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柳書彥看着她,說話的時候,眼裏沒有半分雜質,所有事情彷彿都和他沒有半分干係。
所有陰暗的、紛雜的過往,統統消散在他眼裏。
他彷彿是十六歲的少年,靜靜看着她。
秦芃張了張口,柳書彥突然笑了。
“別說話。”
“趙芃,”他沙啞開口:“其實吧,你心裏,並不是真正喜歡我。”
“我知道的。”
“我沒……”
“彆強求。”他握住她的手,垂下眼眸:“趙芃,你說每一句話,你都放在仔細心口,你仔細聽它的聲音。你別害怕,別執着,彆強求。”
“你就聽它在說什麼,就夠了。”
秦芃顫抖着唇,柳書彥放開她,站起身來,捲起帘子。
光從帘子透過來,他頓住腳步,想了想,轉過頭來。
他的笑容在月光下帶着苦澀。
“再見,姑娘。”
說完,他跳下馬車,消失在了夜色里。
秦芃抬起手,她有些茫然。
她覺得自己是喜歡柳書彥的,她也是真心想和他過一輩子。
可是他卻告訴她,這並不是真的。
他讓她聽自己的心,可是她聽不明白,也聽不清楚。
外面傳來管家的聲音,他們將擔架準備好,秦芃趕緊捲起帘子,同管家一起,將秦書淮抬了進去。
秦書淮還昏迷着,他始終皺着眉頭,秦芃也來不及多想,看見大夫進來,慌張給秦書淮看診。
秦書淮的毒解得及時,倒也沒什麼大礙,到時白芷的箭傷了他,好在也沒有傷及要害,大概要養上一段時間。
秦芃看着大夫給秦書淮包紮好傷口,這時候江春等人都還沒回來,屋裏沒有主事的,秦芃便搬了被子來,守着秦書淮。
她替他解了發冠,拿了熱帕來,替他擦乾淨手腳,而後就守在他邊上。
這麼多年過去,他越發好看了。
少年青澀不復,眉目都張開來,像是天工雕琢,筆墨描繪,精緻中又帶着寫意流暢,說不出半分不好。
她靜靜看着這個人,抬手撫開他緊皺的眉頭。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緊張道:“芃芃……別放手……芃芃……”
秦芃微微一愣,她想抽出手,然而這個人握得太緊,她只能獃獃看着。
過了一會兒,她守得有些累了,便躺在床邊,佔了一小塊地,躺着睡了過去。
等到了半夜,秦書淮發了高燒,溫度灼熱,燙得不行。
他恍惚間似乎是醒了,又似乎是沒醒,反反覆復就是叫那個名字,聽得人揪心。
秦芃就一直守着,折騰了大半夜,總算是退了燒。
秦芃倒下去睡了兩個時辰,管家便來了消息,說是趙一和江春回來了。
秦芃撐着自己起身,換了衣服,到了前堂來。
到了前堂后,只見到兩個男人,白芷卻是不見了。
“白芷呢?”
秦芃覺得有些疲憊,趙一恭敬道:“稟告公主,白芷跑了。”
“嗯。”
秦芃點點頭,白芷殺人水平可能不行,跑路卻是一流。
“你們先休息吧,趙一,”秦芃抬眼看他:“你留下。”
其他人都退了下去,房間裏就剩下趙一。
兩人跪坐在原地,秦芃淡道:“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同我說說。”
“這些事公主比我清楚,”趙一斟酌着:“公主……”
“我有些事有點疑惑,你從我們出燕都開始說就是。”
趙一聽了,點了點頭。
“當年我作為公主影衛,一起跟着公主去齊國。然而一路之上,卻刺殺不斷。好在公主武藝高強,倒也沒有大礙。然而出了北燕后,公主就一病不起。”
“期初我等以為公主是水土不服,便走走停停,後來公主便開始嘔血,駙馬慌了神,去求了神醫莫景來治,莫景卻告知駙馬,公主體內中了許多劇毒,至少兩味以上劇毒混雜。這本都是致命的毒,然而剛好都在公主體內,反而以毒攻毒,讓公主勉強活了下去,只是兩種毒都是要命的葯,公主活着,也不過是苟延殘喘,最終也是活不過多久的。”
聽了這話,秦芃微微一愣。
她大概明白自己為什麼總了姜家的毒,卻還是好好活着,因為那時候她體內還有其他毒,兩相制衡,這才活了下來。
可毒終究是毒,一時不爆發,不代表一直不爆發。
“駙馬帶着公主四處尋醫問診,因為公主身份特殊,不敢對外張揚,就一直隱而不發。然而公主身上中毒太多,大夫甚至連具體到底有什麼毒都診斷不出,其病症之雜難,聞所未聞。”
“駙馬只能一日一日看着公主痛苦下去,用各類名貴藥材給公主續命。公主最初是覺腹痛,後來開始全身痛楚,無法動彈,稍有觸碰,便如刀削水滾。”
秦芃聽着,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後來便是顱內、骨內疼痛,因為過於痛楚,公主幾乎無法入眠,幾近崩潰。那時公主性情喜怒無常,駙馬卻一直長伴身側。我曾聽公主與駙馬爭執,差點拔劍殺了駙馬。”
“為何爭執?”
