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浴火籠中鳥(下)

第十八章:浴火籠中鳥(下)

這屋裏頭,鬧得不可開支。老太太在屋外頭,聽出幾分惆悵與無奈。

原先秦氏和庄瑚是沒過來的,那大姨奶奶發火亂摔東西,丫頭們勸,說不過幾句,她便出手拿丫頭們出氣。等秦氏和庄瑚趕來,這大姨奶奶變個人似的,左右訴苦可憐。終歸是大爺庄頊薄情寡義。

庄瑚對這房姨奶奶沒多少好氣色,又見她愛打罵下人,覺自家大戶人家,半個主子沒有由來的打人,張狂無度,她是瞧不慣的,便說:“有那麼大的勁兒,不把大爺拽回來,光打丫頭有什麼用。還失了半個主子的身份!”

大姨奶奶見庄瑚說了話,又見秦氏在場,蔫兒掉半分氣焰,撒起嬌憐來。

大姨奶奶道:“大姑娘你也知道的,大爺平時里不這樣,自二房的娶進來,不知道狐媚個什麼東西給他,教得他天天不住家,一住家就往她處去了,見到我跟見了母老虎似的。背後丫頭怎麼議論來着,說我不是府里的。”

秦氏狠狠地啐了一口,厲聲道:“糊塗東西!誰的嘴吐這樣的話,我倒不曾聽到!”

大姨奶奶哭道:“太太要是聽到了,那我還真是外人了。”

秦氏一邊指示丫頭們把地上收拾乾淨,一邊找個空位置坐下,說:“依你這麼鬧,你是要鬧大爺回來,還是要鬧把二房的趕出去?”

大姨奶奶聽這麼被譴責,哭更厲害,說:“我也不奢求其他的,大爺是知道的,我娘家差人來說我那大哥沒了,想找拿幾兩銀子來,大爺答應了,偏是不給,今兒早上把支出來的銀子拿出去了,還把我那嫁妝拿走了一半……”

秦氏知他兒子做得出來這樣的事,可畢竟是自家兒子,心裏如何恨,此刻也沒張口罵他的不是。心裏多少是同情這大姨奶奶的來,可一想她無端打人,日後傳出去,可不叫人笑話東府人心厲害。

秦氏便道:“這光景你哭有什麼用,當時怎不見你五花大綁綁了他。這會子能哭回來?”

大姨奶奶哭個不止。

聽大姨奶奶哭成這樣,秦氏又無個解決辦法,庄瑚看她母親在旁,有幾分能力解決也不敢吱聲,老太太這才進來了。看到老太太人到,秦氏和庄瑚迎上,扶她坐下,又讓丫頭找茶來。

老太太示意免了招待,脫口說:“我看大姨奶奶哭得有理,統歸大爺的不是,一個爺們做這樣的事祖宗的臉都丟盡了。可話又說了,摔東西打人,平白無故的,也不是主子做出來的,人心可不叫人糊弄散了。竹兒,你回去拿我給姑娘們做的手絹錢拿些來。”

竹兒應了去。

秦氏陪笑道:“老太太,您這……”

老太太道:“傳出去,人家還說我們庄府這般不地道。虧屋裏的人!”

大姨奶奶收住哭:“謝謝老太太。”

老太太向大姨奶奶招手,她過去了,老太太輕輕拉過她,說道:“也不用謝我,這是你大太太留我這兒的錢,我先支了來給你,要謝就謝你太太去。”

大姨奶奶給秦氏回了禮。

老太太方道:“再有,你大哥過了世,馬車自然是少不了。”轉頭對庄瑚道:“瑚兒你叫管白事的把白事馬車備上幾輛,借過去應用着。也是體面的。”

聽老太太這麼周全安排,大姨奶奶感動得無以言表,只一個勁兒哭道:“謝老太太。”

這時,竹兒拿來了銀子,遞給大姨奶奶。

竹兒笑道:“這是二十兩銀子,老太太收着說等夏天給姑娘們換些手絹兒。這不,全在這兒了。”

大姨奶奶歉然收下銀子,委屈向秦氏和庄瑚委身福了一福。這邊交代妥當,老太太讓秦氏此事就不要再責備大姨奶奶。事畢,各自收拾回屋。到了次日,眾家媳婦兒姨娘姨奶奶姑娘們到老太太中府請安,又叨敘一回大姨奶奶大哥去世的事。

曹氏因頭日失禮冒撞,回去被庄祿訓幾句,今日安分許多,嘴巴變的怪和善,主動搶在其他人前關心卓亦亭的事來。

只見曹氏道:“救我們玳兒那姑娘不知好些沒有,我尋思今兒請一位西洋醫生來幫瞧瞧。”

老太太昨日見曹氏那般不識大體,又介意她日常小肚雞腸,今日見她如此說,原本要留她幾分面子,可又因她要請西洋醫生,老太太是不樂意了,說道:“洋人來攻城霸地的,沒見有來救苦救難的。你倒舔着臉去請,放着孫思邈,扁鵲,華佗不用,我國我朝是沒有神醫了?”

