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夜襲

第十一節 夜襲

第四天的太陽依然升起,預示着又有一天好天氣,今天如果在干一天,就剩下些收尾的工作了,最重要的桅杆都完成了更換,這意味着即便遇到了危險,隨時都可以撤走。

此時即便是依然堅持小心謹慎的周琅,也沒有那麼嚴苛了,對工人們說說笑笑的工作態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那些抱着步槍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的士兵,也只是稍微叮囑一兩聲,對這些士兵來說,恐怕他們現在的工作更多是防備那些雇傭來的工人偷東西,更多餘防備可能出現的危險。

周琅站在船舷邊,看着天朗氣清,遠比後世清晰的多的空氣,從船上到港口一覽無餘,甚至能夠看到三裡外左營的城門。

這是一座瀉湖形成的天然港口,所謂瀉湖,指的是在自然條件下形成的沙嘴、沙壩或珊瑚在海岸與外海之間分割形成的一處海域。東方曙光號此時就在瀉湖中,背後是一連串沙洲,而海岸則堆積起了一道沙壩,瀉湖形成的沙壩都很平直,此時看起來就像大海邊的一條白線。

左營的漁民依託沙壩,修建了碼頭,一條條木製泊位深入水中,淺淺的海岸托浮不起大船,一艘艘漁船停靠在碼頭上。東方曙光號則在碼頭的南方一處沙灘上擱淺,跟碼頭幾乎就是挨着的,方便從碼頭上的漁村裡獲得補給。

漁村不大,大多數是參差不齊的茅草屋,只有最靠近碼頭的是一整排磚瓦大屋,那是做生意的商人修建的一些倉庫,茅草屋中間偶爾有一兩間磚瓦房屋,據說那是村民的祠堂和廟宇,祠堂里供奉祖先,廟宇里供奉媽祖娘娘。

沿着漁村徑直往西,有一條筆直的道路通往左營城,道路還算寬闊,因為這是以前的官道。可惜隨着鳳山縣城從左營搬走,官道也無人休整,港口也漸漸廢棄,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些漁民苦苦支撐。

從漁村到東方曙光號之間的沙灘上,有一條條印痕,那是這幾天人和車馬走過的痕迹,除此之外,一切平靜,這種平靜的狀態,讓人心靈安寧,感到放鬆。

突然嘈雜聲驚擾了周琅,兩個士兵正在扭打一個工人,工人則在苦苦討饒。

周琅快步走了過去,士兵不懂中國話,雙方無法交流,而且僅從民族的角度出發,周琅就覺得兩個白人士兵毆打一個黃種人工人的畫面極為刺眼。

“怎麼回事?”

周琅喝止了士兵,然後詢問原因,

“我們看見他去船艙里偷東西。”

“我的料用完了,去船里搬料,路不熟走岔了。”

雙方各執一詞。

此人是重金請來的木匠,已經在船上木匠頭的指揮下,幫忙換好了桅杆,進行最後的休整工作。每天給這些人的工資是一個銀元,不花大價錢招不來來不說,還有可能偷懶。所以花高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周琅看了看木匠,是一個身材幹瘦,膚色黝黑的中年人,臉上的一道道皺紋似乎都在表示他的忠厚。

“我們看見他往最底層的船艙去了。”

兩個士兵繼續解釋,最底層的船艙,放着最重要的物資,也就是那些成箱的銀幣,艙門一直關閉,上了兩把鎖,分別由周琅和船長各拿一把。

這個木匠跑到底層船艙去,確實有些說不過去,因為還要經過中間的船艙,維修用的料大多都直接堆放在甲板上,少部分放在中間的船艙,對方卻去了底艙,確實可疑。

但周琅還是擺了擺手:“算了,讓他走吧。”

其實他心裏也有些相信,這個木匠或許真的心裏有了偷盜的想法,但他不想計較。尤其是在兩個白人面前,就更不想懲罰自己的同胞,反而迫不及待的想要轟走他,這讓他如同自己偷東西被人發現了一般。

這件事讓周琅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沒了,在船上巡視了一圈,喝斥了幾個偷懶的士兵,催促了幹活的工匠之後,就回了船艙。他突然發現,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民族自尊心竟然如此的脆弱,是因為留學時候遭到的隱隱歧視,還是國人近代歷史中積累下來的自卑?