“不知。”
趙一搖了搖頭,接着道:“後來有一日,公主召我,告知我說,日後若公主身死,我的主子便是駙馬。”
秦芃點點頭,趙一打量了秦芃一眼,接着道:“後來公主日益病重,我被派遣出去摘取天山雪蓮為公主治病,等我回來時……”
“我已經死了。”
秦芃斷然開口,抬眼看他:“你並未看見我是如何死的。”
“是。”
趙一神色泰然:“我也從白芷那裏聽說,是駙馬親手毒殺的您。”
“你信嗎?”
“我不信。”
趙一說得太篤定,秦芃抬手:“你繼續。”
趙一嘆了口氣,臉上有了憐憫:”我回來時,公主剛去,駙馬想留下殿下的屍首,讓他帶到北燕,日後同公主合葬,可這時五殿下來了。”
“阿鈺……”秦芃有些意外,趙一點了點頭。
“五殿下執意帶走公主的屍體,甚至與殿下起了衝突。那時候五殿下帶了羽林衛上百人,為了留下公主的屍體,駙馬一人戰百人。只是最終不敵,還是讓五殿下抱走了公主。”
“駙馬跪着求五殿下。”
趙一的聲音有些飄忽,秦書淮在簾后聽着,慢慢醒來。
趙一說的事,他都記得。
那時候他剛剛年滿二十,那時候他一無所有。
趙鈺帶着上百精兵來,將他踩在泥土裏。那天下了大雨,特別大,趙鈺抱着她,一步一步上了馬車。
他從泥土裏爬起來,拉住趙鈺的袖子。
“小鈺……”他顫抖着聲音:“求你了……把她留下吧……”
他從來沒求過誰,那是他唯一一次求人。
他跪在趙鈺面前,沙啞着聲音道:“她是我的妻子啊……”
趙鈺冷眼看着他:“別說她是你的妻子,”說著,他一字一句咬牙道:“你不配!”
他說他不配。
他知道。
他護不住趙芃,他讓她客死他鄉,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不配。
他給她帶來災禍,卻無法保護他,是他不配。
如果他有權有勢,她不會死,也不會在死後,被人直接搶回北燕。
趙鈺冰冷的眼神他一直記着,有時候午夜夢回,他還會想起當年那個少年站在他面前,冰冷說那一句,你不配。
秦書淮捏緊拳頭,閉上眼睛。
趙一繼續說著:“五殿下帶走了公主,駙馬傷好后,追上了五殿下,親自抬着公主的棺槨下葬。安置好了公主后,殿下一人回了齊國,獨闖姜家。”
“他去姜家做什麼?”秦芃皺眉。
趙一嘆息出聲:“他想殺姜源,拚死殺姜源。”
秦芃微微一愣。
她從沒想過,秦書淮是會做這樣的事的人。
然而他做了,他試了。
他一人一劍殺到姜家,然後被人敲斷了腿骨,爬在姜家面前,爬在權勢面前。
他沒辦法殺姜源。
他發現自己一個人,根本沒有辦法扳倒那時候的姜家。
“所以他娶了姜漪……”
秦芃喃喃出聲。
趙一嘆了口氣:“那是無奈之舉。當年姜家勢大,便是宣帝也不敢直面衝突,姜家想以駙馬血脈正統之名起事,無論如何都是不會放駙馬走的。當年柳書彥親自來接,卻也不敢硬來。姜家執意要結這門親事,駙馬那時候若不應下這門婚事,怕是連性命都難保。”
秦芃沒說話。
她從來不知道,當年的秦書淮居然走得這樣艱難。
“而後宣帝來信,希望駙馬能應下婚事,盡量和姜家搞好關係,當宣帝的卧底,日後再圖謀後事。”
秦芃靜靜聽着,她覺得心裏有些疼。
秦書淮當年在北燕,雖然經常被欺負,卻也總有她擋着,其實是沒吃過什麼實際上的大虧的。
因為有她護着,所以秦書淮在二十歲的時候,雖然聰慧機敏,心裏卻總有那麼幾分小小的天真。
所以他才會以為,他說自己當個閑散王爺,別人就會放過他們。