曹氏心裏連連叫苦:好心當是驢肝肺,左右說都是錯。心思自己定是跟那外來的姑娘五鬼犯沖,才惹得自己一身騷來。老太太這麼一白話,她不再敢說。

秦氏淡淡的,沒幫腔,郡主看這情景,也覺着曹氏為庄玳的救命恩人關了心,心裏頭感激幾分,所以幫打圓話說:“老太太最喜歡聽《白蛇傳》,白素貞是惡妖,下凡來報恩許仙,想必惡妖中也有善類。因果好,才旺人情呢!”

老太太聽因果緣由,心氣去了幾分,便和顏悅色起來,含含糊糊幾句,不知是寬慰曹氏還是自說自話,見她說:“可不是了,講究因由緣果,好的便是好的,有這心,誰瞧心裏便是喜歡。”

曹氏愚鈍,經商人家出來的,銅臭性子知覺領悟高,家常裡子的話,眾人未必能敵得過郡主。幸得郡主給曹氏示意眼色,這曹氏才安心擠出笑來,歉歉向老太太示意。

郡主道:“早起,二太太讓她府里貴圓拿了些氂牛髓骨粉來,尋思不大好意思給姑娘,讓我捎去。我想,我這也不大好意思。總歸在老太太這邊,老太太做主就好。”

老太太道:“這才是道理了。二太太早該這麼著。這些是幾個銀子的事,救得人,佛主也會保佑子孫添丁發財。”

老太太這話有話,一則曹氏膝下無子,二則她經商管家。可不是添丁發財了。

曹氏見是得了誇,連忙起身,福向老太太表示謝意,尚未等她落座,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急急腳步聲。一轉眼,管家進來了。

管家氣喘吁吁進門,打千兒垂立道:“老太太,大老爺託人從宮裏傳話,說太妃光景不好了。太後傳您即刻進宮。”

老太太震驚,忙道:“那備服,讓馬車趕緊的。”

餘下,卓亦亭的事暫且不談了,眾位媳婦兒丫頭擁簇老太太進屋更衣,穿戴命婦朝服。這一日,老太太、秦氏、郡主三人一同進宮。

待出門,庄玳從裏面跑來,冷不丁是要跟去。當然,這是庄玳玩笑話罷了,進宮規矩他哪裏不懂的,宮裏傳召,凡是得誥命才得去,再者,他是不喜皇宮那地方的,此處,是來探口風,看老太太等人進宮多少時間,他好私自去鏡花謝看望卓亦亭。

庄玳撒嬌道:“老太太,我也要去。”

老太太愛她這孫兒,捏他臉兒道:“我的兒,太妃不好了,我即刻進宮,哪能帶得了你去!你回去看下受傷的妹妹,也不枉你有心了。且不許勞動她說話才好。”

庄玳得這話,欣然答應:“是,老太太。”

要知道,庄勤再三叮囑,除了老太太,家內人等不可私自觀探卓亦亭。其中奧妙,便是怕個中言語不牢,有所破綻。

庄玳眼看老太太等人離去,又差貼身侍童叫復生的去打聽各位老爺去處。等復生回來回說老爺們出去了,他才邀二、三、四、五、六、七姑娘姐妹們來鏡花謝。

庄玳等人尚未到鏡花謝,卓亦亭已起身,三喜正給她喂葯。

因沒見慧緣在旁,便問三喜道:“慧緣呢?”

三喜淡淡地回說:“府里姑娘們請了過去,說有些舊衣服送給我們。她去拿了。”乾坤聽書網www.qktsw.com

卓亦亭驚詫,疑惑地問:“舊衣服送給我們?”

三喜言語失當,忙解釋道:“哦哦,是送給我和慧緣的,你的衣服老太太和太太們另外準備着。”

正說著,慧緣抱着很多衣服走了進來,看到卓亦亭吃藥,笑道:“姑娘醒了!”