即便是到了21世紀,中國人在國際上的名聲依然不好,當然有國人出國之後的惡劣表現的原因,可周琅始終認為,這還是一種偏見。中國人中的個別人確實有一些惡習,出國之後也不願收斂,比如隨地吐痰,佔小便宜偷拿酒店的免費用具之類的。但其他國家的人也都有一些不同的惡習,只是中國人受到的刁難格外多,動輒就會登上當地的報紙頭條,顯然中國人的惡習被人有意無意的無限放大了。

周琅認為,至少比之美國人,中國人的惡習並不顯得更多。他多次在機場看到,有美國家庭大庭廣眾之下,在候機室沒有座椅的情況下,他們可以一家人脫了鞋席地而坐,而中國人寧可站着。周琅也發現,在公交車和地鐵上,法國和意大利人同樣喜歡大聲交談。德國的醉漢在大街上隨地大小便。英國的足球流氓會在比賽后砸破球場附近的商店。可是美國人,德國人,法國人,意大利人和英國人,他們遭受的批評,卻遠少於中國人。

一直抱着這種帶有民族自尊的世界觀,讓周琅很難接受白人帶有有色眼鏡的批評,可一個中國木匠卻疑似偷盜,被兩個白人抓了個現行,這讓周琅的自尊受到了打擊。

可能木匠並沒有偷盜的打算,可能真的是走錯了方向,但周琅知道這種辯駁很蒼白。但他並不願意去怪木匠,因為他知道,這個時代的中國人生活的遠比後世要辛苦,21世紀的中國人尚且無法改正所有的惡習,更何況這個時代的國人呢。

帶着一股鬱悶,周琅竟在大白天沉沉的睡去了,這幾天他也着實累壞了,不是身體上的疲憊,純粹是心理上的煎熬。他一直擔心出現意外,心裏那根弦一直緊繃著,其實他比那些辛勤工作卻不需要勞心的工人更累。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聲槍響,突然將周琅驚醒,醒來后他遲遲無法清醒,因為他心裏懵了,一直緊張,剛剛放鬆,卻突然真的發生了意外,這中劇烈的心理變化,讓他一時難以接受。

很快噼啪噼啪的槍聲響了起來,周琅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最不想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墨菲定律這個讓人很不喜歡的規則果然逃不過去,“越是擔心某種情況發生,那麼它就更有可能發生。”。

周琅深吸一口氣,胸中憋悶着一腔怒意,大踏步走出了船艙。

甲板上忙做一片,但卻並不慌亂,訓練有素的黑森雇傭兵全都行動了起來,他們靠着船艙,不停的裝彈射擊。

襲擊來自北邊,正是漁村和碼頭那邊,這艘船的長度只有四十米的樣子,而防守的士兵足有四十個,因此平均一米一個人,綽綽有餘了。更何況還有為數不少的其他船員在幫忙,因此船舷顯得頗為擁擠。

周琅找了個空檔趴在船舷查看,襲擊者數量並不多,顯得零零散散,而且從沙灘上往東方曙光號攻擊,速度大受影響。可他們卻接連不斷,三三兩兩的趕過來。迎接他們的就是一通槍響,每一次都有人倒下,慘叫聲不絕於耳。

科林作為軍官也站在船舷邊,他並不參與攻擊,就那麼站着,手裏拿着佩劍,穿着整齊的制服,宛如一根旗杆,他確實就只能起到一個旗杆的作用,現在這種程度的攻擊,用的上的手段不多,對方的表現明顯是一群烏合之眾,這邊自然無法用攻擊密集陣列的排槍攻擊,只能讓士兵自由攻擊,而且大炮也用不上。對方不但參與攻擊的人不多,而且零星攻擊,好像添油一樣,來多少也攻不下這艘船。