若當年她知道宣帝曾有那麼一封信,她立刻便會明白,她若前往齊國,這條命,必然是保不住的。
她這麼小心翼翼護着的一個人,卻在她死後經歷了這樣多,被人羞辱,被人踐踏,再一步一步爬上來,一個個人報復回去。
“所以我說,”趙一打量着秦芃的神色,認真道:“我信駙馬,是絕不會害公主的。”
聽到這話,秦芃回了神。
她腦子裏有點亂,一時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信息。
趙一的話她信,可是正是這種信任,讓她覺得害怕。
她太害怕信任一個人,因為有時候,信一個人,就是給對方一把捅自己的刀。
她給過秦書淮,她記憶里,他捅過了。
哪怕如今樁樁件件告訴她這可能是誤會,可最後臨死那片刻的記憶太深刻。
秦芃有些狼狽起身,她覺得不能再想了,擺了擺手道:“我明了了,這事兒便先如此吧,你也一夜沒有休息了,回去休息吧。”
趙一點點頭,他也有些累了。
“還有,”秦芃叫住他,趙一頓住步子,秦芃抿了抿唇,背對着他道:“我活過來這件事,別讓他知道。”
趙一微微一愣,隨後有些不理解:“為何?”
“趙一,我終究已經不是你主子了。”
秦芃沙啞着聲音:“我和他回不到過去,他還執着於過去的時候,我想,一切就像過去一樣,不要變化,比較好。”
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一個如此深情的秦書淮,尤其是,她還不了這片深情的時候。
而躺在床上的秦書淮聽到這話,心上猛地一抽,他不由自主捏緊了拳頭,剋制住自己心裏的難過。
她終究是不願意相認。
終究是覺得,過去那一段時光,該埋葬,該放棄。
秦書淮閉着眼睛,聽着秦芃走進來,她靠在他邊上,探了探他的額頭。
然後她沒說話,一直瞧着他。
過了一會兒后,他感覺有人拂過他的眉眼。
她的手指停留了片刻,最後又悄然離去。
秦書淮刻意放緩了呼吸,假裝睡過去,想讓她指尖多幾分停留。
然而對方收回了手,就再也沒回來。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是守得困了,便挨着床邊,靠着床睡了過去。
她的確是累了,不一會兒,呼吸聲就傳了過來。秦書淮慢慢張開眼睛,看見面前艷麗如牡丹的眉目。
人影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視線有些模糊,但又慢慢凝聚在一起。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已經好多年,都沒有這樣近的距離看過她。
她已經不是當年的眉眼,然而那眼角眉梢那一份天真張揚,卻絲毫不墜。他靜靜看了一會兒,抬手點了秦芃睡穴,秦芃當即睡死過去后,秦書淮小心翼翼將她抱到床上來,給她蓋好了被子。
而後他靜靜看着她,直到言情帶了黑影,他覺得眼睛酸澀,好久后,他握着她的手,落下一個吻,在她眉宇間。
她沒有反應,他忍不住就笑了。
“芃芃,”他叫她的名字,一一掃過她的眉目,溫柔了聲音:“你回來了。”
回到他的世界,回到他的身邊。
他曾經放手過一次,她沒走,那這輩子,就再沒有第二次。
他不會再放手,也再也沒有人能搶走他。
他再不是二十歲那個任人踐踏的秦書淮,這一次,他配得上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