三喜再要喂,卓亦亭搖頭不吃,慧緣放下衣服,接過葯,細心服侍:“要吃了才好得快。三喜一宿睡不好,心裏惦着呢,好歹是為她多吃幾口。”卓亦亭才又吃幾口。

三喜見狀,打趣道:“我喂的就是不香,別人手裏的才是味道,話里裹着蜜怎麼的,葯兒竟不苦了。”

卓亦亭笑道:“小蹄子,小心我啐你!”又正色道:“府上沒為難你們吧?”

慧緣道:“都沒有,待我們是極好的。吃的穿的同府里其他姑娘一樣。”

三喜道:“老太太讓人收拾了上房,等姑娘傷勢好了,就搬過去住。”

卓亦亭放心了,虛出一口氣,說道:“這裏挺好,是外祖母的意思?”

或許,老太太是真不知情的,瞧得出老太太對她真關愛。所以,頓時心裏接受了她,就叫外祖母了,如不然,還真要費腦子想如何稱謂那些殺父母的仇人。再退一步講,一旦別人問自己姓甚名誰,如何回答?

三喜看到卓亦亭說完話呆愣起來,就立一邊,沒敢多說一句。

這時,庄玳和六位姐妹來了。

一進屋內,庄玳也不顧靦腆,率先坐在床沿上。卓亦亭倒是羞禮,拿起手絹半遮臉兒,眼神放低,卻忍不住偷瞧眾人。

那庄玳爽朗道:“妹妹可醒了。為我傷得如此重,又是昏着,又是發起燒來,把老太太都嚇壞了。”他何嘗不是被嚇唬壞了。

卓亦亭這才細細看清這位如玉般的少年男子,可不是那日街上看到轎子裏的人。如今見他頸子上掛一枚長命鎖,更增添多幾分貴氣,笑嘻嘻的樣子更惹人喜歡。

二姑娘庄琻快言快語,如她母親曹氏一般伶俐,她說道:“可不是,姑娘救了三弟弟的命,叫三弟弟拿一輩子還你的情去。”這庄琻是北府二老爺庄祿和曹氏生養的女兒,時年十八,庄瑚排行老大,她順着排第二。她挽着一個高鬢,金釵翠縷,通頭金鑲玉牡丹花鈿兒,一支金晃晃的鳳凰吐珠步搖隨她言語間叮鈴晃蕩,身上着紅白對襟襖,鑲金絲邊,貴不可言,打扮更是粉妝玉琢,一雙彎眉核丸眼,伶俐閃爍,顧盼生輝。

卓亦亭和三喜對視了一眼,微笑作答,並不敢多言語。慧緣識體,從外頭一張凳子一張凳子往裏面搬,讓眾人細數坐下。

這方五姑娘庄玝也說:“今兒老太太進宮了,特地讓三哥哥過來瞧,還是姑娘捨命相救的恩呢!我不說其他的,單我一個是感激姑娘的恩情。若沒你,我家三哥哥就沒了。”

庄玝是西府三老爺庄勤和郡主陪房丫頭鳳仙生的女兒,是庄玳同父異母妹妹。因生在五月,又因排行於眾姐妹第五人,取名庄玝。因是庶出,生母卑賤,她處事倒硬氣,有抬威風的心氣兒,多少因她母親的緣故,再者也得庄勤的喜愛,得庄玳庄璞兩位哥哥的愛護,在別人眼裏,同是郡主所生無異。穿戴臉面不如庄琻貴氣,倒比其他姐妹多出有高傲的氣質,特別是那眉眼,靈動不盡的桀驁不馴,活潑嘴兒令人愛之不煩。

其他姐妹未曾說話,卓亦亭不敢失禮張望看顧,守着那份修為尊重。

庄玳看着卓亦亭不言語,又說:“還未問得及妹妹芳名。”

三喜見卓亦亭不肯言語,便以為不想待見他們,就乾咳幾聲,示意客人自重。

庄玳識趣,尷尬說:“妹妹才醒,覺陌生得緊,等熟悉了再告訴我們也是可以的。”

卓亦亭微笑,依舊不作答。此時,慧緣給眾人獻茶。

二姑娘庄琻嘴巴厲害,又道:“我們可把姑娘當家裏人看,姑娘可不能藏着掖着不言語,好叫我們猜才好。外頭人知曉了,說我們薄待了姑娘。”

眾姐妹捂嘴笑了。

庄玳笑過後,又是追問:“妹妹芳齡幾何?”