哈拉爾也在船上,他指揮自己的手下參與防守,但他的手下表現並不出色。哈拉爾作為一個老船長,他不是一個人孤身加入周琅的公司的,而是拉來了一整個團隊,大副、水手長等都是他的人,這也是他為什麼可以輕鬆架空周琅,並不僅僅是因為海上船長負責的慣例。這有點像後世大酒店的后廚承包制,整個廚房往往都是一個廚師長承包下來,他走的話,又會帶走一整隻廚師團隊。

來自未知對手的攻擊,科林手下的雇傭兵就能輕鬆對付了,哈拉爾因此也沒有參與,只是讓自己的手下幫忙配合,從船艙里搬出一桶桶火藥、子彈等。而且他的手下也確實不擅長使用火槍,哈拉爾的手下中,有十來個炮手,都是歐洲人,是他幾十年來培養出來的,但步槍這玩意,在海戰中用的並不多,雖然都會用,但還比較生疏。

噼里啪啦的槍聲響了半個小時左右就停了下來,當然周琅感覺到時間很長,可懷錶確實只走過了半個小時。

來攻擊東方曙光號的敵人已經不再出現在沙灘上,反倒是一群群從沙灘上往碼頭上逃,那些沒有逃的,都躺在沙灘上,有的已經一動不動,有的在哀嚎着。滑膛槍時代的火槍,確實不太可靠,這一通噼啪,可以確認倒地不起的敵人竟然只有七八個,而哀號的最多也就十個左右,打出去的子彈都上千了。

眼見對方停止了攻擊,也許看到商船的防護能力後會被嚇住,也許會不死心再次來攻擊,誰也說不好。周琅、可憐和哈拉爾三人臨時聚在一起商議。

“我建議派十個人下船,在沙灘上列隊,與甲板上的士兵一起夾擊對方,這樣更有利。如果可能的話,拆兩門炮下去。”

科林說出自己的建議。

周琅想了想否決了:“敵人不明,光線不好,還是在甲板上依託地利防守吧,拖到天亮在看看。”

周琅提出的保守建議,科林想了想也沒有反對。

哈拉爾則一直保持沉默,顯然在這裏修船是他力主的,而周琅一直在反對,現在周琅的話應驗了,果然遇到了危險,這讓他心理受了打擊,沒有底氣在跟周琅爭辯。

但他不提意見,周琅卻開始見縫插針,利用他的心理,直接給他安排工作。

“哈拉爾船長,你把船員們都組織好,熬過今晚就好了。不求他們能拿槍打仗,只要他們不亂,能幫點忙就幫點。如果像上次風暴時候一樣,只能幫倒忙。”

哈拉爾點點頭默認了。

預計中的第二波攻擊一直沒到,對方果然是一群烏合之眾,如果他們有持續攻擊的能力,而且還打算繼續攻擊,就不應該中斷,而應該利用人數優勢,持續不斷的攻擊;如果他們想等一個更好的時機,那就不該貿然攻擊,讓敵人打草驚蛇。或者他們更高明一些,用持續不斷的襲擾來疲憊敵人。可他們什麼都沒做,彷彿放棄了攻擊一樣。

但周琅這邊可不敢放鬆,所有人都嚴陣以待。他從東印度公司買了兩百隻步槍,裝備所有人都綽綽有餘,但使槍的人不夠,就只發下去了五十支步槍,除了科林的四十個雇傭兵,水手只有十人拿到了步槍。可是兩百支步槍全都裝填好了,這是英國製造的十分成熟的滑膛槍,準確性確實讓人詬病,可性能穩定,威力也不俗,打中了基本上也就完了,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鉛丹鑽進人體之後,幾乎沒救。

一個小時后敵人都沒有攻擊,船下的沙灘上哀號的敵人也漸漸沒了聲息,顯然都死了。

讓人窒息的平靜一直持續了三個小時,此時已經到了深夜,接近凌晨。

事實上敵人同樣感到窒息。

就像周琅認為的那樣,高鵬他們這些人確實是一群烏合之眾,這個時代的滿清綠營兵早已腐朽,而台灣的綠營腐朽的更為厲害。就在不久的五六年前,林爽文的起義幾乎席捲了整個台灣,彰化、鳳山這樣的縣城都被攻佔。農民起義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卻不但能攻佔州府,連台灣知府都被打死,可見綠營是比農民軍更烏合的一群烏合之眾。後來清政府從福健調來了大軍才平息了叛亂。

