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方媽媽梳着溜光的圓髻,一根銀簪劍一樣的戳在那油黑的髮髻里,方臉上的那一雙三角眼,射出精光,薄薄的嘴唇勾着刻薄的笑意,嘴角滿是皺紋,萬字不到頭的寶藍色綢緞棉襖嶄新到一絲不苟,手上的金鐲子明晃晃的耀眼。
楚筱悠只要一看到這位和秦明軒一起來的方媽媽,就覺得渾身不舒服,上一世她的大舅母樓氏也就是侯夫人特地派來方媽媽過來看望照顧她,祖母為此還高興了很久,覺得大舅母做事細心妥帖,孰不知這位大舅母根本就是叫這個方媽媽過來折辱她的,她母親是小女兒深受外祖母的喜愛,大舅舅和樓氏成親之後她母親還待字閨中,沒少和這位舅母起衝突,沒想到樓氏看着慈悲實際上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即使她母親去了,也把這仇恨算到了她的頭上。
她去侯府之後的自卑,多半都源於這位整日在她耳邊鄙夷她誇讚侯府的方媽媽,一會叫她學規矩一會叫她做女紅,說她如何如何不好,去京城的時候又正值寒冬,她身邊沒個年長的人,什麼都是方媽媽說了算,大冷天的叫她狠狠的生了一場病,身子每況愈下,以至於後來生不下孩子。
打扮的這樣光鮮亮麗,分明就是在向她耀武揚威,炫耀自己的身份地位。
方媽媽的目光挑剔的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又落在了楚筱悠的身上,這位表小姐之貌美遠勝於她的母親,但身子過於單薄,也不是個多福多壽的人,她笑着開口:”伺候小姐的下人怎麼才這麼幾個?是表公子沒有錢僱人還是,家中實在落魄,表小姐尊貴,受不得這些委屈,若是實在不行,向外家開口必定也是管表小姐和表公子的。”
楚筱悠自始至終都淡淡的,那目光無悲無喜也沒有波瀾,瞧也沒瞧方媽媽,就好像眼前沒有坐着個人一樣,只抱着懷裏雪白的小狗逗弄,上一世受欺負時因為身邊沒人她又年幼,但現在她看透世事,劉媽媽也還在,這種和人干仗的事情也輪不到她來做,方媽媽是厲害,那是因為當時的她太弱了,而劉媽媽的能耐就不是方媽媽這種嘴皮子厲害耍耍小心思就能對付得了的。
方媽媽瞧着楚筱悠的態度,覺得被輕視了,三角眼裏的精光又射了出來,不過還沒等她發功,劉媽媽就笑着開了口:”下面坐着的是誰,我怎麼到不認識,是舅太太還是老太太來了?聽說侯府是個規矩大的地方,怎麼也有這種人,來家裏做客也該有個客人的樣子,要是媽媽不滿意這趟差事,我們小姐寫信跟老太太說明白,叫媽媽回去就是,何必為難我們小姐一個孩子?”
大公子放了話,凡是敢和小姐為難的,一律不得善待,有了這個尚方寶劍,她也就敢大刀闊斧的來,既然大公子不怕得罪侯府的人,那她們就更沒有必要怕,到叫這些不懷好意的人小瞧了她們
夫人說楚家兄妹以後就要靠着秦家生活,叫她想怎麼搓磨就怎麼搓磨,沒想到她才開了個口,這刁奴就這麼猖狂。
方媽媽就冷笑着看着楚筱悠:”這就是表小姐的待客之道?要是大夫人知道,還不知道要怎麼傷心失望,原本說了這就要接了小姐走的!”