卓亦亭這才回:“十七。”

庄玳驚訝道:“呀,跟三妹妹同歲呢!”因轉頭看身後坐着的庄瑛。

庄瑛是北府二老爺庄祿和曹氏生養的第二個女兒,排行眾姐妹第三,稱三姑娘,與庄琻是親姐妹。脾性跟她姐姐卻不一樣,一臉清寡淡泊,平靜如水。人是極精緻美貌,細眉大眼,一張鵝蛋臉,一抹秀髮略打個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簪幾支珊瑚翠花,後頭垂下墨染的黑髮,尾端鬆鬆打個金繩子瓔珞墜子。

三姑娘庄瑛走上前一拜,說道:“我卯時生的。”

卓亦亭欠了欠身,回禮道:“我子時。”

庄玳又驚嘆道:“那妹妹是比三妹妹還大些。”

卓亦亭道:“我哪裏有姐姐們福氣好。”

庄玝卻道:“三哥哥你渾說,生在何月何日知道不曾?拿時辰比,也是能比的。三姐姐也是沒由頭,說個不齊全。”庄瑛笑而不接,卓亦亭更不敢再報。

庄玳看卓亦亭開了話,情不自禁多看了她幾眼,只見她瓜子潤臉,清冷如月,膚色香細,眉目魘生,唇若紅蓮,鼻如玉丘,雲鬢垂散,添幾分傷氣神色,確確是極中美人。再回頭看三喜和慧緣一眼,兩人比不得她,卻跟自家府里姑娘們比,也能出個頭籌的來。庄玳越瞧心裏越喜歡,莫名其妙的心靈撼動,竟對這幾個陌生人心感親切。

庄玳瞧出痴相來,知覺失禮,便不好意思收斂住,連忙給卓亦亭介紹眾人說:“這位是二姐姐,庄琻,十個人都頂不住她一個人能說,以後你說話可小心她了。這位是三妹妹,庄瑛。這位是四妹妹庄瑜。這位是五妹妹庄玝。這是六妹妹庄玢,七妹妹庄瑗。我是庄老三,庄玳是也。哦對了,大姐姐今兒不在,大姐姐叫庄瑚,替二老爺府上照料全府,大姐夫也在我們府里料理,要是你遭人欺負了,少了錢用了找大姐姐大姐夫,他們能替你出頭,而且大姐姐是有武功的,可以飛檐走壁,很不得了!還有你沒見到過的大哥哥庄頊,二哥哥你見過的吧,叫庄璞……哎呀,我們府上人太多了,給你清點了,你又記不住。”

大家聽他細數介紹,免不得笑了起來。卓亦亭這才如此真切自己到庄府了,如母親說的,這裏的人個個都是個人物,單單庄玳說的那些個,母親未曾提說過多少,可見庄玳這麼介紹,是真了不得,是得罪不起的人。又想日後尋仇結果,這一步步的,是千難萬難了,不知伯鏡老尼教導的那些法子在這裏管用不管用。想到這些,卓亦亭越發不敢言語說話。

庄玳又問:“妹妹家裏都有什麼人?家住什麼地方?”

卓亦亭聽到這茬兒,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庄玳急了,自知說錯了話,連忙向庄琻投眼色求幫解圍,庄琻笑道:“妹妹別多心,三弟弟嘴巴快,還讓人以為是趕你走呢!”一改口“姑娘”作“妹妹”,方是親近的意思。

庄玳站起來,深深朝卓亦亭作揖,歉然道:“是了是了!請妹妹原諒。”

卓亦亭看到他們都禮數相待,便要掙紮起來還禮,正忍痛起身,庄琻等姑娘圍過來安撫,嬉笑間,忽然有丫頭來報說老爺回府了。眾人一聽,個個驚魂失色,匆忙快步告辭。

眾人一走,三喜怪道:“這一府的人神呼呼的,一陣風的來了,一陣風的走了。京城的人就興這樣?”

慧緣道:“大戶人家就這樣,以前聽我父親說,宮裏頭的規矩比這嚴多了。”

一聽宮裏的話,三喜連忙打斷示意,她怕卓亦亭聽了,想起自家姐姐在宮裏頭而傷心。卓亦亭為不讓三喜和慧緣瞧出,裝跟沒聽到一樣。

卓亦亭冷冷道:“總是我們南邊的自由自在些,身不由己,也只能安分守己,靜觀以待。”至此,卓亦亭三人不該說的一句不說,不該看的半分不望,事事留心,身上倒長出百個心眼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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