高鵬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手下有幾斤幾兩,所以高鵬在看到蕃商的武裝之後,就不打算動手,可黃老二插了進來,將他逼上了梁山。可即便這樣,他也沒有主動攻擊,精明的高老二更沒有派手下送死,之前衝擊蕃商船的是他們從左營城裏拉來的一群地痞流氓,以及幫會打手之類的角色。

當然他們也沒有這麼蠢,他們的目的是殺人越貨,而不是派地痞去送死,之所以攻擊草草收場,是因為說好的魚幫沒有到。本來大家約好的,魚幫從另一邊包抄,這邊讓地痞們佯攻,可佯攻的攻上去了,包抄的卻沒有出現。

高鵬和黃老二倆人大怒,死人並不多,況且是十來個幫會打手和地痞,關鍵是讓蕃商有了防備,他們的怒氣全都撒到了漁村的魚幫身上,可魚幫的船已經出發了,是去包抄的,他們現在覺得魚幫的人耍了小聰明,很顯然打算讓他們拚命,最後撿現成的。

“把魏把頭的家小都給老子抓起來,派人去海上通知魏把頭,告訴他天亮前看不到他們拿下蕃商的船,他就是通番!他的小老婆和姑娘也用不着了,老子會好好照看的。”

高鵬在左營一帶作威作福已久,知道如何讓這些地頭蛇馴服,而且在這些人面前,他有他的威風。

“老高,別逼的緊了。告訴魏老大,還是說好的那樣,大家兩頭夾擊,不過這次得他們先動手,我們聽到槍響會派人上去的,得了好處有他們一份。”

黃老二在一旁勸說,此時他才開始信了高鵬的話,這群蕃商確實有兩把刷子,很扎手。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後悔來摸一摸這燙手的山芋,因為出了事兒,是在高鵬的地盤上,他不用擔風險,可得了好處卻是平分的。

又過了一個時辰,已經是丑時,高鵬他們終於聽到蕃船上響起了槍聲,知道魏老大那邊動手了。

“老高,該讓人上去了。”

黃老二提醒高鵬道。

高鵬卻看了看旁邊一個矮胖的黑臉漢子。

這黑臉漢子面色不悅,他正是關廟賭場的老大六爺,人稱鬼手六。

高鵬沒少從鬼手六手裏拿好處,那群魚幫卻是一群窮鬼,給他的孝敬就少多了,過了今晚他還得在左營混,犯不着過於逼迫鬼手六這樣的地頭蛇。

“在等一等,萬一我們上去了,魏老大他們又撤了,可就把我們坑了。讓大家在等等,養精蓄銳,爭取一次拿下蕃商。”

現在上的都是左營的人,黃老二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心中暗暗鄙視高鵬成不了大事。

槍聲噼里啪啦的響了半個時辰后,高鵬才在黃老二的催促下,不情不願的讓鬼手六派手下打手去沖。

但已經吃過一次虧的鬼手六留了個心眼,派出去的人只衝了幾十步,而且非常緩慢,在對方發現後放了機槍,就嚎叫着逃了回來,連說蕃子鳥槍厲害,一打一個準,還專打頭,兄弟們沖不上去。

又過了半個時辰,高鵬這邊還沒商議好,無論用什麼壓力,鬼手六隻一個勁的苦求說沖不上去,反而建議讓兩個把總派大兵上去,還不等他們扯皮完,槍聲都停了。

高鵬氣的大罵,甚至扇了鬼手六一個巴掌。黃老二卻冷笑,認為高鵬是在做戲。

兩個把總也終於商量是不是讓自己的手下也上去沖沖,不等他們扯清楚,遠處的天已經有些亮了。

倆人互相指責,甚至發生了爭吵。

“不對,天沒亮,好像起火了!”

站在碼頭上的兩個把總停止了鬥嘴,順着奎四的指點看去,蕃船那邊的兩廣一閃一閃,還真的像是着火,而不是天亮了。

高鵬頓時大笑:“魏老大果然是條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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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崛起之東方日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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