楚筱悠真想大笑幾聲,想用樓氏壓她,想用去侯府威脅她,這簡直是天下最可笑的笑話!她的目光冰冷下來,竟然有種莫名的氣勢,居高臨下的看着方媽媽:”媽媽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誰說了我現在要去舅舅家了?天寒地凍,京城比這裏還冷,我向來身子弱,受不得這樣的煎熬,即使要去也要等天氣暖和了才走,方媽媽人微言輕,只怕還不知道吧,外祖母已經允了我開春在去的。”
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東西,也敢這麼猖狂,以為自己有多金貴?天氣冷了還走不得?!方媽媽被楚筱悠這聽起來輕輕柔柔的話刺的差一點就要破口大罵。
還好她是個有涵養有思想的人,知道要真是鬧的打起來或者她被趕了出去,到底吃虧的是她自己,更何況老太太那麼喜歡這個表小姐,逢年過節總有專門的東西拉過來,是怎麼也會把人接過去放在自己跟前的。
夫人還交待了事情,她要一樣一樣的辦好。
因為努力剋制,她臉上的肉顫抖起來,看起來滑稽又猙獰:”我們夫人是因為一心想念小姐,所以才想早點把小姐接過去,既然老太太都這麼說了,那就要按着老太太的意思來,奴婢遠路上來的,體力不支,就不打攪表小姐休息了。”
那些惡毒的想要咬你一口肉的人,不過也都是看人行事,你若比她還要有氣勢,無畏懼,他們自然而然就會臣服。
楚筱悠微微笑着看着方媽媽,嬌嫩又柔美像是九天的玄女,她的時間很多,留下方媽媽,好慢慢報仇。
方媽媽剛走,楚筱悠一抬頭就瞧見哥哥正站在門外,溫暖的光渡了他一身,在他那鴨青色的長袍上旋轉跳躍,風度翩翩,玉樹臨風,她高興的迎了上去:”哥哥怎麼來了?”
楚靖瑜溫和的道:“瞧瞧你有沒有吃虧?”
方媽媽這個人物,楚靖瑜在書中看到后極其厭惡,原本就想自己收拾,不過想着現在的環境一點點變化,妹妹或許自己能處置好,結果沒想到看過之後竟然十分的叫他滿意,不急不躁,不緊不慢,又不失了自己大家小姐的風範,又打了個漂亮的勝仗。
原來哥哥是在擔心自己,楚筱悠驕傲的昂起漂亮的下巴:”那哥哥可滿意?”
楚靖瑜笑着道:”我的妹妹自然了不得,哥哥很滿意!”
楚筱悠親昵的挽着楚靖瑜的胳膊:”我還以為哥哥在陪二表哥呢。”
“他不願意在家裏住,看着好像很着急的樣子,說了兩句話就說要去外面,我就約了他晚上來家裏吃飯,叫仁遠帶着他去了,過來瞧瞧你。”
一定是着急着去找他的揚州瘦馬,楚筱悠噁心的想,她又叮囑了楚靖瑜一遍:”哥哥一定和他少來往,父親說他不是個好人,千萬別被他帶壞了!”
他的妹妹怎麼能這麼可愛,那漂亮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關懷,讓他又一次體會到了家人的溫暖,他溫和的揉了揉楚筱悠的腦袋:”小妹妹長大了,也知道關心哥哥了,你放心吧,哥哥有分寸。”
楚筱悠這才點了點頭。
丫頭帶了方媽媽下去,進了客房屋子裏就孤零零的放着一張床一張桌子,連個椅子都沒有,床上的被褥半舊不新,看上去還想是誰用過的一樣,杭州的冬天雖然遠比京城暖和的多,但畢竟是冬天,沒有火炕沒有炭盆,風從窗戶里進來竟然冷的刺骨。
方媽媽打了個哆嗦,轉頭去看小丫頭:”怎麼這麼破爛?!”
小丫頭笑嘻嘻的道:”就像媽媽說的,我們落魄了,招呼不周,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方媽媽被噎了一下,抬手要去打人,小丫頭笑嘻嘻的跑遠,方媽媽氣的不行,只能自己去關了窗戶,也沒口熱水,讓她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這趟的差事可是她求來的,王媽媽說先前去接金陵的姨表小姐兄妹兩個的時候,好吃好喝的伺候,比主子還威風,光銀子就塞了不少,她想着怎麼也不會比王媽媽差,來的時候歡天喜地,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待遇。
“媽媽有禮了。”方媽媽正恨恨的想着的時候聽到個婦人的聲音,回頭瞧見個穿着素裳的婦人站在門口,客氣的和她見禮,仔細瞧模樣和打扮,她遲疑的道:”可是哪位姨娘?”
