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二更)
秦芃回屋后,白芷上來給她換了衣服,她泡進熱湯里,回想這一天,覺得過得着實有些驚險。
白芷站在她背後,給她打了皂角,揉着她的頭髮:“今天很高興?”
“談不上高興吧。”
秦芃笑了笑:“就是覺得,心裏安定。”
人找到了方向,便不會覺得害怕。
白芷用熱水澆着她的頭髮,突然道:“我要走了。”
秦芃微微一愣,隨後明白過來。
白芷的目標是殺秦書淮,如今她沒有了讓秦書淮必死之心,自然不會再留在她身邊。秦芃一時語塞,她想留住她,卻又覺得,當年她讓白芷留在北燕,便是已經打算放她走了。
沒有陪伴你一輩子的姐妹。
最好的姐妹,也不過就是,待你垂暮之年,臨別之際,她能千里奔赴而來,用枯瘦的手捲起門帘,同你說一句:“公主,我來了。”
秦芃眼眶微熱,她突然回身,抬手抱住了白芷的脖頸。
“別給趙芃報仇了,”她沙啞出聲:“你當我是趙芃吧,你就當她活了,我是她,你好好回北燕去,和夏侯顏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白芷沒說話,好久后,她慢慢笑起來:“有時候,我會真覺得,你好像就是公主。”
“我難道不能?”
“人死是不能復生的。”
白芷說得很冷靜:“水涼了,你先起來吧。”
說著,白芷去給秦芃拿衣服,秦芃穿了衣服,白芷給她擦着頭髮,淡道:“春素我給你教出來了,以後你小事兒你就讓她幫你。陸祐傷也養好了,調到身邊來,他武功不錯。秦書淮如今喜歡你,你最大的障礙也就沒了,但你也不能太信他,不過這些也不用我說。”
“你什麼時候走?”
秦芃垂下眼眸,捏緊袖子:“走了以後,又打算去哪裏?”
“就近日吧。”
說著,白芷的手頓了頓:“你打算和柳書彥成親了嗎?”
“是……的吧。”
秦芃想了想:“還沒這麼快,不過這是早晚的吧?”
“柳家不好相處。”白芷嘆了口氣:“不過你如今的確需要一個在朝堂上幫你鋪路的,柳書彥是個好選擇。等以後看他不順眼了,你就把他踹了,養兩個面首。那個春生長得好,我覺得可以收。”
聽了這話,秦芃噗嗤笑出來,沒想過白芷這樣正經的人,也會說這樣的話。
白芷替她把頭髮打了油,嘆了口氣:“睡吧。”
“白芷。”秦芃抬手拉住她,眼裏全是懇求:“和我過完乞巧節再走吧。”
她已經很多年沒和白芷一起過乞巧節了。
年少的時候,這是她們兩每年最期待的節日,那時候她們兩都會跪在月老面前,認真將自己用線穿過的七針放在月老面前,請月老給她們一個好姻緣。
那時候白芷曾說,她不嫁人,若是嫁人了,她也要將府邸建在公主府旁邊,這樣她就可以每天見到她,就像沒嫁人一樣。
白芷看着秦芃,腦子裏卻也是當年趙芃拉着她溜出宮,去月老廟拜月老的時候。
她鬼使神差點了頭,秦芃猛地抱住她,高興道:“我知道你對我好的。”
“好了別說了。”
白芷黑了臉:“趕緊睡覺。”
一覺睡醒,秦芃覺得自己格外清醒,上朝都覺得意氣風發。
反而是秦書淮,似乎是染了風寒,早朝時候一直咳嗽不斷,面色也有些泛白。
秦芃聽他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攝政王身體抱恙,不如賜座聽朝,以示體恤如何?”
