多。」
「折枝。」蘇妤聞言,聲音更添了三分冷意,「我再說一遍,我就是明日就死在這兒,今天也不會去求她。」
折枝在她的目光下噎住,再不敢多勸。只得默不作聲地走回榻邊,輕手輕腳地給她揉膝蓋。就算再輕,傷成這樣也會覺得疼,蘇妤死咬着牙強忍,忍着忍着,竟忍出了一聲冷笑。
她到底為什麼還要死熬着作這個貴嬪……宮裏再沒有哪個嬪妃會被欺負成這般。她的夫君早就厭極了她、恨極了她,覺得她的家族玩弄權術,覺得她蛇蠍心腸……
可她不會自盡,她永遠都記得,她曾那麼高傲地對他說:「殿下以為這樣就能逼死臣妾么?殿下您錯了,臣妾會活下去,且定會比殿下活得久。」
那是兩年前,他即將繼位的時候。
那時她還有着如今幾乎被消磨乾淨的傲骨——至少在外人眼裏,這種傲骨已經消失殆盡了。
那一晚,蘇妤再度被零散卻真實的夢境驚擾。擾得她痛苦不堪卻又無論如何醒不過來。
她夢到……章悅夫人哭得梨花帶雨,怪她打碎了那玉瓶。然後在第二天早上,皇帝傳了她去,自是要興師問罪。
當著一眾宮嬪的面,她無論如何也是不肯向章悅夫人叩首道歉的……
接着,是章悅夫人身邊的掌事宮女怒了,劈手打在了她臉上。她沒能來得及躲,硬生生挨了一個宮女的掌摑……
她終於被驚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着,環膝坐着,一直坐到天明。
她沒有去晨省,腿上的傷讓她不敢小覷。雖然從夢裏,她知道這傷必定會留下病根,讓她在陰雨天氣痛苦不已,但她還是想努力養好,也許能少些痛處呢?
將近午時,那如催命符的聲音終於傳來。御前來的宦官告訴她:「陛下傳您去蕙息宮一趟。」
蕙息宮,那是章悅夫人的住處。
折枝扶着她蹣跚地走向蕙息宮。兩處宮殿離得很遠,頗是用了些時間,她剛踏入殿門,便聽到了章悅夫人的涔涔冷笑:「貴嬪,姍姍來遲啊。」
她循聲四下望過去,果然是一眾宮嬪皆在了。
皇帝也在。
蘇妤無聲一嘆,鬆開折枝的手走進去,垂眸下拜:「陛下大安。」
六宮嬪御都看着她,這個即便當著皇帝的面也不肯向章悅夫人行禮問安的曾經的正妻。
皇帝也看着她,這個看似謹小慎微卻始終有着消磨不去的傲氣的自己曾經的正妻。
蘇妤低低伏着,半晌,聽到皇帝的聲音沉沉響起:「免了。」
她道了聲「諾」,起身起得艱難,死命撐着才沒讓自己跌回去。
她不想當眾出醜。
抬起頭,恰好和皇帝視線一對,她忙不迭地低下頭去,便聽得皇帝一聲輕笑:「貴嬪,昨日的事……」
她垂首不語。
皇帝續言說:「昨日的事,朕已問過你。你說你是無意的,朕才沒有再罰你。」
看來是章悅夫人告訴他自己是有意的了。蘇妤心底冷笑着,連解釋也懶得解釋。反正他也不會聽,多少次都是這樣。
左不過就是等他發落。就如之前一樣,她沉默不語一會兒,他就有了決斷,無一例外都是她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