馮姨娘笑着走了進來:”我是老爺的姨娘,如今跟着小姐和公子過日子,聽說媽媽來了,特地過來看望。”
一家子裏終於碰上了個懂事的人了,方媽媽咳了一聲,請了馮姨娘進來,屋子沒有坐的地方,馮姨娘好像沒覺察,就站在桌子跟前說話:”知道您是遠路上來的,小姐年紀又小,不會招呼人,怕媽媽這邊的東西不好用,所以就帶了些我體幾的給您。”
身後的小丫頭抱了一床被子,端了一個碳盆,簡直就是天降甘霖,方媽媽的驕傲不允許她立刻就表示出感激,但她也是個黑白分明的人,拉着馮姨娘的手:”所以說,還是姨娘體貼人。”
馮姨娘就只淡淡的笑,好像是不貪戀人間功德的神仙。
楚筱悠把畫筆交給了綺畫,綺畫立刻放在青花瓷的矮缸里清洗,一缸的清水瞬間就混濁起來,馮姨娘站在一旁:”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我想着公子和小姐終歸要去外家,和那邊的人拉好關係錯不了,所以自作主張送了東西過去。”
楚筱悠凈了手,坐在了榻上:”姨娘想的周到,剛好我這裏做了些飯菜,方媽媽那裏只怕還沒用飯,你就替我給她送過去。”
馮姨娘的臉上這才見了笑,蒼白的臉頰上暈染上兩朵紅暈:”那我就放心了。”
楚筱悠瞧着馮姨娘的背影,忽的就笑起來,好像剎那之間就百花齊放的春天,花香四溢,劉媽媽也笑了起來:”不知道這兩個會不會鬧起來?”
楚筱悠收斂了笑意,叫人把自己新做的荷包給楚靖瑜和王仁遠送了過去,又交待:”需專門給王公子說一聲謝。”
畢竟瀉藥是王仁遠給她找來的。
王仁遠咧着嘴一笑,大手一揮:”跟小姐說,小事一樁。”
楚靖瑜皺眉瞧了他一眼:”你就夥同筱悠胡來吧,這種東西也給她。”
“只要妹子高興就行了,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兩人說著話,徑直往外走。
明明只是冬日,太陽卻還是刺目的白,馬背上楚靖瑜問王仁遠:”那位楊柳姑娘可靠嗎?”
王仁遠也嚴肅起來:”先前她落難的時候我爹救過她,現在不過叫她幫個小忙,還給她指了條明路,何樂而不為?別看是風塵中人,但絕對還是講義氣的。”
楚靖瑜就點頭。
王仁遠又問了一句:”你真打算要收拾秦明軒?”
“算不上收拾,不過是想捏個他的把柄在手裏,叫他老實一些把事情辦好,就是以後去了京城,他也能為我所用。”
所以有些人的手段和心思必須要佩服,楚靖瑜這樣的,看着漂漂亮亮像個姑娘一樣,但做起事情來果斷又狠絕,誰要是真得罪了他,必定沒有什麼好下場,王仁遠慶幸的想,幸虧楚靖瑜欠了他一條命。
遠遠的已經能看見萬花樓的招牌,這條紙醉金迷的街,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溫柔鄉,而這位楊柳姑娘姑娘作為曾經的萬花樓的頭牌,更是折了無數的英雄腰,只是花將開敗,不知道要落在何處。
段媽媽瞧見兩位儀錶不凡的公子哥,那厚重的脂粉臉上滿滿都是笑,龜奴上了茶水,這金碧輝煌的地方,人來人往笑聲不斷,王仁遠扔出一錠銀子,翹起二郎腿,痞子樣子露出來:”我們找楊柳姑娘!”
楊柳過了氣,沒想到還有人來找,想必也是先前的熟客,但段媽媽自不會這樣說自己的女兒,豎著大拇指道:”兩位公子好眼光,楊柳姑娘可是我們這裏一等一的好姑娘,尋常人拿着銀子也見不着,兩位公子運氣好,正巧這會有空!”說著揚聲叫:”桂花!帶公子去找楊柳姑娘!”
這三間大的屋子出乎意料的收拾的如同是個大家閨秀的書房,站在正廳還可看見書房裏的玲琅滿目的書籍,有個穿着月華裙的姑娘梳着蘇樣髻,眉目之間露着一種清冷高貴的神色款步走了出來,如果不是知道這位楊柳姑娘的真實身份,楚靖瑜會以為自己見到的是哪家的大家閨秀。
但不得不說,這樣的人很符合楚靖瑜的要求。
沒想到楊柳還認識王仁遠,瞧見是恩人,這才露了笑意,請了人坐下,又叫人上了茶水:”不知道王兄弟怎麼會來這裏,是不是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上忙?”
楊柳如此直白,王仁遠也就不好在藏着掖着,剛想開口,楚靖瑜卻搶先一步:”說是求姑娘幫助,到不如說是我們合作,大家各取所需。”
楊柳就看向了這位不知名的公子,容貌俊美,但眉眼之間有一種深沉大氣之色,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別樣的幹練,和她所見的尋常官宦人家的公子很不相同,以她識人的眼光來看,絕非池中之物。
她垂了眸,柔聲道:”還請公子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