秦銘對秦芃的話向來言聽計從,秦芃開了口,秦銘便點點頭,用童音故作威嚴道:“給攝政王賜座。”
“謝過陛下。”
秦書淮面色平靜,坐下后,一直低頭聽着朝臣的彙報,從頭到尾沒有看過秦芃一眼。
然而他卻還是在一直斷斷續續咳嗽。等下了朝,秦芃從帘子後走出來,路過秦書淮時,忍不住道:“王爺若是不適,明日便告假吧。”
這麼一直咳嗽着,聽別人說話都聽不清楚了。
然而秦書淮聽着這話,卻覺得格外貼心,他抬頭笑了笑,努力憋着道:“無妨,我撐得住。”
你撐得住,大家撐不住啊。
秦芃沒將這扎心話說出來,憋了憋,客套了幾句多喝點葯,便轉身走了。
等出了門,江春站出來,疑惑道:“王爺今早咳嗽還沒這麼厲害,怎麼早朝就咳成這樣了?要不要我讓神醫夏言來看看?”
聽了這話,秦書淮意味深長瞧了江春一眼,留了一句“不用”以後,便轉身走遠。
江春抓了抓頭髮,不太明白秦書淮那一眼是什麼意思,趙一從房樑上倒掛着懸在江春面前,嘆了口氣道:“你可長點心吧,沒看出來這是王爺故意咳給公主聽的嗎?”
聽了這話,江春恍然大悟,這才發現,原來追姑娘這件事上,他主子已經領先超越他這麼遠了。
如此相安無事過了一陣子,柳書彥尋着機會打算同家裏人說自己和秦芃的事兒。
柳家對秦芃的態度,柳書彥是清楚的,貿然提起,怕是會招致反感。他想了想,將秋闈主考官一事先同他父親提了一下,試探着道:“公主的意思,是希望父親擔任這個主考官,也不必多做什麼,選賢舉能,該怎麼樣怎麼樣。”
“那讓我做這個主考官,又有什麼意義?”
柳石軒看得通透:“公主具體是個什麼章程,你得同我說清楚。”
“便是想請父親考試時相看着一些,若是有哪些好的,提前給陛下一份名單。”
這話說得頗有深意,考試哪裏能提前知道誰好誰不好,說是給皇帝名單,不如說是皇帝給他一份名單。
柳石軒冷笑出聲來:“柳家一向不摻和這些事,你是被豬油蒙了心,看看這長公主做的事,是個好相與的嗎?你拖着柳家和她綁在一起,若是出了事,你讓柳家如何自處?”
“父親,”柳書彥面色冷靜:“柳家家訓,書彥自不敢忘,只是柳家畢竟是忠於陛下之臣,如今陛下年幼,公主便代表着陛下,我們幫着公主,又與幫着陛下何異?”
柳石軒眼露嘲諷,頗有些不屑:“你說這話心裏有幾分私心你自己掂量。書彥,”柳石軒語氣里有些惋惜:“日後柳家是要交給你的,凡事能不能做,你得自己想清楚些。”
柳書彥抿了抿唇,沒有多言。
他回去將柳石軒的意思轉給了秦芃,秦芃斜躺着吃橘子,倒也不詫異。
柳石軒會拒絕她,她也不覺得奇怪。吐了籽,秦芃拍了拍手,拿出另一個人的名字來。
“蔣昶?”
柳書彥頗有些意外,這是一個在外的大儒,頗有名聲,為人狂傲,但極有才華。
“我請他做主考官如何?”
“倒也不是不可以。”柳書彥皺了皺眉,迅速想了個法子:“近日先將他引入京城,我帶他見見翰林院的人,熟了之後,他本身名聲在外,倒也可做一個特許。”
秦芃點頭,這蔣昶是個極有才華的人,平生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拿到他老師華宗清最後的文章。
華清宗的文章是被北燕安插在齊國的間諜記錄下藏於北燕,後來齊國將華宗清的文章都禁了,於是華宗清的文章,北燕反而比齊國齊全。
他最重要的文章藏於宮廷,常年被秦芃借閱,秦芃記憶力極好,曾刻意背過華清宗的文章,於是她默寫了這篇文章,換了蔣昶一個承諾。
如今她要讓蔣昶當這個主考官,早就讓白芷去通報了蔣昶。蔣昶也沒覺得自己一步登天平步青雲,在侍衛去的第一天,直接就把人關在了外面。
如此狂傲的態度,秦芃倒也不惱怒。她親自去請蔣昶,那恭敬的姿態讓蔣昶感激,頗有些春秋戰國士大夫為君主恩德,誓死效忠之感。
柳石軒有資歷,他願意站在秦芃這邊,秦芃自然很是高興,但她也沒有太大期望,所以倒也不覺得落差。
將主考官的人頂給蔣昶,這件事朝堂上吵了好久,最後還是秦書淮拍板,定了下來。
這時候已經是六月底了,天氣燥熱得可怕。
秦芃春衫改薄衫,整個人癱在湖邊,聽柳書彥講課的時候,就都覺得困。
這時候趙一也從柳州回來,整個人都晒黑了一圈。
秦書淮知道趙一從柳州回來,便立刻見了他,冷靜道:“事情查得怎麼樣?”
“不出王爺所料。”
趙一喝了口水,將放着許多文書的包裹從背上卸了下來,感慨道:“柳石洲果然動了糧庫的銀子。”
柳石洲是柳書彥的二叔,是柳家本家柳州的州牧。
金泰錢莊本是秦書淮名下的錢莊,卻甚少有人知道。
柳石洲自然也是不知道的,前幾年金泰錢莊在柳州開設,柳石洲主動找來,要求入股。
和一方州牧搞好關係,對於一個錢莊來說再重要不過了。於是秦書淮便批了這件事。
如今他想動柳書彥,首先便朝柳石洲下手。
其他不問,便就是哪裏的錢入股一個錢莊這件事,就夠柳石洲解釋許多了。
然而一查錢,秦書淮立刻就感覺到賬目不對。直接將趙一派往了柳州,看看具體是什麼情況。
柳石洲動了國庫的銀子,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如果填上了,大家相安無事,也沒什麼,畢竟柳州年年正常繳納稅銀,這就夠了。
但如果沒填上,或者說是在填上之前被人查到,那就是大罪了。
“王爺,”趙一有些忐忑:“你真的要找柳家麻煩?若是公主知道了,不會高興的。”
“我只是試試。”
試試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比他更好。
將所有的摺子、證據統統準備好,在柳書彥和秦芃還在思索着乞巧節怎麼過的時候,御史台一張參柳石洲的摺子就砸了下來。
柳書彥靜靜聽着御史台人讀摺子,這摺子內容條理清晰,明顯是有備而來,他掃了一眼那個御史台的人。
果然,是秦書淮的御用嘴炮。
柳書彥心裏琢磨着,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以柳家的能力,將這件事壓下來並不難。
然而這無疑只是個開端,這是秦書淮的警告,他向來說到做到,柳書彥對此毫不懷疑。
等下了朝,柳石軒立刻找上了柳書彥,壓低了聲道:“今日參你叔父的是秦書淮的人。”
“嗯,我知道。”柳書彥點點頭:“那怎麼了?”
“你叔父跑不了了。”
聽到這話,柳書彥愣了愣,柳石軒走在柳書彥邊上,平靜道:“秦書淮沒準備從來不會動手,他既然敢參你二叔,自然是準備好了證據,刑部那邊都是他們的人。”
柳書彥點點頭,心裏有幾分憂慮。
柳石軒眺望遠方,淡道:“有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書彥,一個女人而已,讓了就讓了,沒什麼。”
柳書彥低下頭,忍不住笑了。
“妻子也是如此嗎?”
柳石軒皺起眉頭:“你總不會想着尚公主吧?”
“有何不可呢?”
柳書彥淡淡開口:“我並無他娶的打算,迎娶公主,也並沒有什麼。”
“荒唐!”
柳石軒提高了聲音:“我柳家的男兒,怎麼能去尚公主?!”
“我……”
“他能不能尚,還不一定呢。”
父子兩吵着架,有人淡淡在旁邊插了嘴。
柳石軒回過頭去,看見站在他身後的秦書淮。
已近是夏天了,秦書淮卻依舊彷彿是沒有任何變化一般,廣袖夏衫,發冠高束,雙手籠在袖間,儀態端正,仿若時刻有繩尺規束,沒有分毫差池。
“想好了嗎?”
秦書淮走到柳書彥面前:“你二叔的豐功偉績,可不止這一點,明日還有一份摺子,談的就不僅僅是國庫銀兩了,柳書彥,”秦書淮抬頭看他,神色平靜,不帶半分情緒:“你想好了嗎?”
。